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言的安慰,卫晴的情绪宣泄而出,“其实我特别内疚,你把去都灵名额让了我。如果当时去的是你,你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当时是刘教授有意培养陈烟桥留校,让他去都灵美院读含交换的硕士,陈烟桥不想辜负他,开始是真递了申请。后来被谢别巷撺掇,到底是心思野,还想早些做点成绩娶余婉湄。便撤了申请,提前跟卫晴说了,便落她头上了。
本不算是让给她的。
卫晴说的这种可能,他不是没想过,倘若当年去了都灵美院,不过是再异地恋两三年,两人没这么多争执,余婉湄更不会千里迢迢回找他,遇上地震。
尘埃落定这些年。
陈烟桥轻拍她的手顿住了,“别往自己身上揽。”
这些年同学聚会,大部分人还留在美术圈子里,少数转行了,也还有偶尔闲情逸致,朋友圈发一发作品。
唯有陈烟桥,卫晴忐忑,“那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还……”
她都没问完,陈烟桥明白,“不了,我手不太好。”
有人经过去厕所,陈烟桥松开她。
“这里人来人往,你先回去讲座吧。”
卫晴伸了手,“手机。”
陈烟桥倒是没拒绝互换号码,他到哈尔滨便换了卡,以前还联系的,就只有谢别巷了。其他联系方式,头几年怕人问,像QQ都几乎清空了好友。
卫晴问他,“等我结束再聊?”
陈烟桥的手机卡顿,弄了半天,才把卫晴的电话存了。
他低着头,“我明年回去,应该会和巷子一起回学校看看,到时再聊吧。”
卫晴看了眼时间,匆匆撂一句,“今天既然碰上了,谁知道你又要失踪到什么时候。等我上完课给你电话。”
陈烟桥又抽了支烟。
回到倪芝旁边,她旁边不知何时空了个位置,许是刚才上台互动的那位换了个地方坐。
陈烟桥坐下时候,察觉斜后方有人盯着他。
然而回过头,都是学生模样,低着头玩手机,没看见举止奇怪的人。
倪芝看着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脾气模样,实际上这丫头倒是内心软的很,陈烟桥把她的手扯了两回,到底是捏手里了。
心里叹了一声丫头。
最近究竟是什么巧合,尽是故人往事。他若是重新捡起饭碗,迟早要同故人打交道。如今万事皆是废止状态,不想这么早碰上。
尤其是倪芝在身边,圈子里面拜谢别巷所赐,几乎人尽皆知他为余婉湄极伤,这些年他看尽人间冷暖。人们嘴上说的好听,早日走出伤痛告别过去,真的迈出那一步,舆论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抨击“续弦”地位的人。
陈烟桥刚来那一年,颓废得不行,后来又几次恍惚挨个敲门让大伙儿下楼躲地震,知道他是女朋友遇难了。后来他偶尔帮赵红搬个东西,赵红等他一道回家。一次在路上,便听见有人议论,说赵红以前跟的小混混,弄得不能生娃了,就是图陈烟桥不在意这个。可惜了人家前女友,死地震里,男人总是会找新的。
赵红脾气暴,冲上去就跟人撕巴,反正也就是俩长舌老娘们儿,被赵红一吼都躲着走。
陈烟桥把她的手腕捏了捏,纤细光滑,手腕侧边一块圆润小巧的骨节凸起,几乎就一层皮儿。她倒是该胖的地方丰盈,其他地方瘦削。脾气犟,实际上只是赤子之心的横冲直撞,丝毫不懂保护自己。
他自然想等自己回去处理好了,护着她,再带她认了以前的朋友。免得人言可畏,让倪芝白遭人议论。
两人各有心事,讲座匆匆地溜到了结束。
等掌声几乎能掀了礼堂顶,两人如梦初醒,陈烟桥换了个坐姿,倒是随时要牵着她走的姿态。
倪芝低声说,“你要是烟瘾犯了,先出去吧,我还要等收了签到条。”
陈烟桥摇头,“没事。”
陈烟桥话音刚落,有挂着工作牌子的男生,过来问他,“请问是陈先生吗?”
他瞥了眼台上还在同主持人做总结的卫晴,皱着眉,“什么事?”
工作人员递了张条子,“刘教授请您去一趟。”
周围嘈杂,他听得不确切,有些惊疑,“什么?”
低头看了眼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苍劲有力,写的篆书。
刘归吾。
陈烟桥手上不由自主地用了力,纸条微颤,被他捏得变形,手上经脉都起来了。
他不能相信,刘教授也在现场,刚才卫晴完全没提起。
刘教授是出了名的极刻板的教授,讲基本功,大四以前几乎不允许他们接私活,说容易走歪路,练不好基本功,就知道好高骛远,回头再把名声坏了。当时谢别巷总偷偷卖作品,没什么名气以前,卖不上什么价,但反正放那儿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换顿吃的,攒个摩托。被刘教授知道了,连谢别巷这样不守规矩的,被他瞪一眼都缩脖子。
可偏偏他最讲公平,对有天赋的学生,不遗余力地培养。想让陈烟桥留校,后来他选择开烟.巷,早些年的艺术圈子,门槛比现在高多了,刘教授虽然惋惜,却一直用他人脉替他们宣传。
陈烟桥声音已经哑了,“在哪里?”
工作人员比了个手势,“我带您去。”
陈烟桥起了身,又低头看了眼倪芝。
“我出去一下。”
寥寥几句话她听不清楚,也看不见纸条,只看出来陈烟桥情绪不对,她垂了眸点头。
陈烟桥从旁边的门口出去以后,倪芝半天才回了神。
看台上,因为不是学术型讲座,气氛活跃,卫晴又懂得配合台上的卫晴又懂得配合学生和主持人,弄了个微博墙式的投影,当问答环节。
卫晴挑有意思的问题答了,再往下翻,有一张照片。
放在大银幕上,十分显眼,里面是一对相拥的男女,男士背着身子,女士倒是能模模糊糊看出来脸,是卫晴本人。
微博@滨大建筑学院学习部,问,请问这是卫教授的男朋友吗?刚才在洗手间碰见的,好浪漫。
一片哄然,卫晴倒是没回避,还饶有兴致地读完了。
“同学们,早听说我们滨大技术宅十分出名,我算是见识到了。这位不是我男朋友,是我校友,我们多年未见,正好他在哈尔滨跟项目,得知我和刘教授过来,特意见一面的。说明我们哈尔滨是个好地方,可惜没有过多时间停留,遗憾留给下一次。”
倪芝是不跟着起哄的,她起初都没有看投影屏。
周围先是沸腾,又是一片善意的嘘声,不满意卫晴的回答,她才瞥一眼究竟是什么这般动静。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
像素不清晰,就一个模糊的背影,还是那样普通的外套。
但别人认不出来,她还认不出来么,陈烟桥的背影,她熟悉到骨子里。她从背后抱过他多少次,他刮胡子时候,他在厨房烧水做饭菜时候,他弯腰拖地。他肩宽腰窄,她喜欢他带着点颓废却压不弯的脊梁,她喜欢他背后看去,带着点斑驳的头发。
倪芝怎么都没想到,屏幕上的是陈烟桥。
台上的教授还在解释,“以前在意大利读过书,我受西方美术文化熏陶,对外国人的礼仪也非常认同。”
卫晴说得波澜不惊,“当然,我们滨大男生多,拥抱女士之前,一定要尊重女士的意愿哦。”
这篇算是揭过了。
倪芝过了一会儿,手麻了又缓过来,好像还是被陈烟桥握着的感觉。她苦笑一番,碰见谢别巷倒是个好事了这般来看,让她在这么多人的礼堂里,看见自己男朋友和台上教授的亲密照片,也没有心肌梗塞。
债多不压身,事情多了,似乎就剩麻木,看了眼旁边空空的座位,倪芝都不知该作何想法。
她还来不及想,浑浑噩噩地交了签到条,顺着人群,被人潮挤着,工作人员指引着,从出口出去。
出去前又看了眼台上,已经没有那位气质清雅的女教授了。
下楼梯下到一半,被人拍了肩膀。
倪芝回头,半天也没有辨认出谁来。
吴雯婷挤过来,“倪芝,是我。”
倪芝疏淡地点了个头,吴雯婷没丝毫眼力价,单刀直入,“你跟陈老板什么关系?”
倪芝眼神疑惑,吴雯婷不耐烦,“陈烟桥,不是老灶火锅店老板吗?我看他坐你旁边了。”
倪芝摇头,“没什么关系。”
吴雯婷不信,“别装了,你俩还讲话了,我一直坐你们斜后面不远,亲眼看见的。你怎么会能让他出来,还陪你听讲座。”
倪芝这会儿心里又麻又涩,“碰到而已,他问旁边有没有人。”
“真的?”
倪芝不愿意再答,“我先走了。”
“别,”吴雯婷抠着她的肩,“我跟你说个八卦。”
“刚才那个图片,说是卫教授男朋友的,就是他,我记得他的衣服,那个帽子就长这样。”
看见倪芝面无表情,吴雯婷预料之中,“你早就知道是吧?”
她平时跟倪芝并不熟络,反倒是背后嚼了几次舌,虽然同是何沚一组,两人都是见面点头罢了。
不知她今天为何非要跟倪芝分享这样的八卦。
吴雯婷面露得意,“还有个八卦你肯定不知道,你跟我来。”
她扯着倪芝衣服就要逆着人群走,挨了几句骂。
倪芝厌恶之色难掩,“我不想知道。”
吴雯婷跟看不见似的,“倪芝,我就是跟你同学才跟你说,别人我还不告诉,我跟你说,这人难搞得要死,之前我还觉得他帅想加个微信,死都不加。没想到,他竟然能搞上卫教授,到底是什么来路嘛,还校友,那干嘛开劳什子火锅店。我刚出来时候,看见他们几人在会议室里坐在,你跟我上去看看嘛。”
倪芝不知道挨了多少脚踩在鞋上,吴雯婷非要她也看八卦,力大无穷,她恍惚地跟着。扯得急了险些踉跄,被经过的男生的扶了一把,“小心。”
会议室前还有个别工作人员在从礼堂搬条幅海报之类的,来来回回运输。
倪芝被吴雯婷扯着进去,会议室里有一群人,像是建筑学院的行政和教授,在同卫晴聊天,还有几个学生似乎是带了作品,展开在桌上,这群教授可圈可点地评论。
陈烟桥背坐在其中,倒是没显得他低人一等。原来他开了火锅店这些年,也还是属于这群讲艺术的人,清高,雅致,风骨天成,谈笑风生,是倪芝永远无法触及和了解的圈子。
吴雯婷是想去凑热闹的,见还有学生在,便自个儿冲上去了。
没管已经消失在门外的倪芝。
过了一刻钟,倪芝在回廊的另一端,驻足看楼下,这个角度一清二楚。
同一群教授走出去,同他们几人轮个握了手。
有人替他们开了商务车的门,陈烟桥虚扶着一位年龄偏长的教授上车,又扶着门框,替那位身姿袅袅的卫晴护了头。
卫晴已经裹了件白色的大衣,待她进了车内,陈烟桥最后上了车。
门缓缓关上。
倪芝低着头,拿出震动了两下的手机。
丫头,我今晚有点事,你自己回宿舍吧。
晚安。
第54章 杜康仙
建筑学院是最古老的校址, 百年的铃声日复一日地响,没催人老, 是催人归家罢了。打了铃声, 便是教学楼关门的时间。
鱼贯而出的人群一道出去。
同龄人的快乐是简单而直接的,从地上偷偷捡了一捧雪, 送进哥们儿的衣领,再被哥们儿一个反摔扭成一团。情侣在校园里总是高人一等的,不同他们胡闹, 替女朋友背着书包,两人同围一条围巾,手捧着红薯你一口我一口。
大家都是往宿舍区走的,倪芝好似走在人群中,却与他们越走越远了。她心里明白, 她选择了陈烟桥, 就与这些同龄的情爱远去了。
等她进了铁路小区, 那坏了楼道灯的单元楼,才发觉自己竟然又到了这里。
楼道像黑暗的生吃人的甬道,她轻笑一声, 懒得打电筒,凭着记忆和熟悉感。或许是今夜在黑暗中待久了, 视网膜已经适应了, 也或许是外面的雪映出的月光,她顺顺当当地背靠在陈烟桥家的铁门上。
有楼道里的暗作对比,楼上楼下过道的窗户, 透出来的光过分透亮。
她承认她此刻心里也是透亮的,她其实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明明看见陈烟桥替那位女教授护了头上车一同离去,她想知道他今晚是否会回来。
同他相识这么久,只有刚在一起那个晚上,她在他家过了一夜,独自睡在他的单人床上。这位女教授多半是他十年前的朋友,倪芝告诉自己他们决然不会发生什么,可谁知道他们十年前又是什么关系,多年不见,他临时有事抛下她也无可厚非。
可他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今晚说的,是给她个解释,为何她的纹身样式是怀念余婉湄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