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许乘月  发于:2020年0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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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奉卿还是有点忐忑,被推出门后又忍不住回头来,迟疑道:“要不,我这就去找言大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毕竟这个事情并不适合提前让太多人知道。
  其实,霍奉卿一直是个谨慎周全的人。他能用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与田岭斗到近乎势均力敌的程度,多少也能证明了这点。
  以往有许多事,他就连在云知意面前都能做到守口如瓶。今日之所以一反常态,提前来向云知意透风,主要还是因为事关言珝。
  他担心云知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自己攻击她父亲,会动怒甚至厌恨他。
  说穿了,不过就是因为对云知意太在乎。
  云知意心知肚明,霍奉卿今日能来找自己说这事,在他的立场来说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这几乎等于猛兽躺地,毫无防备地向她露出自己最柔软脆弱的肚皮。
  她分得清轻重,也知好歹。
  霍奉卿对她这份珍而重之的在意与信任,足以涤荡心中那点无名飞醋。上辈子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至少今生的霍奉卿对她是倾心以待,她便愿回报给这人同样的温柔。
  她斟酌再三后,认真地摇头:“还是别了。你方才不是说过吗?这次想要一举拿捏住张立敏,就必须谋算周全后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话,在你真正发难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云知意倒不至于信不过自己的爹。但常言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此时距离下次旬会合议还有好几天,万一这期间她爹没留神说漏嘴,说不得转头就传到田岭耳中了。
  那张立敏既是深藏在漕运司的田党,过去一定帮着田家遮掩过许多事。诸如“田家上报十艘运盐船,却有三艘没有让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这类事情,大概不是偶发事件。
  若霍奉卿这次真能趁势拿捏住张立敏,八成会“拔个萝卜带出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要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田岭和同党定会警觉,若对张立敏做些什么,甚至销毁其它证据,那就当真得不偿失了,”云知意态度中肯,“我爹就是再气你,也不至于真的气一辈子。等他气头过去就能好好讲道理的,你不用太担心。”
  其实,云知意既已如此明确表达了谅解,就算将来要承受言珝的怒火与为难,霍奉卿也是不怕的。
  但他许久未与云知意私下相处,有些舍不得立刻就走,便在门口赖赖唧唧的。
  他旧话重提,又纠缠起先前那个问题:“以后言大人若因此记恨我、厌烦我,你帮不帮我说话?”
  “我尽量帮……吧?我爹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若我为着护你就一径催他立刻释怀,他会伤心。”
  云知意顿了顿,迎着他的目光笑嗔道:“现在事情不是还没到那地步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到时见机行事不就行了?你差不多就打住啊,赶紧回家去。”
  “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答了我就回去。”霍奉卿闷闷睨她。
  云知意立刻想起上次喝醉后,大半夜被这厮用算学题羞辱,当即警惕地瞪着他,后退小半步。
  “又是什么不三不四的问题?霍奉卿,我郑重警告你,若敢考算学题,你就真的死定了。”
  “不考算学。”
  后院小门这里没有挂灯笼,昏暗夜色中,云知意看不清霍奉卿的神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像在憋笑。
  她蹙眉戒备:“那你先问来我听听。”
  “我就想问问,”霍奉卿一本正经地开口,“若我和你爹同时掉到水里,你救谁?”
  云知意稍愣,旋即冷冷哼笑:“我爹不会泅水,你会。若你俩同时掉水里,你不忙着救他,却还要等我来,那请问我要你何用?”
  霍奉卿遗憾地一声长叹:“失算。竟忘了我会泅水。”
  ——
  送走霍奉卿后,云知意匆忙出了朱红小楼所在的院落。
  小梅正等在院外,见她出来,就赶忙迎上去。
  “大小姐,言大人回来好一会儿了,吩咐等您到了才开饭。二少爷对言大人和夫人说,您在朱红小楼找一册之前忘了带去望滢山的古籍,您待会儿可别说岔了。”
  小梅显然猜到云知意在小楼上有古怪,但她素来不多嘴多舌,只捡紧要细节通风报信。
  云知意颔首:“好,我知道了。但我这头发……”
  她久久才回来一次,再如何也不能披头散发就去和父母弟妹一道吃饭,这样着实不太像话。
  没等云知意说完,小梅已经拿出了梳子和一根发带:“还好天热,我想着您的头发应该也干了。”
  “幸亏你机灵,”云知意满意地夸奖了她,立刻笑着转过身去,“随意绑个马尾就是,不必费神梳什么花样了。”
  整理好仪容后,云知意这才赶去饭厅。
  她的小妹言知白饿了有一会儿了,多少有点不高兴,那声“长姐”唤得略有些阴阳怪气。
  云知意懒得与她一个小孩儿计较,只淡淡颔首应了。
  倒是言知时看不过,用手肘拐了小妹一下,又对云知意挤眉弄眼地笑。
  云知意回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假笑:你个家贼。
  两个大人似乎都没察觉三个孩子之间的猫腻,言珝一见云知意就眉开眼笑,招招手唤她过去坐在自己下手座,关切地询问起她的近况。
  云昉是惯例不插嘴这父女俩谈话的,便转头吩咐家仆上菜。
  而言家三小姐言知白觑着相谈甚欢的长姐和父亲,悒悒不乐地扁了扁嘴,小声嘀咕:“爹最偏心长姐。”
  其实言珝待三个孩子都好,只是两个小的年岁小些,学业上又不上进,时常将他气得捶心口,所以他向来只有面对长女才最有话说。
  言知时斜睨小妹一眼,又看看正和家仆说话的母亲,压着嗓子冷笑:“一直不就这样?爹偏心长姐,娘偏心你。我说什么了吗?”
  言知白想了想,鼓鼓腮道:“娘待你也好的。”
  “再好也比不上你。”言知时不冷不热地勾了勾唇。
  ——
  饭后,言珝唤了云知意,父女俩在院中散步消食,顺道说说话。
  云知意有点心虚,基本上是问一句才答一句。
  言珝随手揪了揪女儿的发尾,调侃笑道:“云大人平日在州府走路都带风,怎么回家就拘得跟鹌鹑似的?”
  “云大人在外如何横,回到老父亲跟前也不敢耍威风啊。”云知意笑道。
  银月当空,月华的清辉洒了一院。
  院中的桂树上已零星缀了米粒大小的花苞,风过时送来一股微甜芬芳。
  言珝在桂树下驻足,扭头看看已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长女,笑容里满是感慨。
  “当年我与你母亲离开京城到原州来赴任时,你尚在襁褓。过了七年,你突然被送到我面前,竟就这么高了,”他随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又道,“如今更是威风凛凛的云大人啦。”
  他看着这个自己精心呵护的小娃娃长大成人,从牵着自己手到独自立于世间,心中自是又骄傲又落寞。
  这种为人父的心情,云知意无法完全体会,只是觉得父亲有些伤感。
  她自小就不擅长在父母面前撒娇,这种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便道:“我如今是不是威风凛凛,这事见仁见智。但我可以确定,我七岁那年绝对没您方才比划得那么矮。”
  “你这孩子,从小就爱较真,”言珝眯起笑眼,藏好眼中薄薄老泪,“绪子,爹和你说点事。”
  云知意微蹙眉心,敛神站好:“您说。”
  “隔壁那小子如今在州府的动作越来越大,我总觉得气味不太对,”言珝对着隔壁霍家的方向努了努嘴,“均田革新的事,你一步步办得又稳又利落,在同辈年轻人里已算是木秀于林。往后要多留神,别让人给盯上了。”
  到底是官场浮沉多年的老江湖,这直觉很灵敏,就是方向稍有点偏差。
  隔壁那小子确实盯上他女儿了,不过显然不是他想的那种盯法。
  云知意的心虚几乎达到顶峰,舌头险些打结:“您也、您也多留神。”
  “我这头倒不必你担心。奇怪,你结巴什么?”言珝瞥她一眼,好笑地摇摇头,话锋一转,“还有,正好你今日回来,爹有件事求你。”
  “您这话怎么说的?您是我爹,有事吩咐就行,什么求不求的?”云知意惊疑不定,又有点微恼,“您遇着什么事了?”
  “眼下还没事,我只是以防万一。或许,也未必会到那么糟的地步。”
  言珝安抚地轻拍她的肩。
  “你祖母拨给你的护卫,能否借几个来家里?等过段日子,若没见什么异动,我就将人给你还回去。我白日都在府衙,你弟弟妹妹也要在南郊的学堂混到下午才回,你母亲独自在家,我不太放心。”
  言宅不大,只需几名护卫,就能将前前后后都顾全。
  “好,我明日就让柯境带几个人过来。”云知意毫不犹豫地应承后,喉间紧了紧。
  “不过,爹,您跟我讲实话,是言知时在外面惹了什么人,还是您……”
  “不关他的事,这回还真是我惹的祸,”言珝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对长女道,“月初盐业司送到我这里的记档有问题。他们很快就察觉送错了,派人来要回去,说是字迹不清晰,第二天重抄了一份给我送来。”
  云知意狐疑地眯起右眼:“您最初看到那份记档,有什么问题?”
  “田家去年冬向州府上报,要从沅城贩十船海盐回来,”言珝扯了扯唇角,眉目微凛,“但从盐业司第一次送来的那份抄本里的明细看,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四个多月里,全州市面上新增海盐,最多不过七艘船的量。”
  市面上少了三船海盐的量,换别人可能不会立刻察觉,但言珝对数值极其敏锐,几乎到了“看一眼就心诵能算”的地步。
  “这不对劲。田家就算囤库存,首选也不该是海盐。”云知意笃定地脱口而出。
  她立刻就能明白问题所在,言珝有些惊讶:“你几时对盐业的门道如此精熟了?”
  云知意笑笑:“这几个月和蔺家老爷子周旋,我也不是白陪他闲聊,学到不少从前没留意的东西。”
  根据律法规制,零售到百姓手中的盐,无论海盐或井盐,价格都是一致的。
  但沅城的晒盐场多,海盐进货成本相对低廉些,商家售出海盐获利会略高于井盐。
  所以,原州盐业商会历来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无论是手持盐引的大盐商,还是从大盐商们手中买盐再去零售的二道贩子们,在囤积库存时,都会选择积压利润稍薄的井盐,优先抛售海盐,不会轻易将海盐留在手里。
  从言珝的发现来看,去年冬田家报称买回来十船海盐,但在之后长达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有三船的量始终没有出现在市面上,这显然有悖商家常理。
  见长女陷入沉思,便再度轻拍她的肩:“绪子,不要鲁莽强出头。毕竟事情已过大半年,这事不好查了。也怪我一开始大意,只以为是盐业司文书吏誊抄出错,便没想到要留证据。直到盐业司派人来取回时,托辞理由是‘字迹不清晰’,我才惊觉不是抄错数值那么简单。他们第二次送过来的抄本,数量就完全对上了。”
  盐业司的人此举就叫“乱终出错、欲盖弥彰”。
  若单纯是文书吏大意抄错,找言珝取回时只需认个错就好,何必用“字迹不清晰”这样的蹩脚借口?
  言珝这种擅长明哲保身的老江湖,发现这么大个疑点,面上倒还端得住,盐业司的人来找他要回第一份记档时,他就打哈哈说自己上午和同僚躲懒喝茶去了,还没来得及看。

  但他自己也清楚,这点把戏最多能蒙过盐业司,田岭是一定不信的。
  “我不确定田岭会怎么做,找你借护卫只不过图个心安,”言珝无奈地指了指自己,“我毕竟是州牧府官员,平日里出了家门就往府衙去,很难寻到机会直接对我下手;而你也一样,通常下值后就回望滢山,有整队云氏派给你的精锐护卫,他更不会傻到轻易去动你。”
  算来算去,言珝最大的软肋就是言宅。
  这边除了几位老仆,就只一个柔弱的云昉和不靠谱的言知时、还没满十四的言知白。若田岭真打算用点什么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会鲁莽的。”
  ——
  入夜,云知意坐在寝房内的雕花小圆桌旁,思绪起伏驳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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