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今日对顾子璇一句隐晦提点,倒让云知意想起了当时学政司在其中的反常之处。
“庠学有学子涉入黑市赌档,并非前年才出现的事,过往学政司不会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为什么早不重视晚不重视,偏偏在前年预审考之前,突然暗中向州丞府提请彻查?”云知意放下茶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思绪稍定。
“你细想想,是不是有些奇怪?”
顾子璇缓慢点头:“对,很奇怪。”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你刚知道我要协助查黑市赌档案那会儿,曾告诉我,你写过一张纸条提醒薛如怀悬崖勒马,之后那张纸条被扔进了废纸篓。当时你还猜测,是不是同窗里有谁翻过废纸篓……”
“没错!”顾子璇僵了片刻,脊背隐隐发凉,“如今倒推时间,学政司最初提请州府暗查黑市赌档,好像就在我写那张纸条后不久吧?!”
有些事在发生的当下,寻常人的注意力更多会偏向事情的经过和结果,起因上的很多细枝末节往往容易被忽视。
等到很久之后再回想,就会有种“细思极恐”的惊惶后怕。
“既霍奉卿出言提醒你,大概是他知道点什么,”云知意轻轻转动着掌心里的茶盏,“我现在有一种荒谬的感觉:黑市赌档案最开始的目标大概是你。或者说,是你背后的顾家。”
如此看来,顾子璇似乎还在庠学时就被盯上了。
彻查黑市赌档案,应该是因为有人得到告密,算好了查这桩案子能不着痕迹将顾子璇扯进去。
试想想,有官员因此落马,有学子因此入狱,各项判罚中夹杂着顾子璇那并不严重的“包庇罪”,谁会一下就联想到是针对她呢?
包括去年那个雨夜,集滢水神庙前的官民冲突,很可能也是同样的原因。
——
上辈子薛如怀因黑市赌档案入狱,顾子璇被判了包庇罪。
好在薛如怀涉案不深,没有亲手造成严重恶果,最终被判了几年牢狱。既他不是重罪,顾子璇便也只被按律处了罚金及杖责。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顾总兵家的姑娘包庇黑市赌档案犯”的消息很快就在邺城传得沸沸扬扬。
从顾子璇的曾祖辈起,顾家就领皇命世代坐镇原州军尉府,专司守卫国门,不插手政务民事。
这也意味着顾家在百姓中没什么具体的影响力,一旦出点差池,只要有人引导风向,顾家就很难取得坊间舆论的宽容谅解。
散布那个消息的人很有技巧,重点落在“顾总兵家的姑娘”,百姓的所有愤懑自是冲着顾总兵了。
顾子璇的父亲因此落下“教女无方”的小污点,后来在许多事上就不得不谨小慎微。
例如,顾子璇考官时明明在甲等榜前列,却被打发去槐陵做小小治安尉。面对如此明显的打压,顾家丝毫没有插手她仕途的意思,由得她去。
之后数年里,田岭对顾家应当是持续有打压动作的,可惜那时云知意只知埋头做事,毫不关心派系争斗,不太清楚顾家在暗中都承受了些什么。
反正到了槐陵瘟疫那年,见龙峰下一夜死了几百人,顾子璇落得个“草菅人命数百条的恶吏”之名时,顾家连保她不死的余力都没了。
最终顾子璇认了死罪,也没能让汹涌到近乎失控的民愤得到平息,云知意才不得不忍着失去朋友的悲痛,亲自前往槐陵善后。
那时云知意只比顾子璇多活了半年,所以她并不知顾家的确切结局。
但显而易见,顾子璇被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死去,对手定不会浪费用她来打击顾家的机会。
若在那之后持续煽动舆论攻击顾家,再以“顺应民意”的姿态上奏朝廷,要求更换执掌原州兵权的人选,朝廷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换来的人是谁、会不会比顾总兵更容易对付,那就是布局者与朝廷之间的下一步博弈了。
总而言之,上辈子的黑市赌档案、槐陵见龙峰下的几百条人命,如今看来,最终目标应该都是顾总兵,和顾家世代坐镇的原州军尉府。
而诸如当时的薛如怀、顾子璇、云知意等人,都是布局者在针对顾家步步为营的过程中,被殃及的小鱼小虾。
这辈子的云知意刚好重生在黑市赌档案开查之前。
她出于自保的直觉,打破了从前那根过刚易折的鲁直底线,暗中提醒薛如怀及早收手。
薛如怀因此得以全身而退,顾子璇的包庇罪自就没成立。
布局者在这一案上没能套住顾子璇,便耐心等到了去年的集滢瘟疫事件。
在集滢瘟疫事件里,云知意、霍奉卿、沈竞维、薛如怀甚至田岳都做出了与前世不同的选择,二十几名年轻官员也从各地赶赴集滢协助稳定局面,事情总体是向好的。
所以,那个夜晚水神庙前的人虽受了煽动,失控到意图冲击城门,但顾子璇清楚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又得了沈竞维提点,没有贸然下诛杀令,布局者的第二次出手又走了空。
想到这里,云知意猛地灌下大半盏茶。但喉间却仍旧干涩,一阵阵发紧。
她有种劫后余生的飘忽感,又有一点难以诉诸言语的疲惫无力。
上辈子她做得多想得少,所以最后死得稀里糊涂。这辈子开始学着多看多想,慢慢就能理解霍奉卿的许多行为了。
派系斗争里有太多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有人为了达成目的,竟能长年累月不动声色地多线布局,任何一点稍纵即逝的小破绽小差错,都可能成为对手杀人不见血的契机。
最可怕的是,这种攻防不在一朝一夕,是不知不觉间的滴水穿石。
庆幸的是,从前年云知意提醒薛如怀那时起,很多当时觉得微不足道的抉择,一点一点扭转了不少人的命运。
包括她自己。
——
云知意与顾子璇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将前年黑市赌档案、去年集滢水神庙前的雨夜冲突都做了复盘。
最后,顾子璇抿唇怔忪良久,才嗫嚅道:“也就是说,那些事情很可能都是冲着我来的。背后真正的目标,是为了我爹手上的兵权?”
“你顾家世代不涉原州党争、不插手地方政务,与哪方都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除了兵权,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某些人如此大费周章。”
若不是两世为人的奇遇,云知意也不会想到,田岭在实际把控了原州政权后,竟还暗暗打着军尉府的主意。
顾子璇虽不知前世,但她不蠢,也慢慢有点回过味来了。“我家三四代人都坐镇军尉府,到我们这辈才有我一个出来读书考官的。所以,我就成了我家露在外面的软肋。”
所以有人很早就暗中盯着她,一次次从她的错漏里寻找机会,甚至设局引她出错。
只要她出错,不管错大错小,都会被利用来打击顾家在百姓中本就薄弱的声望。
敌方很有耐性,并未抱着对顾家一击必中的妄想,而是一次接一次、一环套一换地来。
长久积累,顾家在百姓中本就薄弱的声望总会彻底被击溃,就这么被人不显山不露水地一步步钳制,甚至彻底扳倒。
“好一招以小博大!这是捏准了我这根引线啊,”顾子璇眸色转凉,冷笑,“盛敬侑是朝廷派来的任职几年就走的流官,就算拿住了军尉府也没用。所以,那个活腻了觊觎兵权的人是谁……”似乎不言而喻了。
云知意沉默颔首,没有多嘴再说什么。
顾家是将门,不涉政务不参与党争,自是处处以和为贵,不会无端以诛心之论去揣测谁,所以从前没太大防备。
如今既顾子璇已心中有数,只需回去与父母兄姐透个风,顾家自不会再束手待毙,无需外人瞎出主意的。
——
吃过午饭后,顾子璇匆忙告辞,回家通风报信去了。
云知意午觉醒来,闲着无事,便让小梅去取了库房钥匙。
小梅不解笑问:“大小姐平素懒怠管库房,今日怎么睡一觉就想起要去看看了?”
云知意答:“再过几日就是蔺家老爷子的生辰,我总不能空着手去贺寿。闲着也是闲着,去库房挑挑礼物,权当活动筋骨了。”
小梅哑然一顿,推开了库房的门。“咱们这边不曾收到蔺家的帖子啊。莫不是给您送到州丞府去了?”
“咳,蔺家压根儿就没给我下帖子,”云知意迈进库房四下打量着,“蔺家老爷子规矩大,一张请帖允许带一人随行作伴。我与田岳说好,厚着脸皮蹭他的帖子去。”
“小田大人?”小梅跟着她走进去,见她盯着墙边一个大箱子,便顺手替她打开,口中道,“大小姐可曾问过言大人?或许言大人有收到蔺家帖子呢?”
云知意脚下滞了滞,旋即轻声哂笑,弯腰在那箱子里翻翻找找:“若我开口,我爹应该是愿意带我同去的。不过,母亲向来见不得谁给我爹添麻烦,尤其是我。我还是少自讨没趣的好。”
当年小梅是跟着云知意从京中来原州的,所以这些年云昉如何对待云知意,她全看在眼里。
而且她早年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隐隐约约了解些陈年旧事,大概能明白云昉对云知意的态度为何不同于另两个孩子。
但小梅不清楚云知意自己知不知道原因,于是不敢再继续深谈下去,默默帮着她挑选给蔺老爷子的礼物。
小梅取来一个匣子,打开递到云知意面前:“大小姐看看这个行么?开春时京中才送来的。”
匣子里垫着柔软红绸,中间躺着一支成色上佳的羊脂玉如意。
“自打搬到望滢山来,京中家里给我送来的东西就愈发贵重了,啧啧,”云知意盯着看了片刻,笑得开怀,“这是祖母给我的吗?”
“送来时的单子上写着,是二姑奶奶和六爷一起给的,”小梅答,“家中尊长们考虑着您已出仕为官,开销打点不同以往,自是大方解囊贴补您了。”
“大方是大方。不过,贴补我这小辈竟要姐弟俩合伙凑,看来二姑姑赋闲在家后,手头上拮据了些?”云知意拿起玉如意把玩,随口调侃了自家姑姑,又嘀咕着,“我和蔺家没有私交,蔺老爷子似乎也不好这些,不合适啊……”
上辈子她送的是一丛罕见的珊瑚盆景,蔺老爷子看上去不咸不淡,想来那礼是没送合心意的。
只要能争取到蔺家老爷子的支持,均田革新就算成功迈出第一步,所以云知意对蔺老爷子的寿辰很重视。
就这么在库房里挑挑拣拣,不知不觉就到了申时过半。
有婢女匆忙来禀报:“大小姐,霍大人他……又来了。”
这个“又”字真是极其微妙。
“蹭客房还蹭上瘾了?”云知意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摇摇头,也没矫情,大大方方吩咐道,“带他过来吧,正好帮我选选礼物。我依稀记得他祖父在世时,与蔺家老爷子好像是有些交情的,或许他知道那老人家喜欢什么。”
在那婢女遵命去请霍奉卿来的间隙,小梅从架子上翻到一个小锦盒,兴冲冲拿到云知意面前来。“大小姐,您看这颗夜明珠合适做寿礼吗?”
此时夕阳正灿,盒中夜明珠的光亮并不十分显眼。
云知意看着那个盒子,一时竟如被定身。
霍奉卿进来时,就看到云知意捧着个盒子站在窗前,不言也不动,面无表情。
“怎么了?”霍奉卿温声关切着,走过去一看是夜明珠,也跟着愣了愣。
云知意扭头瞪向他:“昨夜我问你从哪里学来‘捉萤火虫哄人’,你说是承嘉十年郑夫子与未婚夫吵架那次,我教你的。”
霍奉卿唇角微扬:“想起来了啊?”
“我没想起郑夫子与未婚夫吵架是怎么回事,只想起我为什么会和你说到萤火虫!”云知意忿忿咬牙,鬼使神差地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因为你跟别人说,‘云知意绝非良配’!”
霍奉卿捂着腰,神情有些狼狈,又有些羞惭:“怎么、怎么毫无预兆地翻旧账呢?”
“翻旧账之前,还得先写份公文呈报你批阅?”云知意凶冷凶冷地睨他。
谁都不是生来就成熟圆融的,从前他俩的关系实在僵,彼此都冲对方都说过些不中听的话。
对于那件事,如今的云知意其实已经不会耿耿于怀了,但就是想借机欺负他一顿。
霍奉卿慢慢垂首,郑重道歉:“对不住。”
这极识时务的认怂让云知意很受用。不过她不想让霍奉卿看出来,于是故作倨傲地抬了下巴,重重一哼。
霍奉卿慢慢抬起右手,修长食指若有似无地来回拨动她的衣带,懊恼苦笑:“若早知我最终会栽在你手里,我一定管好自己的破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