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烟桥察觉到她的目光,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咳一声。
“不是以前那件。”
以前那件自从分手以后他便不穿了,因为记得倪芝穿过。她被烫伤那回他送她去医院里,他就给她披上了。后来两人在一起情深意切的时候,倪芝挽着他没少把手揣进他口袋里。他时常能想起来她,便舍不得真穿烂了,好好地收进柜子里。
他看倪芝的眼神愈发晦涩,把这些没必要同她说的话都深深地藏在漆黑的眸子里,看得倪芝避开目光。
倪芝问他,“你知道我公司?”
“嗯。”
“我如果不经过那里呢?”
陈烟桥的喉头滚动,“我总要碰碰运气。”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失去你,运气这般差,命运该眷顾眷顾我了吧。”
你不知道啊,你的运气只会更差。
倪芝看着他,没忍心说庞文辉定会在公司楼下接她,陈烟桥压根儿没有邂逅她的机会。
陈烟桥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恻隐,察觉到她最怕他示弱的自嘲。
“如果一天碰不见你我就天天去,总有那么一天,想让你看见我,就像以前在中央大街上偶遇,坐下来我的画摊,问我一幅画多少钱。”
陈烟桥摇头,“可惜,看来我运气确实不好。”
倪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的公司。”
陈烟桥不知为何笑了笑,从前只有他奇怪,怎么会有倪芝这样生猛不忌的姑娘。素不相识,见了几面就知道他是绵阳人,知道他有过去,知道他在缅怀故人,知道他曾失去挚爱。第二次见面他被她尾随,竟然鬼使神差地带她去给余婉湄烧纸,她是那般轻易能走进人内心世界。到后来,她又窥破他深藏多年的秘密,他对余婉湄的爱,是夹杂着病态的愧疚心理。
直到他们分手了,世界那么大,人海那么广。可他发觉只要眼里有这个人,他就能知道她的一切。
每日去她家楼下徘徊,就知道她何时归家。开间火锅店在帘子背后瞧她,便知道她现在过得极好,有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至于她的公司,当然是看她淘宝订单。
不知道倪芝当初爱上他,是不是同他这般,因为眼里都是她,所以隔了山海岁月也对她了如指掌。
陈烟桥兀自地笑,他唇薄,笑起来却不凉薄,好似还有滚烫的情绪从他唇角溢出来,烫得倪芝发慌。
北京的秋天比哈尔滨干燥许多,雾霾又严重,他的皮肤比以前更糙,这么一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上次他们躲在公园里黑暗的小路只顾话从前,她抚过他的脸,摸过他胡茬扎人的手感,却没细细端详过他笑起来的样子。
如今路灯下看他皱纹爬上眼角,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近四年春秋寒暑。
派出所里倪芝说出来的时候都有些诧异,“我认识他许久了。”
原来已经认识他五年了。岁月就这样无情地流逝,带走他们之间的种种过往。
尤其是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这般车水马龙行色匆匆,越发显得他们这份过往的感情微不足道,早已是过往云烟。
只有他们知道,两人隔着漫长的岁月在这里见面,就是过去没能成为过去,光阴却没有等他们,日月兼程披星戴月地赶路。
倪芝不自然地别开眼,“烟叔,你老了。”
她也老了,没法再有一次二十三岁,能用尽全力不求回报地爱他一次。
以前她想过,倘若不认识陈烟桥就好了。现在他站在眼前,还是她爱的模样,她想时间重来一次,她还是会爱上他。
她哽咽起来,“我也老了。”
“你老什么?”
两人隐忍的情绪此刻有了个宣泄口。
陈烟桥走近她,阴影遮着她,他颤抖着张开双手,“给我抱一抱。”
他说完没有管倪芝的答复,直接把她拥在怀里,幸好她不是浑身僵硬和抗拒,远没有她口中说得这般绝情。
陈烟桥抱着她,两人的心跳渐渐同步起来,好似跳成了一颗心。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会老,你永远是我的丫头。”
倪芝退后一步,在这样繁华城市的布景前,一颗心重新跳回两颗心,再无干系。
“你不懂。我说我老了,是我们没法重来了。我上次当我们告别过了,你为什么不肯听,偏要过来找我。”
陈烟桥还是那句话,“你生日。”
倪芝的感情宣泄完毕,心已经回归现实了。
她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谢谢你陪我过生日,我领情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免有些讽刺,他是来给她过生日的,却害得她生日当晚从派出所出来。
倪芝没打算叫车,当着他面给庞文辉打了个电话,报了地址让他来接。
转头看,陈烟桥已经走远两步又靠在路灯下点了支烟,他看倪芝放下电话,目光隔着烟雾和北京夜晚的雾霾,朦朦胧胧间仍是漆黑滚烫的。
倪芝颔首,“那我走了。”
陈烟桥嗯了一声。
倪芝不妨说得明确些,“我对象来接我,你在这里不方便。”
陈烟桥站直了掸掸烟灰,“好。”
她以为他要走,他却两步逼近了,满是薄茧的手又握住她手腕,“给我个电话号码。”
两人僵持几秒,他加码,“你知道,我应该不会打的。”
“那你要来做什么?”
“谁知道,万一呢,要是还有今天这样情况。”
倪芝,“你应该回家去。”
陈烟桥松开她,他自嘲地笑了,“算了,估计我有事你也不会来。”
就像他今天没让敢民警电话里说他名字,就是怕她听见就不来了。
他当然知道说什么话最惹她心疼。
倪芝闭了闭眼,还是认输,“不会。”
对陈烟桥,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她低头拨弄手机,陈烟桥的手机铃声很快便响起来,又挂断了。
是个北京号码。
倪芝说,“我的。”
陈烟桥应她,“好。”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原来她还记得他的电话号码。其实以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谁又会记不住谁呢。
这回不需要倪芝催促,陈烟桥转身走了。
把存好电话的手机揣回兜里,双手也插兜里,皮夹克跟着轻晃。
原来满世界的霓虹,可视距离不过几百米罢了。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倪芝刚才怕庞文辉过来看见他,现在又盼着他走慢点。
其实陈烟桥走得很慢了,派出所前面这一片行人道很旧,凹凸不平,他的腿还是跛。倪芝想他几年前有没有这么严重,好像左腿滞得更久。
直到倪芝面前一声短促的喇叭响,她才回了神。
那车灯晃了两下提醒她,让她眯起眼睛,那车灯又暗下去。
原来是庞文辉的车。
“生日快乐。”
“谢谢,”庞文辉没问,倪芝主动说了,“我刚刚在看那边有个烤红薯的,没留意你来了。”
“想吃?下次我买了带回来。”
“想吃刚出炉的。”
“好,”庞文辉笑笑,“带你去。”
第93章 艾草
回到庞家近九点了, 庞蓓蓓困得不行,瞪着一双朦胧睡眼等她。
庞文辉帮她向庞父庞母解释, 终于在一片融洽氛围中切了蛋糕。
庞蓓蓓没经历过几个生日, 对生日格外看重,待洗漱完她软软地向倪芝撒娇, “我要寿星婶婶陪我睡觉。”
庞母哄她,“别闹,她明天还要上班。”
倪芝主动开口留宿庞家, “没事,我想蓓蓓了。”
倪芝多感激庞蓓蓓,庞文辉今天准备的饭后约会项目肯定泡汤了,陪她睡觉就不必在庞文辉开车路上感情饱满地说些抱歉的话。
倪芝牵着她去房间睡觉。
庞蓓蓓问她e,“你许了什么愿望呀?”
“听好, ”倪芝替她盖好被子, 压低声音, “早点成为你真正的小婶婶。”
庞蓓蓓笑得眼睛眯成缝,“真的?”
“嗯,”倪芝拉钩, “别告诉别人。”
房间里熄了灯,窗外看北京的夜晚没有星空, 只有通亮的灯火。
像倪芝许愿时候, 关了灯仍然明亮的烛火。
离开陈烟桥的第五年,她闭上眼睛,终于把这句话还给他。
“祝他平安喜乐。”
周末时候他们补回了上周的温泉之旅。
因为不再是给倪芝庆祝生日, 在倪芝的提议下,成了五个人一同去。
温泉热汤,为今年秋天开了个温暖的头。
今年冷得格外晚,都十月底了,仍没有一场雪,反倒是秋雨淅淅沥沥地下。
庞文辉说话算话,一直在帮倪芝留意买公寓的事情。
再过一个周末开车带她回去,精挑了两三个楼盘户型,倪芝十分意属直接确定下来了。
倪母还惊讶她怎么这么快,担心她草率行事。
倪芝当着庞文辉面给她打电话,“是你小庞看的,能不靠谱吗?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结果载倪父倪母一同去看,他们比倪芝还满意,当场拍板。
剩下的几周里,倪芝都在忙买公寓的事情,取公积金办房贷按揭。
她还没忙完一个段落,就揽了个活。
庞父有个老战友走了,庞父庞母一同回石家庄参加葬礼。
庞父早年是行伍出身,退伍以后才开始创业。去世的战友正是他老班长,当兵时候感情颇好,能穿一条内裤的交情。后来各自成家仍没少往来。
这对于庞父而言是惊天噩耗,庞父念叨好多遍怎么会呢。铁打一样的人,当年军事素质全连数一数二的汉子,怎么会被癌症折磨熬不到半年就走了。
不过半年时间没往来,他电话里还推脱最近带孙子忙,过段时间一起下棋爬山,原来竟然是掩盖病痛。
可惜老战友让子女瞒了又瞒,临死前都不愿意让当年的朋友看见他那副模样。这还是他走了,子女做主说问问父亲当年老友,愿不愿意来送一程。
庞父是肯定要送老战友一程的,庞文辉安排好车送庞父庞母回去,偷偷让庞母带上速效救心丸,和倪芝一起劝他节哀。
庞家又回到国庆前的模样,庞文辉说是三人世界。
没想到次日,他南方出差又提前了。
原本是下周的事情,那边负责人要改期,都是推无可推的事情。
倪芝是下班时候知道的,庞文辉直接到公司楼下把车钥匙给她,让她去幼儿园接庞蓓蓓。
庞文辉苦笑,他说这样凑巧时间又急,机票都是两个小时前订的。现在找保姆根本来不及,再说庞蓓蓓认生,倘若找别人来看她,她还不愿意。
就一周时间,他和庞父庞母,总有个人能回来。
他说这些话,无非是歉意。照顾庞蓓蓓当然不是什么重活,庞蓓蓓懂事听话,她们相处极好。庞家愧疚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过门,就接了这样儿媳妇该干的事情。可以预见婚后的生活,庞文辉重事业重家庭,都排在她前面,当然该对她好的方面不会欠她。
倪芝明白,“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把蓓蓓照顾好。”
庞文辉上了送他去机场的商务车,“有事打给我,找小彭也行。”
小彭是在开车的司机,他转头,“嫂子,我随叫随到。”
倪芝笑着挥手,“去吧,一路平安。”
倪芝之前辞职在家就时常接送庞蓓蓓。她极为轻车熟路,连幼儿园老师都认得出她,笑着跟她打招呼,说她好久不来了。
庞蓓蓓现在的夜间兴趣班,被庞母大刀阔斧地砍了一半,且换成家附近的,一周只剩两天要去上兴趣班,其中还有一天是两节赶场上课。
其他时间她轻松多了,倪芝接了她,就问她想吃什么。
难得不用被叔叔和爷爷奶奶管着,庞蓓蓓的愿望根本不必猜,除了肯德基就是麦当劳。
倪芝笑笑,“就这一回。”
庞蓓蓓举起来手指,“拉钩。”
这是不让她同别人说,倪芝心领神会。
次日起来,两人都有些口干舌燥,喉咙发紧,鼻音拖沓。
推开窗,又是一地落叶和湿漉漉的地面。
原来不止是昨天的垃圾食品,是半夜降了温,睡得手脚发凉。
倪芝给庞蓓蓓找了厚些的小毛衣穿上,她自己找了条驼色围巾裹着。
这一天的风雨格外肆虐,吹得灯管直晃,他们办公区域后来便把窗户都关死了,免得往里灌风,各个都裹上了办公室里放的外套或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