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这些鬼魂的脸色不好。离得近了才意识到——这何止是脸色不好,简直是突破想象的极限。
身上缺胳膊少腿、鲜血淋漓的——这是标配。
鲜红长舌往外耷拉的吊死鬼、瘦骨嶙峋却腹大如鼓的饿死鬼——这是额外奖励。
可当一个没有脑袋的鬼魂一把薅住了你的手臂,耳边不断传来不知从哪出现的“你知道我的脑袋在哪吗”——这特么就是极限运动了。
燕妙妙这一路走来,恨不能挂在温敛身上。
她一手死死搂着温敛的手臂,一手抓着他的腰带,弓着背缩着颈,双眼不住地往周围乱瞟,状态如狐獴。
要不是怕一不小心绊倒、栽倒某只鬼身上,燕妙妙都想直接闭眼往前走。
“所以除了怕蛇,你还怕鬼。”温敛笃定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嗯,”燕妙妙略微有些发颤的声音传来,试图与温敛搭话降低自己的害怕程度,“唯二害怕的东西,都被真君你撞见了。”
温敛闻言,刚想说话,又听见姑娘开口。
“真君你是不是克我啊,跟你在一块之后感觉没遇见过什么好事。”
“我这短短几日,受了好几次伤、失了灵力、入了蛇窟……如今还见了这么多鬼——都快赶上我前八十年的经历丰富了。”
“你说说,你这得怎么补偿我。”
“你这意思,是想同我讨要些赔偿了?”
“当然得要赔偿,”燕妙妙理所应当,“我这么些罪总不能白受了。”
“那你想要什么?”温敛笑。
燕妙妙这思索了片刻,脑子里竟然出现了南葛弋牵着阿黄站在堆满珍宝的屋子里的情形。
可片刻之后,脑中的影像就换了个人——阿黄换成了温敛。
白衣飘飘,脖子上系了朵大红花。
燕妙妙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想到什么了?”温敛勾着唇问。
“没什么,”燕妙妙憋着笑,“就是觉得你好看,所以太高兴了。”
倒是意外地放松了些。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追着白尾的气息向前走,燕妙妙也逐渐麻木,开始没那么害怕了。而带有白尾气息的微光也越来越亮,连在了前方一人的身上。
那人身形娇小,约莫是个姑娘。她穿着一身黑衣,身上的鬼气极为厚重,在白雾之中十分明显。
她正朝城外走去。
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身边的鬼魂也越来越少。
足足跟了一炷香的时间,眼见着就到了城外,却见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一个回头。
温敛眼疾手快,当下将燕妙妙扯到了边上两棵大树中间,藏了起来。
两人身体紧贴着,卡在树干之中。
温敛的身上一贯很热,紧紧地压着燕妙妙。她脑袋被锢在温敛胸口处,入耳的心跳声沉稳而清晰。
略微有些粗的呼吸声出现在她耳边,气氛陡然转变。
“她……”燕妙妙有些不自然,“她回头了吗?”
温敛侧了侧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那黑衣女子已然转过了头,朝前走去。
可姑娘的气息正盈在鼻尖。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肢体正挨着他,他的手放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柔若无骨。
从他的角度,见到她抬头看向自己。
眼波似水,眉目含情。脸颊上泛着粉,如春山、似碧水。
他喉间一动。
“还没有,再等一会。”声音微哑。
“哦。”
燕妙妙显然是感觉到现在气氛的不对劲,应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
可谁知此时,下巴却忽地一紧,修长的指节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温敛一本正经的脸在眼前放大。
“她要走过来了,我们得打个掩护。”
没等燕妙妙开口问他要打什么掩护,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表示,能占便宜的时候就要尽快占。
第83章
燕妙妙不是没有听说过打掩护这个词。
也不是没有干过类似的事情。
——但是没有谁家的打掩护是能在人嘴上碾了半分钟还毫无停止的意思的。
温敛的嘴唇比想象中要软许多。
却灼人。
他的手穿过她后脑的发, 将她轻轻摁住。
燕妙妙大睁着眼,气息窒在嗓子眼,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属于自己, 只停在原地,难以操控。
她能见到他低垂的眼睑半眯着, 在眼尾压出了细细的纹路。
温敛勾着唇,丝丝点点地触着她的嘴唇。
轻啄、吮吸、碾压。
夺走了她全部的呼吸与神智, 将她酿成了一汪软乎乎的春水。
不像上次夜里的炽热, 却让人烧得更加厉害。
在燕妙妙彻底没了气力之前, 温敛终于离开了她的唇。
他的手臂仍环着她的腰。
“好了。”
“现在她走了。”
燕妙妙空白的脑子琢磨了一会,半晌才应了一声“哦”。
没注意到温敛上翘的唇角。
*
两人继续追着她黑衣女子离去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来到了白尾消失的乱葬岗。
夜幕中的乱葬岗比白日里可怖得多。
凉飕飕的阴气从坟包上缓缓升起,一寸一寸攀上燕妙妙的脊背,空中无声燃烧着蓝绿色的磷火。
白雾茫茫,看不清前路;阴风飒飒,听不见尘俗。
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
距离那丛林越近, 连着白尾灰毛的微光越发明亮。两人都不知那女子的底细,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暂且先跟着她。
可等到黑衣女子进入丛林中后,却是一转眼, 便没了人影。
“她应当是发现我们了,”温敛道,“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仍在周边。”顿了顿, 又添了一句,“白尾亦是。”
燕妙妙点了点头,习惯性地走在前边,手腕处瞬间便发出一道银光。
这银光迅速以两人为中心荡开,成了一道气泡状的护罩,将两人挟裹其中。
温敛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那阵法发出的皮肤位置有些发烫:“以后不要用了。”
燕妙妙正谨慎地观察着四周,随口便道:“为什么不用?快捷便利不耗费灵力,简直是居家必备保命良器。”
温敛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敲了敲她的脑门。
燕妙妙瞪他:“严肃点,打架呢。”
“我严肃得很,”温敛抿了抿唇,认真道,“不要用阵法了,你会疼。”
燕妙妙撇了撇嘴:“就只有一点点疼。”
“那也不行,”温敛心念一动,强行将燕妙妙的阵法撤了下去,而换上了自己施放的护阵,顺手将她扯到了自己身后,“以后有我在了。”
“我会护着你。”
讲真,类似的话燕妙妙以前曾听辜南野对着柳梢说过。
彼时她拉着宋俨跟她一起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没到三十年,燕妙妙已经背叛了单身狗宋俨,此刻竟然觉出了几分甜丝丝的味道。
师弟对不起,师姐叛变了。
两人一边警戒着,一边循着白尾的气息靠近丛林中央。
丛林中的夜静得可怕,远处隐隐有鬼魂呜咽嚎叫的声音传来,脚下是茂密的灌木荆棘,即便温敛一直在前面清理,仍有不少遗漏的枝桠刮到她的裙摆。
草木的撩动和二人的呼吸声环绕在两人中间。按理来说此刻应当有些紧张,可不知道是温敛安稳温热的手、抑或是方才那句“有我在”起了作用,燕妙妙一点都没有大战来临前的自知。
她好像,逐渐对温敛生出了些依赖。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若是在一个月前,有人同燕妙妙说她有日会依赖一人、且会任由这人会将自己好好护在身后,她的白眼一定会翻到天上去。
可温敛,像是侵染沙堆的流水,几乎是瞬息之间、在她还未来得及注意时,就已将她周身的防备融化、缓缓渗透了进来。
无声无息,却又甘之如饴。
“找到了。”温敛的声音将她从莫名的遐思中扯了出来。
燕妙妙立即越过温敛上前。片刻之后,她从草丛之中抱起一头狼来。
他一身灰毛,几近成年狼族的大小,几乎让她难以抱动。狼身毛发蓬松柔软,尾尖处有一簇白毛。
白尾身上没有伤痕,只闭着眼,周身一股浓重的死气。燕妙妙低下头,听见他的心跳缓慢而衰弱,显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燕妙妙催动灵力,缓缓输入白尾体内——毫无作用。
接着,她又念诵了数道凝神安命的法咒,试图唤醒,可亦是无用之功。
——他的神魂被人勾走了。
温敛见状,当即便也不再隐藏气息。一股强大而压倒性的仙灵之力骤然放开,在这丛林中狠狠掠过,肉眼不可见的强光寸寸碾过方圆一里的生灵。
无所遁形。
“仙君饶命!”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燕妙妙与温敛转过头,见到丈余距离之外,两道身影渐渐从虚空中现形。
站着的,是那个同样失踪了的青衫书生,他脸色青白,紧闭着眼、不省人事。虽仍站立着,周身的鬼气却是浓得难以化开。
半跪在地上的,是他们一路跟着过来的黑衣女子,生得清秀。此时她正捂着胸口,在仙力的压迫之下,显然很是难受。她试图以身上的鬼气相抗,却终究难以抵挡。
温敛的灵力触到黑衣女子的气息。
“你是冥界的鬼差?”
黑衣女子身形又低了几分。
“小女冥界楚江王麾下勾魂使,万灵珠。”
燕妙妙眯了眯眼:“既是冥界的勾魂使,如何还干起了平白害人性命的勾当?”
白尾才是刚逾百岁的妖族,身上毫无死气,绝不可能此时便到了寿限。
“我……”万灵珠一时语塞,“我并没有想害这小妖的性命……”
燕妙妙皮笑肉不笑:“那白尾这是在做什么?跟我们闹着玩吗?”
“来来来姐们,”燕妙妙朝她冷笑着招手,“咱们要不也来玩玩?”
万灵珠俯下头:“昨夜……小女不知仙君身份,见仙君去过何书生家中,便想施术将仙君引出探个究竟……却不曾想过,从客栈意外引出了这小妖……”
“何书生身上的鬼气,是你附上去的?”温敛肃声开口。
“……是。”
“为何?”
万灵珠试探地探起头来,看向温敛和燕妙妙二人,一双水眸盈盈。
“我只是,想好好护着他。”
*
距离万灵珠第一次见到何书生,已经六百余年了。
这六百余年中,不知算不算姻缘天定,何书生入了八次轮回,万灵珠就勾了他八次魂。
从人间到酆都,从鬼门关到黄泉路,从望乡台到奈何桥,这一段几无尽头的接引之路,万灵珠足足陪了他八次。
同一条路走了八次,便是没有什么也会生出些什么。
可万灵珠是鬼差之身,须得在冥界值守满三千年,才能重入轮回。这六百余年中,他们所共有的时间,只是那八段接引之路。
在这八次轮回之中,何书生有时是人、有时是妖、有时是草木、有时是鸟兽,万灵珠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他重入轮回,也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寻到他、护他周全。
他身上的鬼气,便是万灵珠留下的印记。
“你可知,你在他身上留下的鬼气,虽可以将危险隔绝于外,却也大大削减了他的阳寿?”听完万灵珠的叙述,温敛缓声开口。
“我知道。”
此时温敛已收了仙气的威压,让万灵珠能够直起腰。
她仍跪在地上,抬头看向何书生,眼眸之中含着满腔的情意。
“这是我同他商量好了的。”她柔声道,伸手试图握住何书生的手,却因人鬼殊途不能相碰,她的肢体在碰到何书生手的一刹那变得透明。
“这样我就能多见他几次。”
温敛沉默片刻:“所以当初在巢州城……”
“是,”万灵珠转向温敛,“由于鬼气伤身,他当年阳寿已尽,正巧在巢州城中遇见了当年的仙君与师妹二人。”
燕妙妙看了一眼温敛。
所以温敛所说的,他欠这书生的人情,便是在巢州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