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观音,宇文泓在心中这样又想了一下,心间唇边眸里,皆浮漾起绵绵笑意,他慢慢侧过身去,没再将手搭上萧观音的纤腰,而是悄悄执起她一缕流淌在枕边的乌发,轻轻地绕在指尖。
从前,他总以为上苍无眼、老天不公,待他宇文泓太过狠苛,人世之爱,半分都不肯予他,迫得他要自毁容貌、伪失心智,做个人人皆可嘲笑鄙夷的痴傻之人,但,如今他心里,不再那么怨憎上苍,老天许是公平的,在过去的十六年里,褫夺了他宇文泓许多许多,是为了在他十七岁的春日,将这天下间最好的,捧送到他怀中来。
“……观音”,他轻吻着指尖的秀发,眼望着前方,轻轻地唤了一声。
背身侧躺的萧观音,刚刚平复了因那无意一触所激起的心澜,手仍抚在心口处,听宇文泓在身后唤她,静默须臾后,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微动了动唇,即似又想起不久前那香软触感的宇文泓,嗓音带笑,“只是发现,好像开始有点点灵了。”
他悄悄放下了她的乌发,边帮她拢好,以防他夜里睡着,不慎压发扯痛了她,边对她道:“睡吧,做个好梦。”
想起萧观音说被禁阁楼时、有天夜里曾做噩梦的宇文泓,又补了一句道:“有宇文泓在身边,不会再做噩梦了。”
萧观音问:“为什么?”
虽然眼前一片黑漆,但却似可望见萧观音侧睡着的清纤背影,心海中的轮廓,清晰到可一寸寸拂指描出,因他已在从前的许多个夜晚里,这样深深地凝望着她,不知有多少次,暗色之中,宇文泓望着他的娘子,有意压低声音,如在唬人,“因为宇文泓是个大夜叉,有血盆大口,镇在娘子身边,可以将娘子的噩梦,一口一个吃得干净!”
如他所想,萧观音闻言轻声嗤笑,虽同样因黑暗不可见,但她展颜而笑的清丽容光,却随心海所想,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不会再做噩梦的”,宇文泓再一次说罢后,轻轻道,“我保证。”
“我保证”三个字,亦沉沉地落在他的心底,再不许俗世风雨雷暴,落在萧观音的身上,再不能让萧观音,落入可怕的险境之中,他要她再也不会因惶恐惊惧而寝食难安,他要他的观音,一世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地在他的身旁。
天明之时,决定好好做几日“闲人”,陪着他的观音的宇文泓,拉着他的观音在榻上赖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室外,已是冬阳广照,拂在满苑的白雪上,令廊檐处融雪滴滴,如一支支轻灵的小调,萦绕着长乐苑苑室,欢响不停。
美妙的“雪乐”声中,宇文泓原是饶有兴致地坐在萧观音身旁,看她梳妆,但,靠近萧观音的他,在望向镜中清丽佳人的一瞬,同时看见坐在她身旁的自己,两张脸同时出现在一张镜子里,一个云鬓花颜,而另一个……真真突兀到不行,简直不配一同出现在同一画面里,略靠近些,都似是对那云鬓花颜的亵渎。
已拥有大花脸多年的宇文泓,在这雪后初晴的冬日上午,第一次觉着被自己辣到眼睛了,他默默地移出了镜子的照射范围,边摸着自己的脸,边望着正戴耳环的萧观音,在心中暗暗思量时,听有“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并带来一声急切撩帘声响,抬头看去,见是九弟宇文淳跑了进来。
……哪有做弟弟的,往兄嫂寝房跑的?!
宇文泓正要斥骂九弟一声,但转念一想,他这二傻子不该这么懂礼数,如此迟疑的一瞬间,他的九弟,已经直接跑到了萧观音面前,抓着她的衣袖,满面关切地问东问西,并道:“我有帮嫂嫂去父王面前求情的,可父王不理我,还好后面大哥查出真相来了,没有冤了嫂嫂!!”
一旁的宇文泓,听宇文淳提大哥听得闹心,看宇文淳俩爪子搭在萧观音手上,看得也闹心,他正忍无可忍,要将九弟俩爪子,从萧观音手上挪开时,萧观音却轻握住九弟的手,好生温柔安慰了他一番,并让莺儿取来乌梅糖,笑对九弟道:“我之前又做了些,是专为你做的。”
宇文淳还没来得及为此展颜,就见他的二哥站起身来,大咧咧一伸手,直接从侍女莺儿手中,把乌梅糖包拿走了,“我的”,着急的宇文淳,站到宇文泓面前,仰望着他道,“二哥,嫂嫂给我的!”
宇文泓恍若未闻,尚且年幼个矮、跳来跳去也够不着糖的宇文淳,着急地向萧观音告状道:“嫂嫂,二哥抢我的糖,二哥欺负我!”
萧观音无奈地笑看向宇文泓,“别闹了,把糖给九弟吧。”
宇文泓摇头,“不给,我的”,说着就拈了一颗乌梅丸糖,塞入口中。
宇文淳呆呆地看着鼓着腮帮子含糖的宇文泓,心想,二哥有些痴傻,旁人早告诉过他,他是知道的,可二哥这分明瞧着还有些流氓,怎没人同他说过呢……
萧观音对此则是惊讶,她看宇文泓这架势,是定要将那包乌梅丸糖据为己有的,不解问道:“你不是不爱吃这糖,嫌它太甜,说它味道‘甜死人了’吗?!’”
宇文泓道:“现在又爱吃了。”
萧观音望着他问:“那……现在觉得味道如何呢?”
晴雪透窗的明澈天光中,宇文泓唇勾笑意,定定望着萧观音道:“甜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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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美容
宇文淳听二哥还是嫌这糖太甜了, 立跳着道:“我不嫌甜!二哥,我不嫌糖甜, 我可以吃, 快把糖还给我!”
充耳不闻、吃着糖的宇文泓, 心里也是奇怪, 之前,他吃过一次这糖, 是夏日里在曲江游仙苑时,当时萧观音为与卫珩独处,拿一颗乌梅丸糖哄他, 令他不要跟随,当时他吃那糖, 差点没酸倒大牙, 此后一见萧观音拿这糖出来,就觉牙酸,怎么现下吃着, 甜津津的, 半点酸味也无……
……是……心境变了吗?
宇文泓含糖望着镜台前、正无奈且温柔笑着的萧观音,心中亦如齿间, 甜津津似浸满蜜糖汁时, 也没忘了卫珩这茬儿。
得让萧观音,将心从卫珩那处,转到他这里来,宇文泓如此想着时, 又想到了不久前在镜中看到的那两张脸,于心中默默思量,而在他身前、跳了半天都没跳出结果的九弟宇文淳,恨恨一跺脚,转到萧观音身前诉委屈,“上次父王抢我的糖,这次二哥又抢我的糖……”
萧观音看宇文泓是定要“吃独食”了,柔声安慰宇文淳道:“没事的,我今天再给你做一些。”
宇文淳闻言立欢喜起来,原先皱成一团的小脸,浮起欣悦之色,并冲宇文泓做鬼脸嚷道:“坏坏二哥!”
宇文泓不理九弟的鬼脸,只看萧观音,满怀关心地对她道:“你感染风寒,还病着呢,别累着自己了,今天还是什么都不做,好好歇一歇吧。”
萧观音道:“无事,我已经好了。”
她牵着宇文淳的手起身,在打帘走出寝室前,回首笑对宇文泓道:“昨儿夜里,被暖暖的大火炉,给捂好了。”
口中的乌梅丸糖,似随着女子笑语,越发甜了,宇文泓一手捂着腮帮子,心想,这下不是要酸倒大牙,而是要甜倒大牙了……
可,纵是要甜倒大牙,他也没把口中的丸糖吐出,不仅越发含吃得津津有味,还将那只抢来的乌梅糖包,好生收起。
一糖含尽,齿颊留香,心思也已想定,宇文泓抬手招来近侍承安,向他要药。
因为之前二公子曾让他找来羊肠这等行房秘物,故现下二公子主动开口提药,承安立就往行房药物上想去了,并暗暗心惊,依公子这等勇猛壮健的身体,都似无法令夫人满意,还需借助外力药物来频频持久,夫人……夫人未免也太生猛了些……
他暗暗在心里抹了把汗,关心且小心翼翼地对二公子道:“其实公子还年轻,应不太需要这药的……有时候,这种事,也需稍稍节制一些……药用多了,可能会掏空身体,对往后不好的……”
宇文泓一开始没听明白承安是在结结巴巴说什么,等明白过来了,心觉好笑的同时,又不由聚起阴霾,他回想自己糟糕的初夜表现,暗想难道他宇文泓身体是真有问题,真需要借助药物不成……
暗想片刻,不肯信自己真似阉人的宇文泓,朝承安斥道:“罗里吧嗦什么!我要的是治脸伤的药。”
承安闻言一愣,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公子之意后,更加愣怔了,这治脸伤的药,之前多少年,他和沉璧姑姑等,不知劝了多少次,公子半点都不肯涂的,怎这时主动要涂了?
他遵命应下,将去取药时,没忍住好奇,小心问了一句,“……公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涂这个了?”
宇文二公子嘿然不语,只是从一木箱里,取出一唯有双眸的木雕,拿起了刻刀。
一场刺杀之事后,雍王府风平浪静,再无波澜,各方皆在这冬日里蛰伏不动,宇文泓亦然,在暗中布置好人手悄查刺杀之事的真相,以及监视尚书令倒台后,其余党动向后,他不再成日外出,大都时候,就待在长乐苑里,和他的娘子萧观音一起“猫冬”,并开始认认真真地,整治起他那张脸来。
严寒漫长的冬日里,长乐苑上下都是闲人,围绕着宇文二公子的一张脸,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冬日里的雪,在一日日的捣药声中,落了几场,又晴了几场,转眼便至腊月,天子按仪赐食百官腊八粥,熬煮腊八粥所需的菱角米、红江豆、榛穰、松子、桃仁、杏仁等物,由内宦送至雍王府时,升平公主去往宫中,与皇兄相见,絮絮说些王府中事。
若说从前只是觉察宇文清对萧观音有意,在萧观音身处险境时,宇文清急为其洗冤的表现,以及其后种种,让升平公主看清,宇文清并非只像是为花驻步一时,而像是对萧观音真生出情意来了,她缓缓地同皇兄讲说着她的丈夫,语气平静地,就像是在说旁人丈夫的事,到最后,声平无波地道:“其实,他这样喜欢是好事,用情越深,越好不过。”
皇帝静静地看了会儿他的同胞妹妹,垂目饮了半口茶,淡淡地道:“在雍王寿宴上,朕遥遥见过那女子,容姿胜雪,世所罕见,若有‘红颜祸水’一说,当世除她,恐无女子再担此名。”
升平公主不语,只无声地望着窗外的红梅白雪,心神飘摇,好似什么也没有在想,单纯出神而已,又恍似忆起春日里鹤梦山庄,她推开围屏的那一瞬,见茫茫水汽缥缈,屏内女子朝她抬眼看来,冰肌雪肤,朱唇绯颊,明眸皓齿,恍若仙人。
“是”,许久后,她才轻轻地接了皇兄的话,“我见犹怜。”
皇帝见升平公主说了这一句后,站起身来,似要离开,开口留她再坐坐,但升平公主却摇了摇头,“今日是清河王叔忌日,我想去故居走走。”
皇帝未再多留,他望着妹妹身影远去,直至不见,一人在帝殿,独坐许久后,命侍从端来两碗新煮的腊八粥,装盒提往皇后宫中,自己亦徒步前往。
宫人在外传报“陛下驾到”时,宇文皇后正倚坐窗下,把玩一枚玉佩,听宫人传报,莫说起身迎驾,连眼皮也未抬,皇帝入殿走近时,便见皇后正闲闲倚窗赏玉——一枚看大小纹饰,应是男子日常所配的和田玉佩。
走近的脚步,未因此有丝毫滞留,皇帝在窗几另一边坐了,令内侍将食盒内两碗腊八粥端呈几上,对皇后道:“今日腊八,按仪,帝后当共用腊八粥。”
皇后仍是微垂着眉眼,专注赏看手中那枚玉佩,嗓音不咸不淡道:“往年这时候,也不见陛下同我讲这礼仪,怎么今年,忽起了这兴致?”
皇帝道:“也无什么,只是偶然想起这事。”
皇后唇际微弯,勾起一抹笑意,冷若弯刀:“陛下偶然地不合时宜,我如今最厌这腊八粥的甜腻味道,单闻闻便想吐的。”
皇帝未因此有丝毫着恼之色,只静静地望了皇后一阵,站起身来道:“皇后既不想用,那便算了。”
他令侍从将腊八粥撤下,将要走时,听皇后在身后问道:“陛下便没别的话,要问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