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霭霭,浮在昨日落了一夜的满园白雪上,亦洒落在那一动不动、定站在庭园旁的男子肩头,冬日暮阳,冷寒无温,侍立那年轻男子身后不远的侍从,都忍不住悄悄抓紧了袖角,不叫暮时冷风灌入,但前方负手静立许久的年轻主子,却似感觉不到寒意,仍是如磐石定立在风口处,像是已不知这人间寒暖,只是一副躯体僵站前方不远,心神飘摇,早已脱离。
混着雪意的冬暮冷风,扑面而来,如刀子般,刮得人脸生疼,但再疼,又怎及他心中忧切半分,自将秘密部署安排下去后,宇文泓已等待近一夜一日,这一夜一日,他未曾阖眼一时半刻,时时都在等听萧观音的消息,但,为何萧观音还没有归来?是他计划有失,大哥怀疑“线索”来源,不肯顺此追查?还是父王的心思,并不似他所揣摩,不肯相信大哥所查结果,仍在怀疑萧观音,不许放人……?
在决定使此“障眼法”前,他仔细琢磨过每个环节,并细细揣摩过大哥与父王的心思,确定此事一举多得,既可救萧观音,又顺大哥、父王心意,应无万一,但,等了这么久仍不见萧观音归来,宇文泓不由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算错了,是不是何处出了意外,应该如何补救,如此越想越乱,脑子渐渐无法清晰思考,而强抑在心底的惧怕,无法自控地狂涌至心头,令他如溺水之人,几难呼吸时,忽听有急快脚步声,匆匆跑近,是承安欣喜地奔近前来,高声呼道:“公子,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宇文泓如闻仙音,心中一震后狂喜紧跟着涌上,忙向长乐苑大门处跑去,并翘首踮望,见萧观音已走至苑外附近的梅林了,心内喜不自胜,步伐飞快地跑入林中,要迎上前去时,又见萧观音身边陪走着大哥,登时脚步一顿,放缓了些,克制着心中的激动,行速如常地走近前时,又见萧观音闻声抬眸朝他看来,忽地想起那天夜里,他对她说过的那些狗话,脚步一下子缓僵在了原地,像深陷在烂泥坑里,拔不出来了。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一些?”
先说话的,是走近前来的萧观音,她的腕臂处,挽搭着那夜宇文泓披在他身上的衣裳,见身前的宇文泓穿得单薄,便将这件衣裳,重又披在了他的肩头。
宇文泓双眸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萧观音,看她双手和面容似都没有伤痕,但说话的声音,有些沙低,人也像是瘦了些,面色不好,没什么血色,不知这几日受了多少惊吓苦楚,心中揪疼,嗫嚅着唇道:“……他们说,你做错事被关了起来,那地方冷不冷,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有没有人打你……”
萧观音轻轻摇头,“我没有事的,只是在别的地方,单独住了几日而已,那地方不冷,有人送饭,也并没有人苛待我”,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宇文清,再安慰宇文泓道,“大哥已帮我洗清冤屈,我不会再回去那里了,不用担心。”
宇文清亦在一旁道:“事情已经查明,弟妹清白无辜,父王英明,不会冤屈无辜之人,弟妹已是平安无事了,二弟不必悬心。”
宇文泓忙向宇文清道谢,连声道“多谢大哥”,宇文清制止二弟躬身行礼的动作,淡笑着道:“事涉父王安危,职责所在,我本就该对此事深查到底,不必言谢。”
萧观音却正色朝宇文清福礼致谢道:“大哥是职责所在,但亦救我脱离险境,救萧家脱离险境,春日在西苑围场时,我即承蒙大哥相救,此次亦然,恩情无以为报,当铭记于心。”
“弟妹言重了,你我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本就该互帮互助”,此次深查刺杀一事,远比他所想的要顺利许多,宇文清心底疑虑难消,也未在这时多说什么,只是道,“父王手下能人众多,换旁人来彻查此事,定也能还弟妹清白,弟妹不必放在心上。”
宇文泓心里十万火急地想把萧观音带回长乐苑去,看看她是否真的毫发无损,按捺着急性,默默听大哥与她说了这几句后,立在旁急躁道:“娘子我们快回去吧,你不在,狗都不吃饭的,它快要饿死了……”
萧观音再向宇文清一福后,随宇文泓往长乐苑大门走去,慢走在后的宇文清,望着他的二弟又将萧观音不久前为他披上的衣裳,转披到萧观音身上,手揽着她的肩,小心翼翼地,如呵护着易碎的珍宝,将她带回长乐苑中,与春日里那个讨厌成亲、觉得妻子麻麻烦烦的宇文二公子,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的……又岂止是他一人呢……
并肩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眸光可及处,宇文清无言沉思片刻,将心思又落到了那份疑虑上,缓缓向云蔚苑走去,而长乐苑中,因为夫人归来,侍女们高兴地如过年一般,全都欢喜地围在夫人身旁,这个捧暖毯,那个拿手炉,这个烧热茶,那个拧毛巾,个个都往夫人身前凑,把个正经主子长乐公,都给挤到一边去了。
着恼的宇文泓,正要开口赶人时,见萧观音喜爱的侍女莺儿,在往萧观音身上扑,又只得暂时默默闭了嘴,萧观音见扑至怀中的莺儿,一双眸子肿如桃儿一般,想是这几日不知为她哭了多少次了,轻抚着她的脸颊,边帮她擦眼泪,边柔声安慰道:“没事了,不要哭了。”
喜极而泣的莺儿,点点头道:“我知道小姐不会有事的,小姐哪怕出丁点儿事,那都是老天不长眼!”
萧观音又安慰了会儿莺儿后,边抚摸着犬背,边看向四周,见众侍女均围站一旁,独阿措离她稍远,且在她看向她时,不似平日迎看过来,而是匆匆低下头去,像是不太敢看她似的。
还是第一次见阿措这般,是被这件事吓到了吗……萧观音不解地朝她伸手唤了一声,阿措闻唤,身子一定后,慢慢地走近前来,抬手搭上了她的掌心,萧观音轻握着阿措的指尖道:“我没事的。”
不会言语的阿措,沉默无言,只是在凝望她片刻后,垂下眼去,于她身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天,渐渐黑了,冬夜寒风渐烈,呼啸着吹打窗扉,云蔚苑书房中,宇文清已静思许久,心底的疑虑仍是飘忽不定,落不到实处,也无法完全排除。
刺杀一事,查得太顺了,且这结果,对他有利,父王也乐见幕后之人乃尚书令邓豫,从最初发现的那条线索开始,一步步顺查下去,是尚书令邓豫因正遭萧罗什暗查,怀恨在心,欲栽赃萧观音,以牵累萧家,令萧罗什自身难保、遑论调查,从情理上可以讲通,从证据上可以查实,更重要的是,父王乐见这样的结果,对于邓豫这样早年有大功、如今贪腐败坏的官员,父王从前从重处理,一批勋贵老臣将有怨词,但邓豫自己做下这样的不可饶恕之事,无人再会为邓豫,不平半分。
他也早想收拾尚书令,为救萧观音,而查出这样的结果,正是一举两得之事,可说是意外之喜了,但,若这意外,不是意外呢……
静望窗外夜色、深思良久的宇文清,缓转过身,在书案后坐了下来。
……不管是不是意外,他都只能这般顺查,因为这是能够救萧观音的最快的一条路……
幽深沉思的眸光,落在书案上未续完的乐谱上,渐渐变得柔和,宇文清望着其上婉转顿挫的曲调,心思又像回到了这几日的焦灼与忧惧,当得知萧观音陷入这样一件要命的可怕之事时,当听闻她身陷囹圄、正受刑罚拷问时,何为心如刀绞,他算是明白了,何为相思摧心肝,他也算是真正懂了!
紫毫舔墨,从前总无法做到十分谐和的曲调,在笔下,如流水顺畅淌出,青庐初见、围场相救、水榭醉拥……到向父王禀明此事真相,将她救出,望着她在雪光中,向他一步步走来,自相识以来的每一幕,随着笔下乐调,在他心中闪现不停,而笔下乐调,亦随之写就不停,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在续就下阕,写下最后一调落笔的瞬间,无穷无尽的相思缠绵,在心中盈起荡气回肠之感,令他难耐激动地,将这终于完全谱成的《相思引》下阕,紧紧抓在手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向长乐苑匆匆走去。
冬夜冷风扑面而来,凛寒刺骨,可一颗心,却是火热,快步走近苑内正房的宇文清,见室内灯火晕黄,而她正坐在窗下,清影映窗,如月中嫦娥,脚步微一顿后,抓紧手中下阕,耳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欲近前入室时,却见二弟身影靠近窗前,将她亲密地打横抱起,微微低身,吹熄烛火,与她同融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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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吻颊
晚膳是极丰富的, 夫人平日爱多用几口的菜肴,摆了满满几食案, 数量是平日用膳的几倍, 萧观音看她和宇文泓再怎么吃, 十分之一也吃不完的, 便让室内的侍从,都一起坐下享用, 侍从们闻言,俱抬眼看宇文泓,宇文泓大手一挥, “听夫人的!都听夫人的!”
于是莺儿等侍女,俱捧着碗, 围坐在丰盛的食案周围, 今夜晚膳,如此之丰盛,自是宇文泓特意吩咐, 他担心萧观音这几日食不果腹, 想让她好好补补,但, 萧观音却似对满案佳肴无甚兴趣, 并不怎么动筷,宇文泓望着她微垂眉眼的模样,小心问道:“是晚膳不合胃口吗?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让厨房去做……”
“不是,菜肴味道很好”, 萧观音轻咳了一声道,“是我自己不太舒服,感觉身上寒浸浸的,没什么胃口。”
她为身边的阿措夹了一筷酸梅鸭,对她道:“等用完晚膳后,帮我煎一碗祛寒汤吧。”
一直低着头的阿措闻言,立抬起头来,认真看了她面色一眼后,就要起身去煎药,萧观音拉住阿措的手道:“不着急,等用完晚膳再去。”
一旁的宇文泓早听急了,“你病了吗?怎不早说,我去给你找大夫!”
他人刚站起,就被沉璧拦住,“让承安去找大夫就好了,公子快趁热用膳吧”,她含笑看向萧观音道,“夫人不在的这几日,公子在长乐苑,都没怎么用饭的。”
萧观音看宇文泓是瘦了些,亦拉他在身边坐下,给他夹他平日喜欢吃的菜,并问她这原先胃口总是很好的丈夫,为何不好好用膳?
宇文泓原担心他那夜说的“不好”“不喜欢”“休了你”,会气着萧观音,会让她再也不想理他,但看萧观音现下这般,是“宽容雅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这个货真价实的二傻子计较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眼望着她,低声答道:“我一想你在牢里可能没饭吃,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下……”
萧观音重获自由后,方知这几日外面都在说她被关进牢中、受刑拷问,但事实上,并没有,她没有被关进阴暗可怕的地牢中,只是被父王命人锁进一座阁楼里,她这几日也并没有经受拷问、粒米不进,每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且皆是鲜汤热食,与平日所食相差不大的,外面说的她这几日像是经受了天大的苦楚,但其实,她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那里被关了几日、行动不得自由而已。
只是,虽然身体上未受苦楚,但心理上,却甚是焦惶不安,不解是何人如此害她,更担心此事,会连累她身后的萧家,她这几日过的,可谓是度日如年,幸好大哥及时查明此事真相,还她清白,也将萧家从险境中解救出来,萧观音对此甚是感激,将此恩情记在心中,对宇文泓道:“已经没事了,大哥救了我,我不会再回去那里了,别再担心,而且,我黄昏时同你说过的,我在那阁楼里时,也是一日三餐齐全的,快别想这事了,趁热用膳吧。”
当从萧观音口中,听说她这几日的真实情况时,宇文泓暗暗长舒一口气,高悬数日的心,因此安然放回腹中后,心中又浮起疑惑,先前萧观音入狱受刑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既然真实情况并非如此,那就是有人有意放出这假消息,别有目的……
……目的为何呢?
……放出这假消息的人,是别有目的之人,还是,就是此事真正的幕后之人?
宇文泓一时想不明白,此事连同刺杀之事,还需秘查,现下只是庆幸自己没有急乱到明面出手,一下子暴露自己并不痴傻的事实,而是借大哥之手,救出萧观音,但,庆幸之余,想到萧观音在梅林时对大哥的感激神情,心中不免有些泛酸,酸着的同时,听萧观音的话,夹菜入口,又觉佳肴很是香甜,这样一同用膳的日常之事,在与她分离的这揪心几日,他才知是多么可贵,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日寻常,都闪闪发光,胜过珍宝,当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