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人摇了摇头,“我和其他娘娘们不一样,他们都是诞育过皇子皇女的,我这样的人,原该送进陵地里青灯古佛一辈子,到老了死了,往妃园里一埋就完事了,哪里能像现在这样,留在富贵窝里,坐享荣华。”
其实富贵窝里的荣华富贵,享起来并没有那么受用,全看你怎么瞧吧。
梁遇脸上带着温吞的笑,呵腰道:“娘娘的龙种虽没留住,但也有生育之功,要是发到陵地里去,未免不近人情了。如今这事儿过去多年,娘娘也该放下了,想着怎么吃好喝好就成,不必旧事重提了。”
王贵人才要张口,宫人送了茶进来,一时打断了,只道:“厂臣喝茶吧,这是我们老家的云雾,先唐时起就是贡茶,请厂臣尝尝。”
喝茶闲聊,其实这个点儿上很不是时候,梁遇今天愿意走这一趟,也全是因为被惦记得久了,存了点戏谑之心。
月徊说过,不让他找笼中的金丝雀,不让他勾搭寡妇,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要反一反。人心从来不是恒定的,先前她说不喜欢皇帝,不愿意进宫做娘娘,到如今又怎么样呢,还不是陪着滑冰吃爆肚,第二天也没忘了买蝈蝈……可见男女生起情来,不过一霎的光景。
好容易找回来的妹子,他留不了太久,将来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和宫里太妃走影儿取乐,也没什么。然而明确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又百般的挑剔,王贵人入不得他的眼。他不喜欢她端杯盏的姿势,不喜欢她脸上的胭脂,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连她看他的眼神,都让他觉得不舒坦。
是从来没有和女人亲近过的缘故?大概是的。万事开头难,一旦起了玩儿性,或许就乐在其中了。
他低头呡了口茶,味儿不错,“庐山云雾,果然名不虚传。”
王贵人的心思并不在茶上,梁遇那么聪明人儿,她把他留下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不知道。可眼下他还端着,这种事原本应当男人更主动些才对,但他大约是碍于身份的缘故,迟迟不见有任何动静。
这么长时候的七上八下,实在够够的了。她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来,那张秀致的脸因紧张愈发酡红,身上热气腾腾,一蓬蓬的热浪从领下翻涌上来,打在脖子上。在他也欲站起身前,在他肩上轻压了下,“厂臣,我今儿是壮了胆的,也豁出这张脸去了,就想问你一句,你明白我的心吗?”
梁遇沉默着,借着这段沉默细细品咂,奇怪当一个女人向他示好的时候,他居然可以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明不明白她的心,别说他,就连他身边的人也都瞧出端倪了,可就算说清了又怎么样?他忽然不想在这延庆殿里逗留了,这种无趣的周旋,让他觉得无比厌烦。
他微让了让,起身向王贵人拱手,“娘娘,臣不聋不瞎,自然明白娘娘的心。可臣是个残废,自知力不从心,恐怕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
王贵人听了,一股莫大的失望弥漫上来,喃喃说:“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残废,在我心里,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真爷们儿。梁遇,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这宫里另有让你觉得可心的人了,你这才拒我于千里之外?”
梁遇说没有,“臣这身子是如此,不想糟蹋了娘娘。娘娘在宫里安心颐养,臣在衙门为主子们办差,各自安好岂不自在?”
可是王贵人不死心,她抓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撼起来,“我不图你什么,咱们原都是苦人儿,在深宫里做做伴,有什么不好?”
女人拽着袖子哀恳,仿佛是一种共性,月徊也有这毛病,急起来整条胳膊抱进怀里,半点没有已经长大成人的觉悟。他原以为并不讨厌这种动作,谁知换了个人,他就觉得受不了。来延庆殿前拈花折柳的兴致,现在变成了一种煎熬,他到底将袖子抽了出来,淡声道:“娘娘请自重,这宫里内外全是眼睛,万一叫人宣扬出去,臣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怕坏了娘娘名声。今日的事,臣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娘娘把心放在肚子里,照旧安逸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样的话,再也不要提起了,臣微贱之躯,不敢承娘娘盛情。”
王贵人的一腔热血洒在地上,凝结成了冰,嫣红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看着倒有几分让人心疼。
梁遇不常怜香惜玉,复又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娘娘早些安置,臣告退了。”
他却行退出延庆殿,殿内热气暾暾的,甫一出来凉风扑面,倒弄得他一激灵。
秦九安快步迎了上来,他在外头掐着点儿,自那个犯事的太监被押出去算起,到掌印出来,前后不过一炷香时候。太监和平常男人不一样,弄起女人来不是三下两下就尽兴的。因为缺了一块,那些女人解不了馋,自然也不能放你下绣床。况且王贵人久旷,纠缠起来应当更厉害,照这个时间算,可见今晚什么事儿都没来得及发生。
他瞅了瞅梁遇,“老祖宗,王娘娘没有旁的差遣?”
梁遇知道他意有所指,拿眼梢瞥了瞥他,“依你之见,王娘娘该有什么差遣?”
秦九安碰了个钉子,立时讪讪发笑,“小的只是随口胡诌……”
梁遇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爬上了宫墙,明儿没有朝会,也没有内阁进讲,他负着手轻吁了口气,“叫人备车,我这就出宫去了。”
第31章
秦九安道声“得嘞”,忙承办掌印的差遣去了。
不过要是换做一个月前, 掌印是绝不会这么晚还惦记回去的。如今是家里不空着, 不空着就有奔头儿,像他们这号人, 净身入了宫,等于是把老家那些人和事,都断绝了个干净。就算将来风光无两, 也不会有衣锦还乡的念头, 毕竟做了太监, 断子绝孙了, 回去也是招人背后笑话。宁愿在紫禁城里爬,也不稀图老家人场面上叫你一声“爷”。但话又两说,远离了故土, 要是有人投奔你, 那心里自然是喜欢的, 毕竟都是血肉之躯, 谁还没点儿七情六欲呢。在这京城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时候长了也觉得孤单。
秦九安上神武门外头传令, 让今儿当值的曾鲸吩咐人套车,曾鲸问:“这么晚了, 老祖宗还出宫家去呐?”
秦九安对插着袖子,吸了吸鼻子,“可不。不瞒您说,我也想有个妹妹。”
招来曾鲸一个含糊的笑。
所以说老祖宗对王娘娘提不起兴致, 那也是应当的,到底跟过男人怀过孩子,再年轻也缺了点儿意思,老祖宗那么干净人儿,不愿意蹚那趟浑水。还是家里头好啊,妹妹进宫不碍,不进宫在家养着也不赖,横竖怎么都行,换了他,他也爱摸着黑回家去。
他们这儿预备停当,回身看,人也从顺贞门上出来了。秦九安和曾鲸带着底下当差的快步上前接应,抬高了臂膀搀扶梁遇上车。车里人坐定了,淡声道:“多盯着点儿,火烛尤其要小心,大年下的,大家图个平安。”
秦九安和曾鲸呵腰道是,站在西北风里,目送马车去远。
好在冰盏胡同离得近,出了宫门不消一刻就到了。门房上值夜的小太监见有车进了胡同口,忙大声喊掌事的。曹甸生一向睡得晚,听了招呼便从围房里出来,站在槛外迎接。车到了台阶前,驾车的锦衣卫打起车轿帘子,他忙上前把人搀下来,问:“督主这会子回来,在宫里进过没有?要没有,小的这就叫人预备。”
梁遇说不必,“早用过了。姑娘呢?睡下了么?”
曹甸生道:“才刚还在问,该给蝈蝈喂荤的还是喂素的,料着没睡下呢。我这就打发人通传姑娘一声去,今早上姑娘起了个大早,原想送您出门的,可惜没能赶上,倒懊恼了好半晌。”
这么说来还算是个有心的丫头,梁遇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严苛,至少胸中块垒因曹甸生的回禀,已经缓解了大半。
他解开领上领扣,曹甸生忙替他揭下了鹤氅,他整了整衣冠道:“不必兴师动众的,我过去瞧一眼就是了。”
曹甸生道是,不免感慨自家人没有隔夜仇。督主对待外人可没有那份好耐性儿,也只有大姑娘,能让他一再退让包涵。
曹甸生挑着灯笼在前头照道儿,过了跨院回禀:“还有一桩事儿没报督主呢,今儿广东看守珠池的官员进京来,给督主敬献了两盒今年产的珍珠。小的瞧成色,比往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还有个头,个个有大拇哥的指甲盖大小。”
梁遇哦了声,“平江珠池、雷州府乐民珠池、永安所杨梅珠池,还有廉州青婴珠池,那可都是咱们大邺盛产珍珠的好地方。平时连年上报,采珠费用大大超出珍珠所得,咱家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如今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些珍珠且搁着吧,等过完了年,我再送到皇上跟前去。”他偏过头,牵唇笑了笑,“那么大块儿肥肉,与其填了别人的胃口,不如咱们自己吃进嘴里。底下那些小子们,一个个瞪着眼珠子瞧外埠,也让他们腥腥嘴,不为过嘛。”
曹甸生意会了,笑着说是,“督主的话句句在理,那些看守珠池的官员确实忒贪了些儿,既伸手问朝廷要银子采珠,又要昧下珍珠高价转手苏禄国,再由苏禄国倒卖进大邺来。这一进一出,多少耗费,只当上头不知道。”
梁遇冷笑了声,“不说如今世道,古往今来哪朝哪代不是这样?单凭朝廷的那点子俸禄,还不够他们票一回戏的。”说着到了月徊的院子外,公事不带进私宅,便抬了抬手,示意曹甸生在外候着。
抬眼望,正屋里亮着灯,丫头进去又出来,看样子月徊还没睡。
昨天的事儿,如今细想起来确实是他过于计较了,原并不是什么不可转圜的大事,结果话赶话的越说越严重,自己生了闷气,也把她吓得不轻。今天该如何若无其事地圆过去,他心里也没底,只是慢慢踏上台阶,慢慢沿着回廊往前走。忽然静谧之中传来蝈蝈的叫声,他站了站,又不大称意了。
里头的月徊浑然不觉,她喂过了蝈蝈,就盘弄起那两只棠梨肚葫芦来。养蝈蝈的器皿也是有大讲究的,回头葫芦得镶圈口,她琢磨了一回,觉得拿虬角染成墨绿色,再配上这栗红的葫芦身子,一定又俗气又好看。
这头正兀自设想,隐约听见门外丫头请安,她一激灵,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忙扔下葫芦跑到门上,见梁遇正从廊庑底下过来,才回家没换衣裳,身上还是白天的曳撒。月徊喜欢他穿公服的样子,穿金戴银像朵富贵花儿,看上去有权有势又有钱。她本来还闹着点儿小别扭,可是转念一想,梁掌印那么大人物都肯退一步,她有什么道理不顺着台阶下?
于是她跳出门槛,万分亲热地喊了声“哥哥”,“您才回来?回来就惦记上我这儿来呀?”
梁遇就着廊下灯火瞧她,她真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丫头,昨天的不愉快,过了一夜就全忘了。还是因为漂泊在外,吃了太多苦的缘故,生活没有那么大的余地,能容一个糊口都难的孩子长出傲人的气性儿来。
他颔首,举步过去,“我听说你今儿买了两只蝈蝈?”
月徊说是啊,献宝似的拉他进门看。只见一只挺大的纸盒子四周拿棉布围着,中间两只绿油油的蝈蝈儿昂首挺胸,因肚子还没养得撑起来,背上翅膀耷拉得老长,像个年轻气盛的小将军。
“您看,是不是好俊的蝈蝈儿?”月徊笑着说,“瞧这膀花儿又深又糙,我买着两只憨儿呐。”
梁遇却退后了半步,对于不玩儿鸣虫的人来说,走近点儿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甚至闻见一种莫名的气味,像腐烂的青草,当即抬手掖了掖鼻子,调开视线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爱养这个?长得跟蝗虫似的……”
他才说完,那两只蝈蝈就亮嗓子叫起来,月徊顿时爱不释手,着急给它们正名,说:“蝈蝈会叫,蝗虫不会叫。且蝗虫长得瘦长条儿,一副饿死鬼模样,哪像咱们又结实又壮,浑身透亮。”
梁遇没看出什么区别来,实则他连多瞧一眼都觉得糟心。有的人就是这样,可以杀人不眨眼,却忌惮一只小小的鸣虫。
他刻意闪躲,月徊再粗枝大条也发现了,“您怕虫啊?怕它干什么,它又不会吃了您。”
梁遇掩着鼻子又退后半步,就算是怕,嘴上绝不会承认,也不会流露半点畏惧的神情,脊背挺得直直的,还在努力维持着体面,偏头道:“我不是怕,是觉得不干净。养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还是送到外头放生了吧。”
月徊说那可不成,“这种冬蝈蝈得伺候,送到外头一会儿就冻死了。”说完觑觑他,心里明白,这皇城根儿下没有秘密,她的一举一动为的是什么,他早就知道了。
与其被他套出实话来,还不如自己老实招供。月徊把蝈蝈赶回了葫芦里,盖上盖儿才道:“其实这个蝈蝈是给皇上买的,深宫里头寂寞,有虫叫热闹点儿。我还有个打算,先教皇上玩儿虫,等他玩儿成了行家,那些娘娘们为了取悦他,自然也跟着养蝈蝈。到那时候,我可以成为紫禁城里的叫蝈蝈卖主,一只是五两还是十两,全凭我出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