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岳道:“这可巧了。三月里我母亲命人从一位上阳邑来的布贩手中买了十几匹软烟冰丝绫,不曾想竟与云大人撞上了。”
“倒也不算撞上,我这都是京中家里给送来的,”云知意落落大方地打量了他,随口道,“近来天热得跟蒸笼似的,冰丝绫穿着倒恰好合适。”
蔺家安排在门口迎客的,是蔺家老爷子的孙儿蔺琅轩与蔺琅华。两人是年岁相近的堂兄弟,都才十五岁上下,言行举止却已是少年老成的架势,待客礼数很是周全。
云知意并不在蔺家的宾客名单上,算是“不速之客”。
但这兄弟俩并没有表现出失礼的异样,上前来得体执礼,问好后听完田岳解释,便再拜笑迎,之后由兄长蔺琅轩引路。
蔺家与田家算是世交,蔺琅轩与田岳虽相差近十岁,但在他面前却并不拘束。
进门后,少年姿态自然地凑到田岳耳边,低声笑道:“我祖父祖母前几日还在念叨,说你早几年在下头各县迁来迁去,耽误了婚事,今日正该趁机替你撮合一位合适的好姑娘。你可倒好,自带着云大人来了。这不是堵我祖父的嘴么?”
这少年在田岳的左边,而云知意就走在田岳的右边,再是压着嗓音说话,这么近的距离,听不见才出鬼了。
云知意立刻抱紧怀中的长盒子,自觉往右边挪了半步,离田岳远着些。
田岳被闹了个大红脸,笑瞪了蔺琅轩一眼,低声斥道:“别胡说八道。回你的门口去,我带云大人往正厅见老爷子就行。”
田岳不是头回来蔺家,也算是熟门熟路。蔺琅轩带路领他进来不过是尽主家的礼数,走完抄手游廊也就差不多了。
小少年被赶走后,云知意还是谨慎地与田岳保持着距离。
她调侃笑道:“我就蹭个帖子而已,可担不起坏人姻缘的罪名。小田大人放心,待会儿我定与蔺家老爷子解释清楚的。”
“琅轩他是小孩子瞎起哄,云大人怎么也跟着打趣我?”田岳面红耳赤,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云知意噗嗤笑了:“小田大人平日里看着是宠辱不惊的稳重模样,没料到竟也爱脸红。”
“也?”田岳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立刻噙笑反击,“云大人此言颇有深意啊。”
云知意暗暗咬了咬舌尖,打起了哈哈:“今日天气不错啊。”
“云大人方才还嫌天热呢……”
“差不多得了啊。大家同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好的吧。”
——
蔺家老爷子携老夫人在正厅待客,这会儿厅中已是高朋满座。
云知意与田岳一道入内后,原本还在谈笑热烈的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主人与宾客们皆兴味地打量着他俩。
云知意从小被人注目惯的,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田岳被众人促狭的目光闹得有几分尴尬,但还稳得住。上前行礼说了祝寿词,又与老爷子、老夫人寒暄了几句。
他的礼物昨日就提前送来了,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名种小马驹。老爷子显然是欢喜的,谢过之后,便看向云知意。
云知意从容上前,盈盈拜礼。惯例说了贺寿的吉祥话后,便走到老爷子近前,恭敬奉上自己带来的寿礼。
“晚辈厚颜,今日借着小田大人的光来老寿星面前讨个寿桃,沾沾长寿福气,请老爷子宽宥晚辈唐突。略备薄礼贺寿,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云大人哪里话?之前没敢送拜帖给云大人,是怕冒昧高攀。云大人肯屈尊登门,倒是大大地抬举了老夫,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老爷子也是个场面人,云知意捧着他,他自也投桃报李,将没下帖子的事圆得漂漂亮亮。
寒暄完毕,老爷子笑呵呵接过她送的寿礼打开,却当场怔住。
老爷子素爱收集古字画,旁侧的老夫人自也跟着见识不少。
见老爷子盯着那幅画就再不理谁,老夫人赶忙打圆场,笑意和蔼道:“云大人有心了,快请落座奉茶。瞧着印鉴,竟是姬名扬先生的大作?”
侍者将云知意与田岳引领到一张茶几处。
云知意落座后,扬声笑答:“老夫人好眼力,正是姬名扬先生的《遂锦四时图》。据说,先生花了一年时间,绘下了当时的王都遂锦四季景象。”
今日能成蔺老爷子座上客的人都不简单,大多是原州几家豪强的家主或尊长。
在临近国境的偏远原州,这些人已算得是最见过世面的。
此言一出,众人就知今日再没有哪份寿礼能比她这份更能得老爷子开怀了。
姬名扬是缙王李恪昭的启蒙恩师,而缙王李恪昭是开国主李照临的父亲。
也就是说,有这幅画的那年,大缙都还没有一统天下,其珍贵可想而知。
老爷子将长长卷轴仔细看完,激动得两眼起了泪花,手也不住发抖,连喝了好几口茶才缓过来。
再看着云知意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言笑就全不同于先前的纯粹客套,真诚又直白:“多谢云大人割爱。老夫实在是……欣喜若狂啊。”
老爷子乐得胡子都快翘起来,孩子似的向在座老友们炫耀自己新得的这幅古画,气氛愈发融洽热络。
云知意跟在座多数人都不熟,年岁又轻,一时不插不上什么话,就只能在喝茶的间隙低声与田岳随意闲说两句。
老寿星喜形于色,大家自是捧着哄着,议论得越来越热烈。连侍者进来通秉有新客至的声音都被盖得模糊不清。
老爷子压根儿也没听清是谁进来了,小心翼翼收起卷轴,口中道:“快请快请。”
众人这才各回各位,厅中重又安静下来。
趁着新客还没进来的间隙,老夫人许是想着云知意先前受了冷落,便笑道:“远远这么瞧着,云大人与小田大人……”
话还没说完,新客正好入内。云知意回头一看,竟是霍奉卿带着薛如怀来了。
云知意与田岳坐在近门处的位置,薛如怀刚进来就瞧见了。他先是脚下微滞,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唇畔勾起一抹促狭浅笑。
霍奉卿倒是不惊不诧,目不斜视地近前向主座上的老两口见礼,送上礼物后,便波澜不惊地与薛如怀一同落座。
他俩的位置正好在云知意与田岳的对面,所以霍奉卿抬眼就看到那扎心的画面。
他几日没见到的心上人,与别的男子穿着同样布料的衣衫,分别坐在一张茶几的左右。
想起云知意之前说过有人会不计回报地带她来这里,霍奉卿再看着田岳,就觉那家伙手里捧的不是茶盏,而是一把锄头。
霍奉卿牙都快咬碎了,心道这姓田的居心叵测,八成是想从他的墙角挖走他的小青梅。
蔺老爷子与霍奉卿已故祖父有交情,老夫人对着霍奉卿便也亲切得像自家晚辈。
厅中一时没旁的话题,蔺老夫人便笑着重启了先前没说完的打趣话:“你们进来那时我正说呢,瞧着云大人与田大人今日的穿着,挨在一处,倒是配得挺有趣。奉卿你看呢?”
老夫人这话让满座正闲到没话说的宾客来了兴致,连老爷子都捋着胡须,笑眯眯打量起云知意与田岳。
像今日这种喜庆场合,拿未婚的男女来打趣起哄并无恶意,通常就是没话找话起个热闹话头罢了。
云知意明白这个理,便没羞也没恼,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她在心中大喊:老夫人您可别再掀那醋坛子了!没见他脸色绿得都快赶上田岳身上的梅子青布料了吗?
霍奉卿回头,冷冷瞥了田岳一眼,转头对老夫人道:“我看,他们并没有‘挨在一处’。”
“奉卿你怎么听的话?”他身边的薛如怀很是故意地坏笑,“人家老夫人是想问你,云大人今日与小田大人穿得‘桃红对柳绿’,是不是很配。”
霍奉卿冷着脸没理他,倒是田岳坐不住了。
田岳红着笑脸,对主座上两位老人家拱手讨饶:“请二老收了神通法眼吧。莫开这种玩笑,我与云大人只是同僚。”
“小田大人所言极是。还请老爷子老夫人口下留情。”云知意向来不擅长应对这种没话找话的人情世故,自是跟着田岳下台阶。
殊不知有些人上了年岁,偶尔就会有几分熊孩子心性。他俩越是极力撇清,老两口越是来劲。
老爷子扭头与夫人相视一笑,哈哈道:“你俩这意思,是说我们年岁大了看不准?老夫偏不服这老!来来来,让眼神好的年轻人主持个公道。奉卿你快说说,他俩是不是般配?”
众目睽睽下,霍奉卿再怎么样,也不能失礼到将兴致勃勃的老寿星晾着不理。
于是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在大家期待答案的殷切瞩目下,不情不愿地吐出个酸溜溜的单音:“呸。”
第六十二章
虽霍奉卿的表现有些古怪,但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是不耐烦被扯进这种无聊打趣,笑过之后便作罢。
因陆续有客要来当面向老寿星拜寿,先来的人便在主家安排下退出厅中,往后花园去逛逛。
去往后花园的路上,薛如怀笑嘻嘻向云知意和田岳打招呼,霍奉卿则面无表情地颔首。
如今霍奉卿与田岭的明争暗斗在邺城已不算秘密。
虽说田岳并不得其父爱重,但他终究是田岭的儿子。云知意与霍奉卿都很清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尤其当着田岳的面,他们两人无论如何都不适合表面得太过亲密。
于是就只不咸不淡地说几句场面闲话。
尴尬间,霍奉卿转头瞧见了花园里正与人谈笑风生的工务令常盈,便淡声道:“我有点事与常大人谈,失陪。”
语毕,以眼神示意薛如怀跟上。
薛如怀赶紧肃正了姿态,向云知意和田岳歉然地笑笑,便跟着霍奉卿往那常盈跟前去了。
蔺家老爷子人脉深厚,今日前来贺寿者或多或少都存着点别的意图,霍奉卿也不例外。
早前薛如怀与云知意一样,选择了跟随副钦使乐昌听差一年。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中,薛如怀为防汛也做出了不小贡献,之后跟着乐昌重点巡察了滢江原州段的沿江防汛情况,又实勘了各地不少大型建筑,学到不少宝贵经验。
按说薛如怀进工务署是最为合适的,但他求学时就是个偏才,考官只得乙等,薛家又无人脉可寻,因此交了“钦使跟班”的差事至今已快两个月,州府仍无要任用他的动静。
霍奉卿今日带他前来,便是有心助他进工务署任职。常盈是工务署主官,这山头不得不拜。
他俩离去后,云知意算是松了口大气,便与田岳走到假山附近的少人处说话。
云知意环顾四下做赏景状,口中低声问:“小田大人,你能设法帮我找老爷子来个投石问路吗?”
她跟着沈竞维跑了一年不白给,现今已不会像从前那样,凡事非要自己冲在前。她可是与田岭说好了借田岳来用的,该指使田岳的时候她半点不会客气。
“你是指均田革新?”田岳想了想,压着嗓回道,“待正席过后吧。老爷子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听戏时我先找机会探探口风。若老爷子愿深谈,再由你出面。”
“好,那就拜托你了。”
——
云知意上辈子是随父亲言珝来的这寿宴,这次不知哪里出了变数,言珝竟没有在这寿宴上露面。
云知意心中有些犯嘀咕,但这个时候也没法问谁,便只能按下不提。
临近开席,云知意与田岳被安排在离主桌最近的一桌,而霍奉卿与薛如怀也在。
想来是霍家、田家与蔺家都有故交的原因,这桌除他们四人外,便是蔺家的姻亲之类。
这种酒席安排座次是很有讲究的。离老寿星所在的主座最近,显然代表这桌人最受主人家重视。
但这桌的蔺家姻亲全不是官场上的人,云知意一个都不认得。
领他们入席的正是早前在门口迎客的少年蔺琅华。
这家伙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偏偏就将云知意的座位安排在霍奉卿与田岳中间。
薛如怀是跟着霍奉卿来的,座位自也就挨着他了。
想是先前被霍奉卿警告过什么,这回薛如怀没再多嘴搞事,抿着唇要笑不笑地落座。
如此安排,云知意真怕霍奉卿要当场成了“醋酿狗子”,便笑着对蔺琅华道:“我瞧着这桌就我一个女客,似乎有些突兀。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去与顾子璇大人坐一处?”
顾子璇是随她大哥顾子望来的,踩着开席的点才进蔺家大门,方才只来得及远远向云知意挥了挥手,都没说上话。
蔺琅华抿了抿笑唇,神秘低声:“请云大人见谅。今日对顾子璇大人有特别的安排。”
意思就是不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