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对她的惊吓并不上心,只是沉默着看了她良久。
月徊不那么精细,她也没品出哥哥的情绪来,手上忙着揉捏,边捏边吸气儿,把另一只手的虎口都捏酸了,也没觉得有任何缓解。
梁遇到底还是走过来,拿住了她的手肘。姑娘的胳膊是极细的,去了厚厚的夹袄,羸弱得一折就会断了似的。
他不说话,月徊就提心吊胆,觑了觑他的脸色,到这时候才发现他不豫。她忐忑地问:“哥哥,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内阁的人又惹您不高兴了?”
梁遇仍旧紧抿嘴唇,钳制她手肘的十指却愈发用力。月徊吃痛,哎哟了声,也就是这个当口,也不知是胳膊肘还是脑子里头,沙地一声响。像落了枕正脖子,满以为要被跌打师傅扭断吃饭家伙了,事后一看,安然无恙。
他终于放开她,淡声道:“筋骨错位了,接回去就好。今儿在外头玩儿得很痛快吧,又是什刹海,又是前门楼子,还扭了胳膊,带伤回来。”
他肯出声,月徊就松了口气,摸摸自己的肩头说:“皇上难得出宫,想是上回听我说了宫外的事儿,这才直奔咱们家的。我就带他去了那两个地方,也是我自己想去吃想去玩儿的……”
梁遇哼了一声,“那天让你扮太后,给内阁首辅传口谕,你还记得说了些什么吗?皇上要立后了,要拟诏昭告天下,眼下他的一言一行不单东厂锦衣卫盯着,那些素日和司礼监不对付的人也盯着。这个裉节儿上,你们大摇大摆在外头瞎闲逛,他是皇帝,人人都奉承他,你呢?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月徊被他一说,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做错了。可再想想,又觉得很为难,“他亲自登门来,我也没法儿呀。再说我瞧他困在紫禁城里怪可怜的,既然出来一回,悄悄走走,也没什么。”
梁遇脸上神情愈发阴冷,那种危险气息,是她从未见过的。
“你心善,我知道,可心善不用在对的地方,那就是祸患。”他寒声说完,略平了平心气儿才又道,“我没想到,你进宫不过几天光景,皇上就瞧上了你。我原说过的,你想做娘娘也不是不能够,眼下正要替你安排来历,你要是愿意一股脑儿和那些女人扎堆争宠,我也可以成全你。只是我劝你一句,明珠一颗是宝贝,混进米珠里头,只能被碾成粉,拿去给人擦身子。你是要当凤冠上的东珠,还是愿意当罐子里头的珍珠粉,自己细掂量掂量吧。”
打从她头一天回来,见到的哥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没像今天这样,一字一句吐露得冷酷无情。月徊有点怕,一双眼睛怔忡着看向他,小声嗫嚅:“哥哥,您……”
梁遇冷声打断了她,“皇上今儿和你都说了什么?你们在什刹海玩儿得喜欢了,他解下佩刀,又在冰上刻了什么?”
月徊讶然,真没想到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眼里,他连皇帝在冰上刻字的细节都知道。
“哥哥,您这是在监视皇上吗?”
梁遇的眉心蹙了起来,“我是对皇上行保护之责。他就要亲政了,如果这个时候出点差池,那他这辈子都打不开交泰殿的大门,捧不起他自己的玺印。”
月徊被他反驳得无话可说,虽然之前她也很为皇帝不值,觉得哥哥霸揽得过宽了,可当他说出这番话,又似乎都是为着皇帝考虑。皇帝的那点窝囊不过是暂时的,暂时隐忍,是为了日后的大圆满。
她低下头,只得实话告诉他,“我们也没说什么,说的都是冰场上的事儿。皇上蹲下刻冰,不是刻旁的,是刻他自己的名字。我在外头还管他叫皇上万岁爷的,不方便,他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了。我以为是蓝田玉那个蓝玉,他说不是,越性儿刻给我看,谁让我没念过书呢。”
她说完,又是一片无边的沉默。她惶惶地,怯怯地,伶仃地站在那里,那模样,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绷了半天的弦儿忽然松下来,梁遇叹了口气。
其实皇帝刻的是名字,他怎么能不知道,他只是想求证,好好的,怎么会说到圣讳上去。打从那支金鱼簪子起,他就知道皇帝用着心思,顺水推舟是他原来的想法,但这舟应该是向着他,而不是去向着皇帝。
如今看,月徊是有些动摇了,她怕不是对皇帝也有了几分好感。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一来二去生情也是有的,但一切开始超出他的掌握,就不免让他忌惮。
第29章
“你在外头,就是直呼皇上名讳么?”他在一片混沌的暮色里看着她, “管他叫兰御?”
月徊摇了摇头, “有人的地方,我说话不带称谓, 就您啊您的,用不着叫他的名字。我也知道,这名字不是我能称呼的, 我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呢。再说您如今不是叫梁遇么, 兰御、梁遇……我也怕犯了您的讳呀。”
这么说来, 倒也不是一高兴就忘乎所以, 她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了些,但大事上头还是懂分寸的。
梁遇忽然觉得煞了性儿,今天的心提了一整天, 到这会儿才慢慢落回肚子里。
为什么不踏实呢, 大抵还是因为皇帝的做法。他是皇帝六岁时就到跟前伺候的, 这些年皇帝的所有心事他都知道。可今天却一拍脑袋擅自离宫, 这么大的决定,既不让人通传一声, 也没有钦点身手好的随行保护,要不是他察觉得早, 到了宫外安危谁来负责?
有些话不说不透,没有真正掌权的小皇帝,和装在铁笼子里的软脚蟹没什么两样,一旦离开笼子, 就会成为别人的下酒菜。王朝从来不缺新皇人选,一把匕首,一支暗箭,“嗖”地一下,这些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所以皇帝安全与否,不单关乎皇帝的性命,也关乎他的官运权势。眼下正是司礼监一步步攀升的时候,将来这个衙门能不能拿捏住整个大邺的命脉,全看这两三年的作为。
他是为了大局,也为了个人的前程,虽然里头岔出些旁枝末节,那些都不重要。自打月徊回来,他还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今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对自己也得有个交代。
他挪后两步,慢慢坐回圈椅里,月徊还怔忡着,他平了平心绪道:“哥哥失态,是不是吓着你了?我只是着急,你这会子和皇上太亲近,日后会成为整个后宫的箭靶子。还有太后那里,有人冒了她的名假传懿旨,这件事早晚捂不住,到时候她要拿的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你怎么办?单是口头上抵赖,撇得清么?”
月徊心里虽委屈,可也不好辩驳,垂着脑袋说是,“我欠考虑了,一味只知道有人陪着玩儿就瞎高兴,没有好好思前想后。是我不该,往后我再也不敢了,请哥哥息怒。”
她嘴上是这么说,可声调里透着委屈,受到的这份惊吓,靠他三言两语的安慰是不成事的。
梁遇在椅子里坐不安稳,又站了起来。昨儿她还哥哥长哥哥短,替他擦发梳头,今天为了这桩小事被他责怪了一通,顿时耷拉着脑袋,像是精气神都散了。他忽然开始担忧,万一吓得她往后不敢说话办事,万一变得暮气沉沉,那又该怎么办?
“月徊……”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她面前。
月徊真是好性儿透了,明明挨了训,还是生不了气。他一唤她,她就老实地“嗳”了一声。
梁遇叹息着,把手按在她肩上,那两个玲珑的肩头拱着掌心,有种奇异的感觉。
“哥哥都是为你好。”似乎除了这个,他找不到更能宽解她,也宽解自己的话了。
月徊点了点头,“我这个顾前不顾后的毛病是不好,往后得改改……”
他想起她小时候贪玩,跑进他书房打碎了他的笔洗,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闷着头,小声认错,保证往后再不敢犯。
大人对孩子的迁就会沿袭一生,他瞧着她,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也不及多想,倾前身子揽了揽她,“梁家只有咱们俩了,你平平安安的,爹娘在地底下才能放心。”
月徊嗅着他身上的独活香,只是觉得哥哥这两天喜怒无常。也不知是原本性情就是这样呢,还是明儿又要变天了。
她抬起头问:“哥哥,您心里是不是不愿意我进宫?还是怕我进了宫,和皇上好上了,就把您抛到脑后了?”
这一问让他怔愣,其实说的本是实情,但他却无法正面作答。
“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你在宫里,我还可以看顾你些……”他说着松开了她,看了看门外天色道,“我才回来,还没更衣,你先歇着吧,有旁的话,咱们回头再说。”
他转身出去了,月徊看着他的背影,脚下匆匆走出了她的院子,实在不明白,今天的事儿何至于引得他大动肝火。
她虽然一直舍不得想起哥哥的残缺,但打根儿上说起,早前的磨难对他的心境多少会有些影响。以前她总觉得太监缺了钢火,难免阴阳怪气,万幸的是他没有。可这里填补了,那里就亏空,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要比一般人更厉害。
都不容易,即便权倾朝野。月徊原还担心过会儿要一起吃晚饭,难免尴尬,谁知将到饭点儿的时候曹甸生进来传话,说:“督主累了,今儿就不和姑娘一块儿用饭了,请姑娘在自个儿院子里用。厨上都预备好了,过会子就送进来,天儿冷,姑娘用了早早歇下吧。”
月徊听了,呆呆坐在那里,这无妄之灾,真是没完没了。
哥哥还恼呢,说真格儿的,她嘴上承认错了,心里并不觉得错得有多离谱。她不敢说哥哥小题大做,但到这样生闷气的地步,好像犯不上。
于是夜里一个人默默吃了饭,秋籁和玉振在边上陪着,她端着饭碗有点儿食不知味。
“督主的脾气,其实不好吧?”她扭头问她们。
秋籁和玉振对瞧了一眼,秋籁说:“也不是的,督主对我们下人不说和颜悦色,至少是不爱搭理。不搭理,咱们就能快活地蒙事儿,多少人都盼着有这样的主子呢。”
所以她们是没见过梁遇发火的样子,月徊半张着嘴愣神,自己能见识一回,说明他没把她当外人?
横竖自家人闹了别扭,就得有人厚着脸皮主动化解。月徊特意起了个大早,打算在梁遇出门前讨好一回,只要能让他笑一笑,这事儿就过去了。
可惜,她摸黑进了他的院子,结果他早就进宫去了。她望望天,天上星月俱在,这么算下来,一夜拢共睡不了几个时辰吧!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得盼着他今晚上回来了。万一要是不回,那这份尴尬就得继续留着,像衣裳底下的疮,越捂越大。
好在小四今天回京了,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檐下打络子。这种女孩儿干的活计不适合她,三绕两绕打了死结,小四就在边上感慨:“您这是何苦,何苦和自己过不去呢!”
月徊理不出头绪来了,摆手让人把架子和丝线收走,仰头问小四,“这会儿回来,是案子办妥了?”
小四嗯了声,撩袍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东厂办案子,什么妥不妥的,只要是认定有罪,先下了昭狱再说。前儿接了令,说话就动身,也没来得及报您一声,让您好等了吧?”
月徊心不在焉地说:“就等了两个时辰……小四,你觉得咱们现在这样好吗?”
小四说好啊,“有饭吃有衣穿,比以前钻漕船强。”边说边打量她神情,迟疑了下问,“怎么了?您过得不高兴?”
月徊不说话了,圈起手臂抱住腿,把脸枕在膝头上。
小四一见站起来,“走,要是受了委屈,咱们就不干了,还回码头上去。我早说过,富户人家的饭不好吃,咱们是乘风长大的,受不了人家指手画脚。”
他拽着她就要走,月徊倒笑了,“既上了这条船,还让你下去?你好容易谋了这个差事,好好当差,指着你光宗耀祖呢。”
“我是个舍哥儿,祖宗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光什么宗耀什么祖啊。”小四垂着脑袋说,“您要是过得好,我跟着沾光,您要是过得不好,这光我也不想沾了,我回去扛粮食养活您。”
月徊听了他的话,心头着实感动了一把,拍拍他的肩说:“就你扛的那点粮食,哪回也没养活过我,不过你有这份孝心,我知足了。”边说边叹气,“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儿挨了一回数落,心里不大好受。”
小四纳罕,“挨了什么数落?您哥子是嫌您吃得多,不待见您了?”
月徊啧地咂了咂嘴,“你脑子里除了吃,还剩什么?唉,也不是多要紧的事儿,鸡毛蒜皮的,不值一提。”
说皇帝出宫了,她陪着玩儿了大半天,哥哥怪她不知进退……这些大是大非说给小四听,他也不能明白,干脆含糊过去。
只是小四见她闷闷不乐,心里不大落忍。如今的富贵是天上砸下来的,细说起来总不踏实。大冬天里,漕船停了,他们断了生计,这么巧就来了个族亲哥哥。要是个平头百姓的哥哥也就罢了,谁知竟是个那样的人物,且所谓族亲,也不知究竟是哪路亲戚,原本太监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现在有点儿担心,怕月徊傻乎乎的,叫人吃干抹净了,还给人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