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容璧牵着姜瑶月的手紧了紧,狭长的凤眸却低垂了下来。
一时连姜瑶月都无法置信,太后实还算是个和善温婉之人,不说姜老夫人那般强势专横,她是连色厉内荏都几乎不见的。
这样的人,竟也会做出如此凶狠毒辣之事。
“本宫在宫里十余年,又有谁能比得本宫容貌姣好?”张贤妃眼中滑落的泪珠更多,“她到底是怨恨本宫抱走了她一个儿子,还是怨恨本宫比她貌美甚多,又得先帝专宠多年?”
姜瑶月心下一惊,连忙去看虞容璧,这张贤妃即便落魄,果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看似字字句句激愤之下所言,却仍在不动声色之间挑拨着虞容璧和太后。
然而虞容璧不说话,姜瑶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论张贤妃是生是死,这一遭总得先让她把话说尽说痛快了。
张贤妃又道:“你是她的儿子,你来见本宫......本宫原也没有指望过你,你总是向着她的。”
张贤妃知道太后太多秘密,便是她不死,虞容璧怕也不会安心。
虞容璧却是叹了口气,道:“出去之后,母妃先治病。”
连姜瑶月都分不清,虞容璧这话是先说来安慰张贤妃的,还是他认真的。
张贤妃摇摇头,也似是不信,咳了两声之后道:“你不用骗我,你再怎么也是我身边养大的,有时候我比她清楚你的性子。”
虞容璧的眼神愈发暗了暗,原本手中所握柔荑更像是此刻唯一凭仗。
“ 你抱来我身边时才刚落地,后面如何且先不提,是我将你养到懂事,养到那么大。”张贤妃低泣道,“ 那时你哥哥没了,她既不说来将你重要回去,也不干脆说往后都不要了,我统共就一个你,怎不心焦?”
虞容璧一时竟有些不敢去看面前的张贤妃,其实他从小记性便不错,幼时的事情有些也是记在心里的。
那会儿还很小时,平心而论张贤妃确实对他很不错,她是宠妃,赏赐从来都是流水一般进她的宫里,张贤妃也从来不吝给虞容璧各种好东西,唯恐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给别的皇子比下去。
是后来他在生母身边的同胞哥哥没了,才渐渐冷淡了下去。
“ 你那时还小,可知我心里熬油似的也不好过?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可是把你当亲生儿子待的。”
姜瑶月听了,心里暗暗咋舌,这话竟也不能说张贤妃胡说,一开始怕也是真当亲生的来养的,只是她挑开后头她自己的不说,净说后来太后的不是。
果然,张贤妃又哭道:“ 她没了儿子,若真的有一日来问我要你,我又怎好不给?便是先帝不说什么,怕是你也要恨我将你们母子分离,我是为了将来母子互相倚仗扶持,不是为了给自己养个仇家出来的,谁知竟比无子下场还要……”
一时只剩下张贤妃哭泣的声音,虞容璧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也有些沙哑:“ 母妃,我是抱了给你的。”
其实很久很久之前,他也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张贤妃的亲生儿子,反正张贤妃只有他一个孩子且对他很好,他就像每个幼童一样,依赖着母亲。
只是突然有一天,最亲近的母妃对他的态度变了。
双生哥哥的夭亡,生母和养母的种种隐晦又难以言喻的所作所为,将他和她们越隔越远。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往事,虞容璧也不想再说什么。
那边张贤妃则是继续声泪俱下,姜瑶月只在一边默默看着,她如今形销骨立,容颜老坏,垂泪时却依稀还是可见当日美人风韵。
“ 我是知道你心里有怨的,这原也是我自个儿的不是,是我想错了。”她哀泣道,“ 但你在我膝下,到底也没人敢来害的,你当你养在亲娘那里的哥哥是怎么没的?不过一场风寒,说夭折就夭折了,可她不甚受宠,先帝又不止一个儿子,谁会去在意?”
再让她说下去,也无非就是动之以情,姜瑶月想了想,虞容璧这样子摆明了是暂时不会对张贤妃下手的,于是插嘴轻声道:“ 张母妃亟待救治,这里环境也不好,依臣妾所见,不如先挪动到干净地方。”
虞容璧点点头,目光中却有些犹疑,姜瑶月猜中他几分心中所想,又道:“ 叫人悄悄地去把苏掌药叫来行宫,皇上看怎么样?”
虞容璧依旧是想了一会儿,才说:“ 就这么办。”
他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瞒着旁边二人,张贤妃也听见了他们所言,她本也没存着什么希冀,自己已落魄至此,昔日根本没当回事的人却做了太后,没了她在中间,人家到底是亲母子。
她如今又知道太后那么多阴私之事,便是当年还留着那么几分母子情谊,虞容璧为了自己和亲生母亲,怕也要把她先处置了。
但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并没有立时就要她性命的意思。
张贤妃多年宠妃,不仅是凭着一张脸,心下也是有几分计较的,至少惯会察言观色且巧言令色。
她一见着有希望,便立刻道:“ 你的苦处我都懂,如今我这样子,是再不能现于人前的了,否则天家颜面何在?我也没有与她相争的意思,她是太后,是你的亲生母亲,我算什么?”
张贤妃又看看旁边的姜瑶月,眼神倒是比方才初见时要柔善许多。
她道:“ 我记起来了,你是姜家的姑娘是不是?那时也常来宫里见昭熹皇后的。”
说着她便往自己手上摸索过去,只从手指上褪下来一个有些发黑的银戒指,上面似乎錾着一朵莲花。
张贤妃伸手将戒指朝姜瑶月那边举了举,道:“ 我身边早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下这个,还是当年进宫时带在身边的。你也是我的儿媳,头次总要给个见面礼的。”
姜瑶月将戒指接过来,还没来得及道声谢,张贤妃又说:“ 本想将你们都拉来身边好好看看,可我如今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脏污难堪,罢了……”
她用脏破的衣袖轻轻拭了拭泪,一举一动之间却仿佛身上穿的还是珍贵的锦衣绡纱。
虞容璧低下头,掩住自己或许会流露出来的那几分迷茫。
身边的姜瑶月紧紧依偎着他,他本最不喜在热天里这般,如今却只觉得心安。
他的心神很快安定下来,既已成事实,那总要去面对。
虞容璧从不想着做仁君这回事,但张贤妃没有死在郑太后手上,也不能就此简单解决了。
待张贤妃哭声渐止,他便道:“ 母妃且先暂等片刻,朕还有一事要去处理。”
都到了这里,既已先见到了张贤妃,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关于太后的要紧事。
在场另几人能心里清楚他的意思。
阮嬷嬷立刻便道:“ 奴婢为皇上带路。”
三人复又出了张贤妃所在梢间,这院子很小,阮嬷嬷指了指前面同一边的厢房,道:“ 就在那里。”
她脚步停了停,迟疑着又问:“ 皇上要不要先听……”
“ 不用,”虞容璧冷冷打断了她,“ 朕不想知道关于他们的任何事。”
阮嬷嬷连连应是,这间厢房并未上锁,她轻而易举就推门而入了。
倒是虞容璧脚步一滞,并没有立刻跟着她进去。
姜瑶月也跟着他停下,正向他投去探寻的目光时,便听他道:“ 皎皎,你不要怕。”
第76章
黑暗中,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漆黑的眸子却深深看着姜瑶月, 隐约竟如星子一般。
姜瑶月心下明了,她叹了口气, 摇摇头。
而后又像是怕虞容璧不放心,再加上了一句:“我不怕。”
她当然不会怕这些场面。
她也没有告诉过虞容璧, 阮金婵是被她亲手所杀。
姜瑶月拉了拉虞容璧的手,轻声道:“进去吧。”
等进了屋子, 阮嬷嬷已点上了屋子里的灯, 这间厢房倒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狭小, 还分了里外两间,一应家具器物俱全。
和方才张贤妃所居梢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简直是云泥之别。
因外间突现烛光,里面睡着的人明显被惊醒。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自里间传来, 略带着沙哑, 听起来倒不很年轻了。
“谁在外面?”
阮嬷嬷看了一眼身边立着的虞容璧, 只道:“是我。”随即便不再做声。
那人似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还是问道:“阮嬷嬷来做什么?”
一时四下无声,虞容璧只在外间站着, 并没有往里去。
不多时之后,里面传来穿衣穿鞋的声音,姜瑶月被虞容璧挡在身后,眼珠子倒是转来转去,好奇得很。
不知道太后看上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很快, 里头那人便披着一件外衫出来查看了。
姜瑶月在后面看不到虞容璧脸色,但她自己是有些惊讶且失望的。
依她所见,既已做了这事,索性做个痛快,才华倒是不用说,只是必定也要找个容貌上佳者。
但眼前这个人,容貌实在是普通得很。
姜瑶月见过先帝不少回,不得不承认先帝姿容俊逸,实不是此人能比。
更何况这人年纪仿佛也不轻了,看上去竟是与太后差不多大,三十几许的模样。
“你们是......”他看见除阮嬷嬷之外,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人,明显惊了一下。
虞容璧空着的一侧手指尖动了动,沉沉盯着面前之人没有说话。
自张贤妃那里出来,虞容璧心里就打定了主意的,他一见到这个人,就必定得把他杀了。
但真到了眼前,他反而不想立刻下手了。
方才他告诉阮嬷嬷,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然而此时,他倒有了一点兴趣。
虞容璧挑了挑眉。
阮嬷嬷也算是乖觉,一见便略懂了虞容璧的意思,她马上道:“见到皇上还不跪下!”
那人呆呆地看着虞容璧,有些惊慌,却也不算很无措,他跪了下来,只给虞容璧磕了三个头,然后低着头道:“草民姓陈。”
也不用人再开口问,他大概自知已到末路,便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从他口中,姜瑶月得知了他倒是真的差不多与太后一般年纪,且也不奇怪,因为他与太后乃是旧相识。
若说是旧相识又不准确,因为他当初只是郑家的一个家生子,与太后只是主仆。
姜瑶月听到这处便暗暗摇了摇头,便是太后不入宫,他们两人也是绝无可能的。
当年之事远在太后入宫之前,此时已说不分明,只由那人口中说来,他那时生得粗笨,不知如何掩饰,太后怕也是看出来几分的。
但太后是绝没有那种心思的,或是为了自己闺誉,或是为了解他困扰,并没有借口责罚他或大张旗鼓将他赶出去,只是暗中将他远远调开就罢了。
不久之后,太后入宫做了妃嫔,便彻底没了任何关系。
一晃就过了二十来年,当初郑家的小姐也成了大梁的太后,偶尔有一次突然问起昔日还在郑家之时的旧仆旧人,一问便想起了他来。
这才知道他这么多年竟一直没有娶妻成家,当年她一时善念将他放在那里的,他如今仍旧还在那里。
后来的事大抵就是他们看见的这样了,太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先将他挪来了行宫,为避人耳目,索性也把他放在这里和张贤妃一处,与张贤妃不同的事,阮嬷嬷平时倒不用看管他的行踪。
那会儿太后陪着女儿来行宫散心养身子,自然是与这边又多了些联系,后来公主回了京城,只留太后一人在行宫,事情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姜瑶月肯定不会认为这是什么缘分什么天作之合,无非是太后一步步给自己找的理由借口罢了。
如今看来,公主所说的行宫闹鬼,也根本不是空穴来风。太后自然是视长女如珠如宝,当初能陪她一起来行宫,也是一片爱女之心,这倒并不会掺杂很多其他,但来行宫之后不久公主与段苍心结已解,太后放下了关切女儿的心,便也动了心思想自己的事了。
于是公主很快回了京城,太后却仍旧留在行宫。
行宫中只有她一个主子,怎么做都便宜。
不过,太后竟是与这么个样样都平平,身份低下且是郑家下人的人在一起,也很是让姜瑶月佩服。
太后胆子原本不大,与亲儿子关系又不甚和睦,只面上过得去,是以她做这事是极小心的,除了让阮嬷嬷看管着,只偶尔让郑家偷偷送一些丹砂来自己服用,以葆容颜,延年益寿。
本来或许永远都不会被发现,谁知道出了阮金婵这么个自以为是,做事又蛮横毒辣的,竟是连累了太后。
姜瑶月不禁叹息,若太后再嫁不算是错,那么除去太后急于平息事情将袁妙嫣弄死,太后在这整桩事情中也有些无辜被阮金婵连累。
虽然丹砂一个不好是要吃死人的,但那也只是太后自己祸害自己。
姜瑶月偷偷斜眼过去看虞容璧,哪天虞容璧要是龙驭宾天了,而她倘或还正值青春年少,难道真的要这样枯守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