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研发忙得恨不得加班睡公司,他们这种清闲部门,往日中午许多人结伴出去打牙祭。碰上今天这样灰蒙蒙又风雨交加的天气,没人再出去了。
下班后因为雨天堵车,倪芝开得格外缓慢小心。这样的天气,庞文辉又不在身边,生怕把车剐蹭了不好处理。
尽管那天她说了冯淼剐蹭车,庞文辉后来手把手教她怎么处理怎么叫保险。
接了庞蓓蓓再往她的美术兴趣班赶,已经来不及吃饭了,她匆匆把庞蓓蓓送进单元楼里,是个私人在居民小区里班的兴趣班。
倪芝才收了伞,转头便看见庞蓓蓓碰上相熟的同学,两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拉起手来,庞蓓蓓冲她挥挥手,“小婶婶,你不用送我啦。”
“好,”倪芝知道她鬼马精灵,在同学面前显得像个小大人,“等会我来接你去小提琴课,给你打包好吃的。”
小姑娘旁边还有家长,女人和善地跟她笑,“放心吧,我一起送蓓蓓进教室。”
倪芝转身重新走进雨幕,刚才弯腰倾向庞蓓蓓,她半边肩膀湿透了。这回被寒风一吹刺骨地疼,好像被人钉了个螺丝钉,一下一下地锤进她骨头缝隙里。
她回到车内把外套脱了,裹上披肩,烘了好久暖气肩关节才没那么涩涩地疼,感叹自己是年龄大了。
这么一昏沉,外面的雨还是瓢泼,倪芝提不起劲重新出去,直接点了个一个小时后的披萨外卖送到这里。
把暖气开足,靠着车窗睡过去。这也是年龄大了通病,年轻时候夜猫子一样,现在下了班就困倦得不行,偏偏早上有时闹钟没响就睡不着了。
醒来肩头又麻了。
倪芝拿了外卖看看时间,美术课是一个半小时,还剩十来分钟,已经有家长陆续往屋檐下走了。
她没跟他们抢,正点上楼。
走到三楼看见有孩子蹦跳着下来,过道里贴着白纸打印自己张贴的字样,文心书画培训班,小字写着硬笔毛笔、素描色彩、速写结构、卡通漫画,不知道这样的地方庞父庞母是怎么找到的。
家长孩子陆陆续续出来,狭窄的门口拥堵,倪芝便让他们先出,站在边上打量。整个四楼都是这个培训班的,两间屋子被打通。里面放了个黑板,约摸有二三十张凳子,白炽灯下坐着个中年男人,旁边有孩子在问问题。
原来那孩子是庞蓓蓓,庞蓓蓓眼尖,喊她小婶婶。
那个男人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闪电划破天际,他们两人也被雷电打了一般,僵在原地。
陈烟桥恍惚一下,看确实是她,低头问庞蓓蓓。
“这是你婶婶?”
“对呀,”庞蓓蓓收了画具,“我爷爷奶奶回老家啦,叔叔又出差,就让我婶婶来接我。陈Sir你放心吧,我婶婶不是坏人。”
陈烟桥苦笑,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表面上咄咄逼人横冲直撞,其实最敏感最容易受伤。
他只不过不知道,她已经和别人到了这个地步,结婚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吧。
或许是有了再遇的心理准备,倪芝这回都佩服自己,见到陈烟桥,她能顷刻之间恢复波澜不惊。
他果然是没做什么正经工作,跑来这种三无场所教美术,好在不是又开了家火锅店。
倪芝垂眸,“蓓蓓,走了。”
庞蓓蓓笑着跟陈烟桥挥手,“陈Sir再见。”
陈烟桥目光焦灼在倪芝身上,他却没有起身,半点挽留没有。
倪芝正好牵着庞蓓蓓出门,一直到下楼梯,她都感觉背后有道目光。
倪芝送庞蓓蓓去小提琴课,让她在车上吃了刚才订的披萨。
“你这个老师,教你多久了,一直是他么?”
“你说陈Sir?”庞蓓蓓吃得满嘴是油,“对呀,换到这里学画画就是陈Sir教啦,我特别喜欢他。”
倪芝替她拿了张纸巾,“他很好吗?”
“他特别厉害啊,左手也会画画,”庞蓓蓓如数家珍,“他还说我名字像庞贝古城,小婶婶你知道吗?就是意大利的一个地方,他说我好好学画画,长大以后就能去啦。他知道的好多啊。”
记忆潮水一样涌,意大利,那不勒斯球队,都灵美院,他QQ空间里说的话。
那时候倪芝多吃醋啊,打电话发现他在酒吧默默看球,就能闹一通脾气,嫌她不了解他,嫌他和余婉湄的过去太多了。
当她已经成了过去,这些看来竟然亦有种是她故事的主角感。
或许本来就不是什么有心之举,她现在也会懂,陈烟桥夸庞蓓蓓名字背后的意大利情怀,以前只会觉得是他想起余婉湄。
明白地太晚了。
倪芝恍然间听见自己还在问,“为什么叫他陈Sir?”
“小婶婶,你不觉得陈Sir特别帅吗!不对,还是我小叔帅。”
庞蓓蓓纠结一会,“好像还是陈Sir帅,就像那种香港警匪片,实际上是好人的坏人卧底,他看起来就好酷哦。”
倪芝笑起来,庞蓓蓓还说不清楚卧底是什么,“谁告诉你说的呀,你知道卧底是什么吗?”
“王子啊,他坐我旁边,他说他家有好多老碟片,邀请我下次去他家里看。好不好呀小婶,你帮我跟爷爷奶奶说。”
庞蓓蓓眯着眼睛有点想不起来,“卧底,就是心在一边,身又在另一边的人。”
这世界上,有太多人。
心在一边,身又在另一边了。
倪芝没去纠正她这不叫卧底,“你说的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对不对。”
“啊,对。”庞蓓蓓一拍脑袋,“爷爷教过我的我忘记了。”
“到了,”倪芝停车,“我过一个半小时再来接你。”
“好,”庞蓓蓓背上小提琴,“小婶婶拜拜。”
这是另一个小区,庞父老友给孙女请的私教,是位音乐学院退休的老教授,纯粹看情面教孩子,庞父拉下老脸开口,才带上庞蓓蓓一起。
保姆站在楼下接两个孩子,不需要倪芝送上去。
来回二十分钟车程,倪芝回到之前那个小区,看着四楼的灯亮着。
犹豫半晌,还是熄火撑伞上楼。
楼道里静悄悄的,拾级而上,到四楼仍然没有声响,应该不在上课。
果然,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陈烟桥一个人,和下课时候一样坐在黑板前的桌子前。
陈烟桥听见声响抬头,她今天穿得和几年前很像,极简的性冷淡风,反倒衬得她艳丽勾人,红唇潋滟。
他没想到倪芝会折返,她迈步跨过门槛,他不作声地把裤管放下去。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味道,倪芝闻了闻。
凳子摆得乱七八糟,还保留着下课时候的模样,倪芝低头推开一张凳子,从过道走近他。
是艾草的味道。
陈烟桥看她走近,“你怎么回来了?”
倪芝走到侧面,确定艾草气味毫无疑问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单手在桌子下面撑着腿,双腿藏在桌子下,不像平常坐得大马金刀。
倪芝说,“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怎么在这?”
陈烟桥说,“你看见了,教美术。“
“你想干什么?”
“你说的,想看我在我擅长的领域发光,我好像就会这个。”
倪芝打量他片刻,在陈烟桥猝不及防下,伸手探到桌子底下摸索。
陈烟桥捏住她手腕,“丫头。”
“你在做什么?”倪芝眸子里薄怒,“你腿怎么了?”
她执意要看,手里力度越来越大,陈烟桥按不住她,晃了几下,桌子下手里捏着的艾条落下燃烧灰烬,他倒吸一口冷气。
倪芝更急,弯腰要撸他裤管,陈烟桥叹气,“烫着你,我自己来。”
陈烟桥捏着艾条的手松开,扔到地上。
好在隔着裤子不算很烫,他拖着凳子退后一步,腿从桌子下拿出来,沾了一裤子灰。用手胡乱拍到地上,他左腿的裤管都是皱的,还有一截露出来,腿部毛发茂密。
倪芝抿了抿唇,命令他,“给我看你膝盖。”
陈烟桥摇头,“我没事。”
倪芝冷笑,“那你熏什么艾条?吃饱了撑着?”
“熏一会儿就好了,”陈烟桥叹气,“刚才淋了雨,有点腿疼。”
倪芝懒得废话,蹲在他面前,不由分说挽起他裤管,她摸到他裤脚都是湿漉漉的,显然一节课都是这样腾着。
她怒意盎然,陈烟桥察觉到了,只好由着她撸起来裤子到膝盖。
那道蜈蚣型的伤疤依然在丛丛腿毛下,是他以前受伤动过手术的疤痕。膝盖有些微肿,倪芝用力按了按,有个坑状弹不起来。显然水肿了,他这段时间大概是不注意保暖,腿伤复发,遇上这样下雨天又淋雨更疼罢。
他总是这样不在乎自己身体,不知道要责罚谁。
倪芝不作声,陈烟桥哄她,“真的没事。”
她问他,“教室要收拾吗?”
“不用,明早有点打扫。”
“行,”倪芝捡起来还在燃着的艾条,拿桌子上的废纸垫着碾灭了扔垃圾桶,“你起来。”
陈烟桥没搭理她,“不用管我,你回去吧。”
“起来,”倪芝双手环胸,“我不想说第二次,也没时间跟你耗,就扶你下楼,之后你是生是死都不关我事。”
陈烟桥看她两眼,把裤管拂下去,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他往前瘸拐着走了一步,倪芝环胸的手立刻放下,改成揽住他。
两人曾经的肢体记忆犹在,很轻松就身体快过大脑,陈烟桥把手绕过她肩,她扶着他腰。
陈烟桥在尊严面前犹豫片刻,终于舍不得手上的温软,由着她扶好,两人关了教室灯和门,一节一节地下楼梯。
有她搀扶着,膝盖刺骨地疼痛减缓许多。
直到出单元门,寒风瑟瑟,他湿漉漉的裤管贴着腿,钻进他骨头里。
倪芝按了车钥匙,尾灯晃了两下,她撑起伞送他到车后座。
倪芝绕回前面,把前后的暖气都开了,车前玻璃开始起雾,她等车里都暖了才开车窗的冷风吹散雾气,开动了车子。
陈烟桥叹气,“不是说,下了楼就不管我生死了么?”
倪芝从后视镜瞟他一眼,“你故意的吧?”
“嗯?”陈烟桥顿了顿,“嗯。”
他确实腿疼,艾条是这段时间上课时候熏的。
他疼惯了,就住这个小区,左右捱着疼走回去就是了,没必要下课还在教室里熏艾条。
倪芝说得对,他是故意的,想碰碰运气,看她会不会折返。
“好不容易演一回,总要让你得偿所愿。”倪芝说,“我给你面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怎么就忘了,倪芝是个这么通透的姑娘,她什么都猜得透。刚才不过是给他台阶,哄他下楼,配合他出演。
陈烟桥答应,“好。”
“我今天就是看见了,不管你,我怕晚上做噩梦自责难受。”倪芝警告他,“麻烦你以后收起来这一套,我眼不见心不烦,不会再同情了。”
陈烟桥苦笑,“你真的变了。”
她以前对他最无可奈何,言听计从,处处征求他意见。现在命令他下楼,上车,又不知去何处,她处理得行云流水。
倪芝知道他说什么,“因为以前对你那么听话都没有用。你不需要我同情。”
“我需要。”
“晚了。”
说完这句话倪芝又后悔起来,好似还多嗔怪他似的。
她皱眉不语,专心开车。
陈烟桥没见过她开车,看她专注地开车模样,别有一番风情。
他是不会开车的,十年前的大学生哪有条件买车,他和谢别巷都爱骑摩托车,又酷又拉风,女孩子的手从后面搂住腰,在速度里任由肾上腺素狂飙。
后来没心思学,又没什么必要用车。
陈烟桥随便打量一眼,车里装潢都是商务色彩,座椅和地毯都是成套的灰色。
他却问不出来,这是不是她对象的车。他就想贪恋这一刻,能从后面看倪芝的侧颜,能在车里嗅到她头发上隐隐的香气,能看她绷着脸在前面开车载他。
想起来和倪芝的记忆,都是走路打车。
他太不称职,那样的冰天雪地,都不能给她车里的一片温暖空间。
没开几个红路灯,转了弯,倪芝停好车。
旁边是家综合性的跌打损伤的理疗馆,这里本来就在庞家附近,庞母颈椎不好,倪芝陪她过来做过理疗和拔罐,在附近算是专业的口碑诊所了。
倪芝熄火,“下车。”
第9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