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个普通的书生。
温敛伸出手来,一道青光缓缓罩在那书生身上,便见到那书生容貌形态不住变化,显然是他正在分辨这书生的前世模样。
青光停止,虚影中仍是一位书生,模样虽与如今不同,却的确是一人的神魂转世。
温敛认出了那书生,当下口中念诵起咒语来。
那青光逐渐转暖,一股宁静祥和之气在书房中缓缓荡漾开来,渐渐靠近书生。
可谁知这股祥和之气方才触到书生之时,忽然一震,反弹了回来。
书生身体一尺处缓缓凝起一层白雾,将他整个人罩了起来。
燕妙妙皱了皱眉,伸出手去触了触那层白雾。
“是鬼气。”
凡是鬼气,仅能出现在冥界之人的身上。
游魂,抑或是鬼差。
凡间的活物身上,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鬼气。
燕妙妙仔细探着这书生身上的鬼气,强大而安定,若非是法术强大的鬼魂,绝难将身上的鬼气过给这书生、却还能不伤书生分毫。
“似乎不是恶意。”燕妙妙道,“我瞧着是在保护这书生。”
这鬼气形成的护罩将书生稳稳罩在其中,能助他隔绝一切意外与危险。
——却也隔绝了一切好运与福报。
毕竟是自冥界而来的鬼气,与人界气息毫不相容——若是纵着这鬼气一直在书生身上,他怕是一辈子都难以中举,最多只能平平安安做个穷苦书生。
温敛沉吟片刻:“咱们入夜了再来,如今鬼气被惊动了,今夜多半这鬼气的主人会前来查看。”
*
三人闲逛片刻后,回了客栈。
下午时,白尾出人意料地话多了起来,以修习为由让燕妙妙同他讲解道术修习。
温敛坐在一边,见两人交头接耳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喝下去的茶水是越来越凉。
冰凌凌顺着喉舌入胃,凉到了心口。
——尤其是白尾还时不时挑衅似的看自己一眼。
以前南葛弋干出这事的时候,好歹还是个愣头青,几十年里抄了上千遍的经书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可白尾,一看就知道心里明白得很。
他是故意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温敛捏着茶杯的手有些发紧,脸上仍云淡风轻,“妙妙,你若是说的太细致了反而不好,反倒让白尾没了自己的想法。”
“你说得对,”燕妙妙闻言点了点头,转过头就朝着白尾道,“听见真君说的了?你先自己看书,实在不会的我再给你慢慢解释。”
白尾缓缓抬头,幽深地看了温敛一眼,张嘴。
“……可是我,认字,还不全。”
白尾这小孩,虽然眼瞧着如今是十几岁的模样,个头也越长越高,可实际上在童子渡关了那么多年,还真是一直不认字。
尤其是听见他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样子,更叫燕妙妙心疼。
“我忘了这事了,”燕妙妙这还没站直,又坐了下去,“那这样,我先把这一卷经书同你好好讲讲,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马上说,行吗?”
白尾点了点头。
燕妙妙柔声念诵经文的声音再传进温敛的耳朵。
白尾又看了一眼温敛,后者硬生生从那双绀青色的瞳仁中看出了几分得意。
温敛觉得自己修了六百多年的清静无为一夕之间破裂。
疏明真君接收了你的挑衅并且决定反击。
“妙妙,你灵力被污这段时间没有好好练武,我怕今夜遇到危险你有些生疏,不若我先陪你习练几局?”
武痴勾搭第一击。
“好啊,咱们这就去吧。”燕妙妙闻言,便要起身。
“师姐,”白尾忽然拽住她的衣角,绀青色的眼中露出些痛楚,“我肚子,有点疼。”
“是吗?是不是在妖界的伤还没好?我给你瞧瞧。”
——失败。
“妙妙,在妖界时,我寻到了几样珍奇古怪的法器,应当与你合用,我们一块看一看吧?”
法宝引诱第二击。
“好啊,咱们这就去吧。”燕妙妙闻言,又要起身。
“师姐,”白尾又拽住她的衣角,头顶忽地冒出一对毛茸茸的灰耳来,“我好像,不能维持,人形了。”
“是吗?是不是习练出了岔子?先给我撸两下……啊不,我给你调息下。”
——失败。
“妙妙,前两日神霄真君给我递了信来,我方才想起,有要事相商,你同我来一下吧?”
形势所逼第三击。
“好啊,咱们这就去吧。”燕妙妙闻言,再要起身。
“师姐,”白尾再拽住她的衣角,还未收回的灰耳扑棱棱地横成了飞机耳,“不呼噜了吗?”
“啊……”燕妙妙话都没说,手上已经不自觉地撸了上去。
——失败。
温敛眯起眼,鼻中重重哼了一声,突然站起身来,夺门而出。
本仙君很是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委屈对手指):你要是喜欢毛茸茸,我也可以变出耳朵来的。
燕妙妙(眼睛发直):真君您请!
*
今天出门玩,回家晚了,抱歉啊小可爱们。
明天还是照常下午六点更!
第81章
温敛的闷气直生到了入夜。
明明知道燕妙妙只是将白尾当成了小孩照顾, 可他还是忍不住生气。
在莽山时,只要一打雷,她就会整夜陪着阿弋, 小时候甚至还会抱着他睡。
在昆仑山上,他也曾听说, 身为大师姐的燕妙妙虽严厉凶悍,可小弟子闯了祸, 永远都是她顶在前面。
更别说如今, 白尾一个修为都不足以稳定维持人形的小狼妖, 居然靠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就将她哄得七荤八素。
——她好像天生就喜欢照顾别人。
温敛:突然好想变弱。
“咚咚咚。”
房门突然被敲响,燕妙妙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真君,是不是该走了?”
温敛转过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之中,月色已经探上了树梢。
他顿了顿,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居然什么都没干,就光琢磨着怎样让燕妙妙少接近白尾。
他打开门,对上燕妙妙笑弯了的眉眼。
“你不是还在生气吧?”
倒也不气了。
可是瞧见燕妙妙略带讨好的眼神,他没说话。
燕妙妙眨了眨眼, 直接就钻进了客房,顺手还将门带上了。
“你别生气啊。”她伸出手,纤长的手指头轻而易举地钻进他的手心,软绵绵地贴着他的皮肤, 一下又一下地轻晃。
“白尾是小孩啊,你让让他。”
温敛:当初阿弋也是个小孩,如今都已经敢色·诱师姐了呢。
他仍不说话, 眼睛也不看燕妙妙,生怕一瞧她,自己就忍不住先泄了气。
燕妙妙凑近他,像条小蛇似的在身前不停晃悠,想对上他的眼神。
“你看看我呀。”声音轻软,带着一点撒娇,搔着他的耳朵。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温敛只觉得自己耳朵忽然一热,迅速地泛上了一层粉。
“真君,”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燕妙妙带着几分促狭的声音忽然靠近他的耳朵,“你耳朵又红了。”
接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指挨上他的皮肤,捏了捏他的耳朵。
“你耳朵好软。”
燕妙妙的声音传来。
温敛感觉自己的心跳随着她的靠近越跳越快。
可一转眼,他又想起燕妙妙撸白尾的狼耳撸得起劲的模样。
正要板着脸将燕妙妙的手从自己耳朵上拿下来的时候,脸颊上却有东西湿湿热热地贴了上来。
燕妙妙亲了他的脸颊。
嘴唇的触感软糯,带着热气。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搔了一下,又黏黏糊糊,欲罢不能。
“你别生气啦,好不好?”
那热乎乎的唇瓣又凑了上来,轻碰了碰他的下颌。
好吧,本仙君不生气了。
*
下楼时,两人手牵着手。
经过客栈老板娘的眼前时,老板娘的眼神微动。
燕姑娘和王先生……感情真好啊。
温敛与燕妙妙并肩朝着白日里书生的家走去。
如今刚刚到了戌时,城中华灯初升,多数店铺已经关了门,只零星有些夜宵摊子摆在外边。
走到书生家巷子外边时,燕妙妙的鼻尖忽然窜进一股甜滋滋的香气。
“酒酿!”
她睁大眼,拖着温敛就奔向了旁边的小摊。
巨大的陶罐之中,沁出甜腻的酒气和糯米香。
“姑娘,要不要来上一碗甜醴酒?”小摊的老板已经招呼上了。
燕妙妙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温敛。
没穿书之前,她特别喜欢喝酒酿。陈萦的妈妈赵兰做酒酿一绝,甜度恰好、酒香微醺,还不会泛酸……每次她上陈萦家蹭饭都能喝下一大碗,再打包一整个保温瓶回家,晚上的夜宵顺便也能解决。
酒酿蛋、酒酿丸子、酒酿汤圆……是她馋了八十年的味道。
本来身为已经辟谷的道修,嘴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基本上想想也就过去了。可是如今,这熟悉的酒酿香气就这么直愣愣地进了鼻子,让她避无可避,馋虫当场就勾了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想吃?”温敛看她。
姑娘脑袋点得如啄木鸟。
两人在小摊前坐了下来,桌上摆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酒酿蛋。
燕妙妙颇乖巧地捏着瓷勺,一勺一勺将碗中的酒酿送入嘴里。碗底卧着一个半熟的鸡蛋,蛋白受热窜出的泡沫聚在碗边,被她细细拨拉进了勺子,一口进了食道。
比赵兰做的酒酿要甜一些。
她又喝了两口,耳边似乎响起了曾听过无数次的赵兰的声音。
“妙妙啊,来喝酒酿啦。”
“妙妙,你想吃什么,赵姨给你做啊。”
“妙妙……”
赵兰的嗓子不好,叫她的时候总是温温柔柔,亲切又和蔼。
但是和陈萦吵起架来,又一点都不含糊。
就像世界上每一个妈妈。
吃着吃着,燕妙妙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她有点想她们了。
她垂下眼眸,轻轻舀起碗底的鸡蛋,掩饰似的赶忙咬了一口。
滚烫半熟的蛋液流进口腔,滋滋地烫到她的舌尖。
“嘶——”燕妙妙骤然被鸡蛋一烫,瓷勺“叮”地一声落入了瓷碗,下意识地吸着凉气缓解舌尖的痛感。
姑娘被烫红的舌尖和眼睛撞进了温敛的视线中。
“烫着了?”温敛扯着夜宵摊子的小凳凑上前。
她方才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回,眼睛一眨,原本蕴在眼睛里的泪珠忽地落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到温敛的手上。
温敛愣了愣,忽然笑了。
“这么疼吗?”
声音像是明湖上被暖风吹开的波纹,轻轻浅浅地荡开,一下又一下荡过她的耳朵。
燕妙妙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一层壳子被轻轻地敲开,露出了里边皱巴巴的一颗心来。
“我给你扇扇风。”他一笑,伸出手来,真给她扇起风来。
像个普通的凡人。
她看见自己那颗皱巴巴的心,忽然动了动,被温敛笑着捧了起来,轻轻地抚平。
晕乎乎的。
*
微凉的空气在温敛的扇动下,一下又一下地触着她的舌尖,痛感渐渐缓和。
姑娘喝了酒酿的脸红扑扑的,周身带上了甜丝丝的气息。
温敛克制了许久,才忍着没贴上她被烫的微肿的唇。
将碗里剩下的酒酿喝完、离开小摊时,燕妙妙特意又买了一小缸酒酿,塞进自己的乾坤袋里。
“真君,你要不要也尝尝酒酿,可好吃了。”
温敛牵起她的手:“你喜欢就行,我不大喜欢酒味。”
“啊,”姑娘娇俏的尾音在巷子里格外清晰,“那我现在是不是也有酒味?”
温敛暗笑,装模作样地在她身侧嗅了嗅。
“是有一点。”
姑娘忽然从喉咙口挤出一声呜咽。
“那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了?”
温敛蹙了蹙眉,这才觉出点不对劲来。
他转过头,看向燕妙妙泛红的脸颊和耳朵。月光之下,她的瞳仁上似乎罩了一层薄雾,迷迷蒙蒙的,看不清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