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敛无奈,终究还是将燕妙妙带入了泉眼。
进入魔界的感觉很神奇。明明只是一口干涸的泉眼,可当温敛牵着她走近时,那泉眼中心处又幻化出了层层的石阶。踏上那石阶的一瞬间,燕妙妙只觉得周身皮肤一痛,似乎被一层无相无形的结界生生揭去了外皮,连原本护在周身的屏障也无法抵挡这痛。
可奇怪的是,经历过这瞬间的痛感之后,燕妙妙内息却陡然松快起来,如同瞬息之间破开了茧缚。她尝试着将术法运转周身,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灵力如泉涌般源源不断,较之在莽山之时更加充足,引得她浑身精力十足、不禁得舒展起来。
——不过这灵力之中,却明显能觉察出混入了不少浊气,并不如之前纯粹。
她看了看身侧蹙着眉、显然有些不适的温敛,隐隐觉得不安。
正式进了魔界之后,两人敛了身上的仙门气息、又化出黑色长袍兜帽遮了容貌,只循着归荑剑和南葛弋的踪迹寻去。
以前常听临光道君和温敛说起魔界荒凉险恶,当时体会不深、想象不到,如今真到了此处,却也不如传说中那般不堪。
不过是日头昏暗些,草木荒芜些,气息污浊些。
倒也有山有水有人烟——尽管那山,是突石峻峭的穷山;那水,是毒瘴弥漫的恶水;那人烟,是歪瓜裂枣的魔头。
当身边走过的第八个长得乌烟瘴气的魔界中人时,燕妙妙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
“师兄,”她拽了拽温敛的长袍,低声询问,“魔界的人长得都那么丑吗?”
温敛:“…………”
感觉师妹的关注点有点奇怪。
越往魔界深处走,归荑剑同温敛的联系就越来越强,甚至燕妙妙也已经隐隐探到了几丝南葛弋的气息。
为了隐匿踪迹,两人都没有使用仙法,仅靠双腿行进,进程极慢。
等到两人终于寻到地方的时候,魔界猩红色的月亮已攀上了树梢。
燕妙妙被温敛护在身后,越过他的肩膀,能见到前方蜿蜒的恶水中心,有一破水而出的九层高塔,塔外无人看守,塔身通体漆黑,阴气沉沉。可偏偏塔门被漆成了赤色,在恶水的毒瘴笼罩之中,显得格外可怖。
隐约之间,燕妙妙在那黑塔之处,见到了一头獠牙嶙峋的丑陋巨兽的虚影——它外皮漆黑坚硬如礁石,脑袋上长满了眼睛,无角无尾无毛,长着四只锋利的鹰爪。而黑塔赤色大门的位置,正是恶兽的污浊的、沾满涎水的口器。
“师兄,那巨兽是什么?”燕妙妙闻到那巨兽身上传来的腐臭气味,几欲作呕。
温敛顿了一顿,回身看她:“什么巨兽?”
燕妙妙道:“便是那化身黑塔的巨兽啊。”
这话说得理所应当。
可温敛却摇了摇头。
燕妙妙心中奇怪——温敛的修为比自己高上许多,按理来说是断然不会出现什么妖魔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隐遁、却反而会被自己见到的。
带着疑惑,燕妙妙细细将那巨兽模样形容给温敛。
“应当是传说中的堕魔的上古水怪,龙罔象。”半晌之后,温敛开口。
在魔界见到上古魔兽不奇怪,可这千万年的魔兽甘心幻化成塔、用以囚禁犯人,却有些奇怪了。
“阿弋与归荑剑,都在这黑塔之中。”温敛放出灵气探寻,摸清了南葛弋的方位,“看来咱们,得去这魔兽龙罔象体内走一趟了。”
看了看这龙罔象冒出粘稠恶臭涎水的口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洁净精致的裙衫,燕妙妙默默叹了口气。
两人催动法诀。燕妙妙咬了咬牙,以最快速度化成一道流光,钻进了那黑塔之中。
相比塔外见到的魔兽龙罔象的丑陋模样,这塔内倒是比燕妙妙想象中要洁净许多——除了四周弥漫着的一股难言的腐臭。
想起这是魔兽的肠胃臭气,就更恶心了。
一路上平静得有些异常。这塔中每一层的空间都极大,用粗大的铁杆隔成了数不清的囚牢,却又每一层都空旷无人。
温敛和燕妙妙在这塔中没遇见任何障碍,便径直上了第九层。
上了顶层之后,温敛同归荑剑之间便没了阻隔,可随意操纵此剑。
而就在这一层上,他也探到了浓的化不开的沉沉魔气。温敛抓住燕妙妙的手腕,将身侧的她强行拽到身后。
“小心。”燕妙妙目光灼灼看向温敛,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她自己指尖早已捻上了法诀,随时准备出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黑塔顶层的魔气,竟让燕妙妙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两人刚走到这顶层中心,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嗓音。
“师兄……师姐……你们快来救我啊!我快不行了!”
——听你中气十足的声音,似乎离死好像也没那么近。
两人加快脚步走到了近处,只见南葛弋正被一根水桶粗细的铁链紧紧绑在塔中央的石柱之上,虽气息坚实,可全身一片狼藉。他身上衣衫破烂,隐隐可见到有数道烧灼的痕迹;额上正中被竖着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殷红漫了满脸,直滴到胸口处鲜血淋漓。
“阿弋!”燕妙妙一惊,捻了法诀便冲上前去。那铁链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被燕妙妙一撩便离了南葛弋的身体,还了他自由,落到了燕妙妙怀里。
离得近了,他额上的伤口更显得可怖起来。皮肤下嫩红的软肉有些外翻,鲜血还未完全干涸,露出里边森白的颅骨。
见到燕妙妙的脸,方才还声如洪钟的南葛弋猛然如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肉眼可见地瘪了下来。
“……师姐……”南葛弋虚弱的声音从臂弯处传来。
燕妙妙低头看向满脸血的他,呼吸一窒。
仿佛有人将她的心脏一把擭住狠狠挤压,教她疼得喊不出声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
“阿弋……”
——她一心护了几十年的崽崽啊、平时被芒草划破了皮都得找自己撒娇的崽崽啊……如今却是被何人伤成了这样!
眼见得余光之处,一袭黑金长袍掠过,燕妙妙再压不住心火,当下便催动法诀,朝那人攻去。
体内灵力泉涌而出,在这腐朽而晦黑的塔中泛起皎月般的清辉。
术法贯通天地,清浊两道气息纠缠起来。
耳边听见温敛呼了一声“师妹”,还来不及回应,身体已然自发地同那黑影纠缠起来。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燕妙妙脑中却越发混沌起来。
红黑两道光影之中,她见到有一妖冶男子出现在眼前,气息澄澈——是纯然的魔气。
他容貌生得昳丽,不同于温敛泠泠然如仙人的清冷孤绝,这男子周身散发着邪魅与……惑人的欲念气息。他生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尾吊着一颗红痣,琉璃般的眸中藏了万千旖旎,一颦一笑便能将人魂魄拉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见到她之后,怔愣了一瞬,两人的气息竟有几分相融。
“燕妙妙?”
她眼前一黑,登时失去了知觉。
第6章
再醒来时,她已回到了孤鸿境。
睁眼时正是清晨,听得窗外鸟鸣啾啾,晨光熹微,燕妙妙估摸着应当是刚过了卯时,师兄和阿弋此时该在准备修炼术法。
可身子刚一能动,便感觉榻边有一人倚靠,睡得正熟。
燕妙妙缓缓起身。
一袭白衣落在榻上。男子右手撑着床榻,脑袋轻轻靠着在手上。
他闭眼的时候,眉目较之平常要柔和许多,浓密的眼睫在脸上落下阴影。眉心微蹙,似乎在做着不大好的梦。
温敛他……怎么睡在这里?
燕妙妙心跳得飞快。
她从榻上下来。一面小心翼翼,一面火急火燎。
下榻的时候,急得鞋都没穿,踮着脚尖就跑到了窗边四处张望。
确定了自己房里和院里都没有其他人之后,她的心才定了一定,舒了口气。
“为什么不穿鞋?”
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燕妙妙的心差点从天灵盖蹦出来。
“师兄!”她有些嗔怪地瞪他,伸手拍拍自己胸口,安抚着心跳。
见她精神不错,温敛的脸色变好不少。他弯下腰,将燕妙妙的鞋拎起,又走到她面前,将鞋放到她的赤足之前。
“以后不要赤足下地。”他神态自然,似乎这样的事情已做了许多次一样。
燕妙妙没多想,伸脚趿拉进鞋里,转身就立刻将房门打开。
“你才刚醒,勿要受凉了。”说着温敛就要上前,将房门关上。
“别,”燕妙妙赶紧阻止他,手摁住门,“门开着就行,我挺热的。”
要是让阿弋见到他们俩孤男寡女在一个屋里还关着门,那还得了。
“师兄怎么在这?”燕妙妙道,“阿弋呢?”
温敛转过身,从榻边的屏风上拿下一件袍子来,递给燕妙妙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应当还在昏睡。”
“那他知道师兄在我这里吗?”她急切问道。
却见温敛的眉尖轻轻一蹙。
“为什么问这个?”
——当然是怕他误会啊。
燕妙妙觉得自己真是太监操着皇上的心。
“因为……”燕妙妙脑子一转,飞快开口,“因为阿弋受伤很重,所以肯定希望一睁眼就看见师兄在他身边——”
再来刷一波好感度。
“——毕竟阿弋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兄了。”
温敛掀眸,“你说他最喜欢我?”
“当然了。”燕妙妙毫不犹豫。
他悠悠开口,“既然最喜欢师兄——”
“——那为什么他现在嘴里喊着师姐?”一抹白扬起,半空之中出现实时转播。
南葛弋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额上绑着绷带,鼻尖还沁着薄汗。他睡得有些不安稳,似乎还瘦了些。
“……师姐救我……”
“……师姐……”
声音虽小,可在小屋里也清晰可闻。
燕妙妙颇为镇定:“我同阿弋自小一起长大,他将我当作亲姐姐。昏迷之中叫了几声家人,也可以理解的。”
——跪求、真的跪求温敛这个莽山第一醋王不要误会。
温敛定定看了她半晌,终于慢悠悠地开口。
“你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这才收回法力,让影像消失。
呼。某人长舒一口气。
“阿弋伤的重吗?”
温敛轻摇了摇头:“不过皮外伤。”
“那他怎么现在还未醒?”燕妙妙皱起眉,将身上裙衫系好,又寻了水盆洗漱梳头,准备去南葛弋房间看看他。
“他额上触着了灵根。”
燕妙妙一惊,转头看向温敛,手上洗脸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严重吗?”水珠顺着皮肤的纹理缓缓滑落,沿着颈线滑入衣襟。
这匿于眉心中间的灵根是修道之人灵力根基,若是灵根被毁,则再无修炼可能——无异于将修道之人置于死地。
温敛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不重。”
“只是额上被剖了伤口。魔修席爻曾试图将阿弋的灵根拔除,可不知为何没有继续。”
燕妙妙蹙眉,寻了块帕子擦脸:“是席爻绑了他?”
燕妙妙当然知道魔修席爻是谁。
魔修席爻,乃是魔界前任魔尊戍离忧义子,自幼资质惊人,在魔界鼎鼎有名。自五百年前戍离忧陷入沉眠之后,只待席爻历劫成魔,便可登上魔界尊主之位。
在她看过的原书剧情里,身为未来魔尊的席爻偶有提及,但却从来没有正面出现——或许在她没看过的后半段剧情当中,他出场了。可是在燕妙妙的记忆中,南葛弋在年纪这么小的时候被席爻绑架,书中剧情是没有的。
她神情凝重起来。
是什么改变了原书剧情?
“我先去看看阿弋。”她随意用发带将头发扎起,走出了房门。
在用仙术将南葛弋浑身上下都探了一遍、确定他身上没有别的损伤之后,燕妙妙终于放下了心。
温敛同她讲起当日发生的事情来。
三日前在魔界,燕妙妙突然昏迷后,席爻不知为何似乎并不想和他们纠缠,同温敛斗了几个回合便离开了。而据南葛弋昏倒之前的描述,他在去灵翠峰的路上,被席爻半路劫走后就一直被关在那黑塔里。除了一开始想要试图拔除他的灵根,并没有伤害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