她到书房的时候,容定濯正在议事,接待两位来自陇西门阀段家的客人。门外还有几个户部,工部等待禀报政务的官员。
这几名官员虽有年纪比容定濯大的,但都是容定濯得势后提拔,众人见相爷自己出来迎接顾磐磐,察言观色,一个个跟着笑得慈父似的。
容定濯这个时候,已知顾磐磐进宫的事,更知道,她见完魏王,竟在皇帝宫里逗留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能做的事很多了。
他胸中怒火燎心,却只是温言悦色,暗里叫人给翟妈妈交代了几句。又将顾磐磐带进屋子。
顾磐磐便见屋里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着蓝衣。一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红裙,身量高挑,梳着牡丹髻,明眸雪肤,看着很是娇艳俏丽。
容定濯介绍段家二人,道:“磐磐,这位是你段五叔,这位是你段二姐姐。今日刚进京。”又朝两人道:“这便是我姑娘,叫她磐磐即可。”
顾磐磐自是打招呼。这对段家男女都对顾磐磐表现得尤为喜爱。
顾磐磐在屋里待了一阵,却是发现,这位段二姐姐的目光似乎就没有离开过她爹,眼里写满了倾慕与羞涩,而且总是笑意绵绵。
容定濯对两人显然也并不陌生。无论是那段五叔,还是那段姑娘问话,他都会答。
陇西几大门阀皆是军阀世家,大允建国之前就形成势力。容家与段家颇有渊源,容定濯对这两人自是亲切。
顾磐磐心里却是在想,她觉得,爹爹不会是要给她找后娘了吧?
虽然她娘亲只是个贵妾,但她听爹说过,那是因为她娘亲出身太低,只好先做妾,他打算等她娘亲生了孩子,就给扶正的。
因此,顾磐磐也抱着一点希望,如果找到了娘,说不定娘还可以嫁给爹爹为妻的想法。但看到这样的小姑娘也想给她当母亲,顿时就不是太舒服。
顾磐磐又不动声色看看那段姑娘,觉得这女孩喊“相爷”二字时,声音甜腻得能掐出水来。
她又看看正回答段姑娘问题的容定濯,就见她爹爹今日穿着一身浅色夏衫,瞧着的确太年轻。与这段姑娘,竟还真的毫无隔着辈分之感。
不过,容定濯没让顾磐磐留太久,让她先回院里,只说稍后去看她。她只好先离开。
——
五月的天,越发炎热,下午更是闷人。顾磐磐回屋以后,索性浴了身。
翟妈妈统揽整个院的事务,平时侍奉顾磐磐沐浴的是婢女。
而今日,翟妈妈借故去送新得的天竺来的七宝莲花澡膏,自己进去服侍顾磐磐,尤其看了看女孩那饱满的胸房。
这一看,翟妈妈不免感叹,三姑娘实在是天生的尤物,谁家有这样一个女儿不得担心。幸好这是相爷家的。
幸而,少女一身娇嫩雪滑的肌肤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儿吻痕或是别的。
顾磐磐倒是没注意到翟妈妈在观察自己,果然试了试这外国来的澡膏。
翟妈妈的目光又在女孩小腹的木芙蓉印记略作停留,便细细斟酌,如何跟未出阁的女孩讲这个。
等顾磐磐浴好身,翟妈妈给顾磐磐穿衣裳的时候,就先道了一个八卦,说是她老家那边的事,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被人引诱,跟人私奔了。后来,那女孩怀了孕,却被抛弃。
顾磐磐听着也只是惋惜。不过,在西河州那边,这种事可太多。
翟妈妈便又说:“姑娘,这男女之事,奴婢是过来人,见过的听过的事,比你要多。你可愿听奴婢说几句?”
顾磐磐看看她,点头道:“翟妈妈你说。”
翟妈妈就道:“姑娘啊,你生得太美,男子都会想要得到。可男子想得到,未必就是喜欢,更有可能仅是贪恋颜色,只想与姑娘有一段露水情缘。”
“男人跟女子不一样,男人那是只要有欲望,哪怕对陌生女子也可以纾解。他亲近姑娘,不等于就是喜欢姑娘。”
翟妈妈又道:“总之,他喜欢姑娘的身子,不等于喜欢姑娘你。姑娘明白奴婢的意思吗?姑娘千万要立持住,不要被男子的花言巧语蛊惑。”
顾磐磐看看翟妈妈,翟妈妈一口一个“他”,看来是意有所指。她想了想,她今天都在宫里,按她爹对她的关心程度,是肯定知道的。
宫里只有一个男人,别的都是太监,这个“他”,多半就是指皇上了?
翟妈妈给顾磐磐理了理衣袖,接着道:“虽说以咱们姑娘的样貌和身份,怎样都不愁找不到好夫家,但还是要保护自己。毕竟,对男人来说,只是一桩风流韵事。可女孩儿若是怀上孩子,那可得出大麻烦,伤的是姑娘自己。”
越发听出翟妈妈是在暗示她,提醒她。
想到皇帝,顾磐磐感觉也很复杂,她也不知,皇上对她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她心里有些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翟妈妈。”
——
容定濯是傍晚才去的顾磐磐院里。
进屋里之前,翟妈妈出了院子,朝容定濯禀报:“相爷,三姑娘哪里都好好的,没有异状。
容定濯淡淡颔首,眉心稍松。
“不过,姑娘的小腹右侧,有一朵刺染的艳粉色木芙蓉。奴婢也不好盯着细看。”
翟妈妈不知那胎记是天生的,只当整朵木芙蓉都是都是刺青。
容定濯闻言却是一怔,不知想到什么,手指慢慢收紧,眼神也有些幽暗。
等容定濯进屋,顾磐磐立即上前,拉他坐下,又端来百合莲子汤,是拿一盏白瓷蓝花的小碗装着的,她道:
“爹爹,你尝尝,我自己熬的。这时节就得喝点莲子汤。”
容定濯自是接过那小瓷碗,随即看看顾磐磐。少女回家后,已换了身衣裳,现下穿着身鹅黄的纱裙子,看起来更稚嫩。
他其实不大喜欢喝这些甜甜的东西,但顾磐磐给的,当即便喝了。
他觉得该跟顾磐磐好好谈谈。
容定濯原本是觉得,担心陡然对顾磐磐管束太多,让自由惯了的女孩对他心生抵触,就不愿与他亲近了。
但今日,他却是觉得必须要跟顾磐磐说说。
养儿方知父母恩。
从前他对容初嫣的宠法,就是源源不尽给予金玉奢物,总归就是给钱。
因此,他对养孩子的理解,仅是花费些财物罢了。
可直到顾磐磐在身边,他关注着她的大事小事,这才知道,有个女儿实在要操心太多。
养儿不是那样简单一回事。
皇帝无疑是招小女孩喜欢的,看看容初嫣对皇帝那副非君不嫁的样子,不就知道了么。
这还是在皇帝不大理睬容初嫣的情况下。
若皇帝存意引诱哪个少女,那女孩能招架得住么。
容定濯皱了皱眉,知道很难。
顾磐磐对朝堂了解少,她甚至不知道他与皇帝的实际关系。
内心来说,容定濯当然是不希望顾磐磐知道这些阴谋诡谲的。
喝完这莲子汤,容定濯道:“磐磐,明天,我带你回容家认亲。”
顾磐磐道:“好的,爹爹。”
他又道:“磐磐,原本你还小,有些话,爹本不打算对你说。”
顾磐磐见容定濯这样严肃,也正色道:“爹爹请讲,女儿可不小了,理当为您分忧的。就算是我愚钝,可也不能给您拖后腿的。”
其实两人都是愿意相互退让。
容定濯太在意顾磐磐,若是按照他一贯的作风,该禁足禁足,该立规矩立规矩。但对顾磐磐,他不想这样。连斥责,都要掂量。
但顾磐磐何尝不是极为在意这个来之不易的爹呢。她不想再当没有爹的孩子。
她在爹爹面前也是想好好表现的。她甚至想帮父亲分担一些事情。
第47章
看到女孩儿这样乖巧,容定濯心中欣慰,却是思虑,如何告诉她。
与天子争利?为天子所忌惮?这样的话容定濯不敢出口,怕吓到孩子。且这样说,要用许多的话来解释说明。
他知道,顾磐磐入京以前的志向,就是当个女医,还能经营药材生意,过简单的生活。
容定濯现在的希望,也是顾磐磐能过得无忧无虑。
而且,有些东西事关机密,他本就不能跟顾磐磐吐露太多。
容定濯便道:“磐磐跟我说说,你觉得皇上待你如何?”
顾磐磐想想,如实说:“兴许是帝心难测,皇上对女儿的态度……时而有变,但认真说起来,皇上之前都在帮我,并未加害过女儿。”
至于今日,她也不知皇帝是想做到哪一步。
“嗯。”容定濯接着问:“那你,想过进宫么?”
顾磐磐以前是不想的。她喜欢自在,宫中约束多,她的性格不适合。又刚进京,与皇帝也不熟。家世地位也低,没有底气。现在么……
顾磐磐这一迟疑,令容定濯目光变化,果然,要小姑娘完全无视皇帝,太难。
“我觉得,我还是不适合入宫。”她道。
容定濯一直在观察顾磐磐的神情,听她说的话,哪有不明白的。顾磐磐答的是“不适合”,而非“不喜皇帝”,或是“抗拒皇帝”。
容定濯沉默好一会儿。
不管顾磐磐怎样看待皇帝,但他知道,皇帝对容家女,必然会猜忌提防。
“爹与皇上这两日发生了一点矛盾。”容定濯最后是这样形容。
顾磐磐微怔,随即问:“是为什么事呀?严重吗?”
慈寿宫里的人,嘴都严实,谁都不会在顾磐磐面前议论皇帝和相爷不和。
在书院里,连邢觅楹这个最爱给顾磐磐讲八卦的人,也没告诉过她皇帝和容定濯关系的实情。
毕竟,在此次关于孟宏简的争端之前,哪怕是处置盐铁使这样的大事,皇帝与容定濯也都是暗中角力,明面维持着君臣融洽。
皇帝刚登基的前几月,甚至重用容定濯,命其取消“海禁”,设置市舶使,整顿沿海商埠,并早早移驾汤劭行宫,“避寒过冬”。
谁知道,君臣两人的争斗会变化这样急。
所以,谁敢随意造这样的“谣”呢。
现在看来,皇帝那时的一干举动,不过都为让容定濯掉以轻心罢了。毕竟,朝中要求保持海禁者不少,南边又是容家的老地盘,容定濯本身也有意取消海禁,让容定濯去搞定反对派,皇帝根本不用出手。
而且,容定濯着实是一把好刀。
按容定濯那时接到的密报,皇帝在行宫整日打猎行乐,沐浴温泉。
密报说,皇帝特地不带妃嫔,只带了乔贵太妃,另有两名太嫔掩人耳目,正是因皇帝心中早有乔贵太妃,两人迫不及待在行宫重聚,整夜燕好,双宿双栖。
容定濯想着,这样一个耽于女色的皇帝,与先帝何异,自然不足为惧。
当然,容定濯后来才知,乔贵太妃正是皇帝的障碍法。
皇帝在汤劭行宫分明已在运筹帷幄,暗中布局,甚至伪装身份,留下替身在行宫,本人前去了檀山大营等军务重地,亲自助檀州都督陈至山等人夺取军权,又哪里是在行乐。
因此在容定濯看来,以皇帝的城府和狠辣,顾磐磐落在皇帝手里,只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顾磐磐见父亲没有回答,又问:“爹爹,那皇上……他会处置您吗?”
如容定濯所料,顾磐磐果然会有很多好奇。但他并不希望她为这些事烦恼,更不希望她的生活变得提心吊胆。
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在天子与容家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跟只小蚂蚁没有区别,忧也无用。
何况,若让她忧心过多,那便是他这个父亲无能了。
容定濯就道:“是政见有些分歧。爹主张的,与皇上主张的,有那么一些冲突。这也是历来难免,已在设法调和。”
顾磐磐颔首,设法调和就好。一个皇帝一个相爷,真冲突得厉害了,会不会影响到国运。
她随即又想到,所以,这两天,皇上与爹爹在闹矛盾呢,那皇上今天亲她……顾磐磐皱皱眉。
容定濯也知道,如今只有让顾磐磐把心思都放在医理上,才能让她不要为皇帝所困扰,就说:
“朝堂上的事,我知道处理,你只需做你喜欢的事。但是,对待皇上,一定要谨慎避让,最好……就是避免再与皇上私下接触。”
顾磐磐沉默了一会儿,她点头:“我知道了,爹爹。”
顾磐磐洗过头,长发是披散着的,头上没有发髻也没有饰物,脑袋一点一点的时候,愈发显得可爱。
容定濯就笑了。他离开前,看看顾磐磐,将手掌放在她头顶,轻轻抚了两下。随即收回手,道:“早些歇下,不要看书太晚,伤眼。”他知道顾磐磐每天都要抽时间看书。
顾磐磐一怔,才反应过来被爹爹摸了头,她笑着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