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芝看着他却不应他,他便慢慢放开她了,就像倪芝不必问他为什么躲着她,陈烟桥也明白她为什么不应他,她已经不是他的丫头了,三年前就不是了。
曾经是,被他弄丢了。
倪芝的脸庞从黑暗中露出来,陈烟桥退后一步,隔了半米的安全距离。
这个距离,陈烟桥终于看清楚她,没有他的日子里她和以前一样漂亮,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和蓬乱的头发。
不用说,她过得很好,他在厨房后面看她,和现在的对象就过得很好。
陈烟桥只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倪芝直勾勾盯着他,“这话该我问你罢。”
倪芝说,“我碰见红姐和她男人了。她说,你离开哈尔滨时候说的,你卖了老灶重新开店。”
“哦。”
有个路人经过他们时好奇地盯着他们看,走过去了还频频回头,陈烟桥又侧身挡了挡倪芝的脸。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惜天下之大,似乎没有适合他们说话的地方。
他最想带她回他租的房子里扔到床上。如今他们的关系,早不适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们自己。
若只顾痛快,更是侮辱了他们曾经的感情。
唯有这清冷长街和黑夜拥抱的天空容得下一对久别重逢,却无法重修于好的怨侣。
他们沉默着走到开放式公园里,坐在长椅上讲话。
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蜿蜒的小路,灌木丛生,鹅卵石侧面有一排小射灯。
他们已经不复最初见面时候的心脏跳破胸膛感,连坐在长椅上都各占一隅,隔着一个人的位置。
倪芝问他,“你怎么不告诉我,你那次回去是爷爷过世。”
当然是不想她知道,陈亭麓的病发,和何沚知道他们的事情并告知余家脱不了干系,这件事是如何都掰扯不清楚了,告诉她只是显得他推脱责任,让她徒增烦恼。
陈烟桥问她,“如果告诉你了会怎么样?”
似乎并不会如何,何沚这件事,他从头错到尾,倪芝被他影响毕业,父母都来过学校,她一个姑娘家为他承受这样的压力和流言蜚语。
陈烟桥叹气,“我只是后悔,没能早点告诉你何沚是谁。”
倪芝摇头,“你总是这样的,什么都不愿意我知道。”
他听到她还会埋怨他,竟然有些异样的喜悦,“我那时候觉得何沚不重要,我从来没多看她一眼。你说的那件事,真的没有发生过。”
陈烟桥交叠的双手松开,没忍住摸了根烟出来,刻意用皮夹克挡了,不让她看见那个敝旧的烟盒。
倪芝冷不丁问他,“这包烟抽了几天?”
陈烟桥说,“两天。”
原本可以抽个三天,每天最后一支烟便是在她家楼下眺望,用尼古丁麻痹对她的思念。
陈烟桥开口,“我保证我没碰过她。丫头,你现在相信我吗?”
倪芝讽刺地笑了笑,“信,但她至少陪了你许久,还是为了怀念别人。”
无论如何,那串钥匙不得作假,何沚至少陪伴了他那些酗酒神伤的日子,能让他这般信任。
“对不起,”陈烟桥苦笑,“所以当初不愿意跟你说,是我报应,可我从未给过她错误的暗示。丫头,你怎么不信我,我后来这么多年,唯独对你心动了。”
倪芝还是那个字,“信。”
两人陷入沉默。
倪芝终究还是有怨气,开始一句接一句,“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只对我动了心。你对所有女人都这样,爱你的人是理所应当受你冷落,不给错误暗示便是最大的仁慈。你的爱就值得所有人陪葬,别人的爱就这么廉价么?你不过是当时不珍惜,过去了又做些无用功来感动自己。”
倪芝的手抠在木凳上,声音陡然拔高,“躲在厨房背后是不是过瘾极了?”
她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怒意冲冲。
是庞文辉。
倪芝说了声抱歉,站起来走到几步外的路灯下接电话。
庞文辉问她到了没有,她到了好久了,倪芝说她已经在冯淼家里住下了。想了想又叮嘱他,不要同倪父倪母说,免得他们瞎担心。
庞文辉叮嘱她早些休息,尽力就好,别为朋友的事情过于焦虑急坏身体。
路灯下,倪芝来回走了几步。
她走的每步都是岁月从指缝里流过的水流,变成她的手指上的戒指反着光波光粼粼,隐隐听见她说话时柔情似水,都是些日常的话。
等她重新坐回长椅上,陈烟桥问她,“过得好吗?”
这句话没有别的答案,倪芝说,“挺好的。”
他们又许久不讲话,声控的灯过了晚上十点,便自动熄灭了。
不算多漆黑,但他们地面的射灯灭了。黑暗让人心底里的魔鬼又在张牙舞爪,陈烟桥忍不住伸手去按着倪芝放在长椅上的手,那戒指的触感咯得他生疼,当年被长钉扎穿手掌亦不过如此。
忽然草丛里刺耳的一声,灯又亮了。
原来是个拖着蛇皮袋的流浪汉,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流浪汉收回目光,走到他们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把蛇皮袋往长椅下一扔,棉袄裹了裹,那么高一汉子,就蜷缩着窝在冷硬的长椅上。
刚躺下又昂着脖子爬起来,喉咙里呵了一口,冲着草坪吐了口浓痰。
从蛇皮袋里拿了瓶只剩一半矿泉水的瘪瓶子,漱了漱口,重新躺下。
躺下前流浪汉看着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还沉默无言的陈烟桥两人,嘿嘿一笑,嘟哝这一口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别管我,你们继续,我睡觉。”
本来是毫无浪漫可言的场面,两人竟然获得些被许可的卑微感。
等灯光重新灭了,两人已经相拥起来,却不敢接吻。
陈烟桥问她,“看日出么?”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起来,在中央大街的那一晚,那时候是倪芝闹着要看日出,陈烟桥死气沉沉地,说她耍心眼,拦腰横抱她上了出租车,又被她跑了。
陈烟桥补充一句,“这回是我耍心眼。”
他没有忘记啊,曾经是倪芝耍心眼,今日今时换成是他。
倪芝说,“好。”
她主动往他那又凑了凑,好让陈烟桥抱得她更紧,“晚上会冷吧。”
“嗯。”
他们从来不知道漫漫长夜能过去得这般快。
陈烟桥连烟都舍不得抽一根,抱着她的手已经麻木僵硬了。
她后来躺在他腿上,学着那个蜷缩的流浪汉,任由他粗糙的手从她发丝间穿过,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们低声说了好些话,说说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倪芝问他为什么那套烟管口红没有<死别>,陈烟桥说,因为尝过更苦的东西。
她说,庞文辉待她极好,跟他很像,有个过世的未婚妻,可惜他处理得完全不同,估计她这一年内就要结婚了。
陈烟桥说,好。
可惜没等到日出。
天边刚刺破了一丝朦胧的光,倪芝便坐起来,“我该走了。”
陈烟桥松开她,“他等着你吗?”
“没有,”倪芝摇头,“我……没什么遗憾了,日出的记忆,留着以前那次最美好的吧。”
“好。”
陈烟桥看着她,“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别等我了,”倪芝说,“烟叔,我不需要你再来个十年,已经错过了就错过了,我爱过你也不后悔。我想看你在你擅长的领域里发光,我想买你每一期作品,别再困火锅店里了。”
陈烟桥苦笑,“我没什么擅长的东西,只是最不擅长爱你。”
“关了这间店回家。”倪芝语气似恳求,“答应我好不好?”
这才是倪芝想见他,想跟他说的话。
所谓重逢,她心里清楚,不过是个迟来的告别。
没等到回答,天边又擦亮了几分,倪芝站起身。
第90章
“小婶婶,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庞蓓蓓傍晚时候打了个电话给倪芝,不知道是她这段时间跟倪芝相处得好, 还是庞文辉授意的, 视频里她小公主一样的童颜,倪芝就柔软许多。
视频时候, 她把屏幕端得很近,只能看见后面床的雕花,“明天就回来, 让你小叔叔接我。”
庞蓓蓓凑近啵她一口,回头冲着客厅那头喊庞文辉,庞文辉应一声。
倪芝问她,“蓓蓓生病好了吗?”
“好了,”庞蓓蓓压低声音, “小婶婶, 所以你快点回来陪我玩。我小叔太无聊了, 就你说的,工科男。”
庞蓓蓓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屏幕,“这是你家吗?寒假我能不能去你家里玩?”
倪芝说, “这是我朋友家里,寒假我请蓓蓓来家里玩, 好不好?”
“好。”庞蓓蓓隔空比了个拉钩。
倪芝在酒店住了两天, 还是当年陈烟桥来看她住的那间酒店。这里早就重新装修过,也住不回当初那个房间了。
她没打算回家,也不想带着情绪回北京, 这两天浑浑噩噩地过,是该回去了。
打车到火车站之前,都快到站了,她又喊司机回头。倪芝就想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那间店,再看一眼他在里面懒散干活的身影。
的士司机纳闷儿,“你不走了?”
“忘了样东西,往这个地址兜一下。”
“行。啥忘带了?身份证?”
“不是。”
快到那条街口时候,倪芝手机里弹出来庞文辉消息,跟她说出了站老地方等。
倪芝开口,“师傅,掉头吧。”
司机还在用对讲机跟同行聊天打屁,没听清楚,“啥玩意?”
倪芝解释,“我又想起来我带了。”
“我操姑娘,你这不是耍我玩儿呢嘛,”的士司机显然有些冒火,嘬了个牙花,“行吧,反正这溜圈你照付啊,一会儿没得讲价。”
倪芝答应得痛快,“好。”
“哎这还差不多,”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是不知道节约,这生活多不容易啊,我这车轱辘咋跑都跑不过房价。害,你说你长点儿心,早点找到东西不就完了吗。”
倪芝在心里说,不会找到了。
忘在岁月里的人当和故事一样,不该再被拾起来,用来伤害现在的人。曾经陈烟桥对她造的孽,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格外感激庞文辉把过去划在清晰的分割线之外。
滚滚飞驰而过列车同样像一道分割线,所有的过去随着列车一同被甩在脑后。
倪芝自己都很诧异,她能这么风平浪静地回北京。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打他骂他怨他,亦或者故作冷漠无情还他昔日无情。
这些都没发生,只有匆匆吻了又别。
或许是以前的那份不甘心被放下了,知道陈烟桥爱过她,没有愧对她罢了。
庞蓓蓓和庞文辉一起来接的她。
庞文辉一句都没有多问她,只是瞥她几眼,看她气色怎么样,有没有累着。
他不算认真地责备一句,“你为了朋友这样奔波,身体就不顾了。”
“知道了。”
庞蓓蓓看她跟孩子一样被庞文辉责备,新奇地盯着两人,又悄悄做了个鬼脸。
回去以后的两周里,倪芝照样住在庞文辉家里,同庞蓓蓓睡觉。
有天庞文辉还开玩笑,说本来还烦他哥让他当保姆,结果蓓蓓来了,还能名正言顺跟她婚前同居。
倪芝说,很快就不用婚前了。
庞文辉以为她是顺势说那么一句,结果看行动,倪芝是真的对结婚事宜上心了。
国庆假期两人带着庞蓓蓓开车回石家庄。
庞文辉陪倪芝去了好几家婚庆公司和婚纱工作室,都是倪芝提前联系好的。两人其实之前陆陆续续看了些,都是仅限于看看二字,没这么真刀实枪。
看突然倪芝争分夺秒起来,庞文辉心疼她辛苦,问她怎么这么急。
倪芝就给他看朋友圈,说最近至少有七八个人结婚了。
国庆一向是结婚的吉日,这没什么大惊小怪。庞文辉年龄比她大,倒是理解她这种突然到了某个时刻,又看见周围氛围,突入而来的着急感。他还同倪芝说,一起玩大的发小,有个小胖子母胎solo28年,有天路过广场上婚庆公司搞活动,被刺激了就说要找女朋友。都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三个月闪婚,走在所有人前面,现在都俩孩子了。
这就是庞文辉,都不需要倪芝想理由,他已经替她想好了,还这般贴切。
在庞文辉角度看,只有他怕逼倪芝太紧的份,没有他畏惧结婚的说法。既然倪芝着急,他何乐而不为,还替她分担起来。他认识的朋友多,倪芝看的那些她不满意,还是他找朋友介绍的设计师,最终定下婚纱样式,交了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