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许乘月  发于:2020年0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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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样?”云知意略感茫然,“敲锣打鼓?那当然,我又没失心疯。”
  “我是说,我这样,”霍奉卿抿了抿唇畔的笑,轻垂的侧脸线条变得有些僵硬,“我走了捷径,提前搭上盛敬侑。你早猜到了,不是吗?”
  前世的云知意是入仕后才知道霍奉卿提前搭上盛敬侑的。当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能理解,甚至反感,可这辈子却有些懂他了。
  “虽然在我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眼里,霍奉卿就该是孤高而骄傲的。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祖母说过,官场历来水至清则无鱼,为官之道不是只有一个模子。每个人选择走哪条路,成为什么样的官,必定因为那是当下对他来说最好的选项,只要问心无愧就行,谈不上对错。”
  云知意侧头笑望他:“这件事上,或许你是比我聪明得多。我到现在都没想好究竟该怎么走下去。”
  “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总感觉有诈。”霍奉卿赧然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将橘瓣上的白络仔细清理掉,再将橘瓣齐齐整整摆在空碟子里。
  云知意顺着他的动作,瞟了一眼那碟子。
  一枚枚被捋去白络的橘瓣被摆得像朵稚童初学丹青时画的花儿,橘肉的金黄让素净寡淡的白瓷碟多了几分明艳色彩,透着些许笨拙意趣。
  她其实挺喜欢橘子这类水果的,但在人前向来不碰。因为剥皮会在指甲里残留果皮泥屑,而且她讨厌橘瓣上的白络,懒得慢慢清理。
  本想嘲笑霍奉卿怎么吃个橘子跟她一样事多,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云知意想了想,改口问道:“所以,你方才插话说,‘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是在帮我补漏?”
  是告诉田岭:云知意对明年在原州的官考都紧张到发挥失常了,这种重视程度,不是将此地当做跳板的样子。
  霍奉卿唇角稍扬些许,语气却平淡:“你说是,那就是吧。”
  “多谢。”云知意真是烦透了原州官场这帮人说话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路数,两辈子都烦。
  她闷闷伸出手去,从霍奉卿那小碟子里顺走一瓣橘子。
  霍奉卿“慢半拍”地挥了挥,没拦住。
  云知意不太斯文地将那般橘子塞进口中,笑道:“剥好却又摆着不吃,你供给天上先祖的啊?”
  霍奉卿淡淡横她一记,垂眸接着剥:“对,上供给,小祖宗。”
  这话的断句实在是奇怪,但云知意一时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反正口中那瓣橘子莫名变得烫嘴,让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第十七章 
  就在云知意尴尬时,雍侯世子总算到了。
  这老人家华服加身,环佩为饰,美髯遮面,却怎么也掩不住骨子里那份生无可恋,看谁都是满眼萧索无趣。
  懒懒打赏了预审考的前三名后,他的目光不经意瞟到云知意,原本略显浑浊的目光稍稍清明了些。
  州丞田岭察言观色,立刻笑着凑近他:“这便是鸿胪典客云端大人家的那位孙女,云知意。小时是养在京中的,或许世子早年间也曾见过?可需唤到近前叙叙话?”
  “别!我算是怕了她。”雍侯世子敬谢不敏地摆摆手,又变回先前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懒洋洋示意开宴。
  酒过三巡后,他仿佛想到什么,忽地来了精神,对左右两旁的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说了些什么。
  二人频频点头附和,最后更是拊掌笑了起来,齐声道:“甚好甚好!”

  于是唤了小吏来做吩咐。
  之后便有小吏抬了空桌案摆在主座旁侧空地,又摆好笔墨纸砚,雍侯世子亲自走过去,执笔蘸墨不知在写些什么。
  众人放杯停箸,齐齐看向主座,鸦雀无声。
  有小吏朗声清脆道:“世子有言:光只枯坐吃喝难免无趣,既都是读书人,不如拿点风雅本事出来助兴场面。”
  其实就是找名目玩乐兼灌酒。
  雍侯世子。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轮流走到那桌案前,当场写下好些“题目”,裁成小纸条叠成签状。
  田岭道:“待会儿会按座次挨个让大家抽取,按要求作答即可。”
  撷风园临湖靠山,仿中原滢江南岸的园林造景,占地广阔,分为前后两园。
  今日送秋宴其实有两部分,内园是部分州府官员及学子,外园则不拘身份,多是学子带来的家人、朋友,也有门路通达的无关百姓。
  这撷风园是原州的官属产业,平素由差役把守,通常只供州牧、州丞两府在重大典仪或盛会时使用,寻常百姓并不能随时入内。
  今日外园那头也有吃喝玩乐,只是需要自行付钱,众人却不觉得吃亏,权当庙会玩,倒也是热闹的。
  待田岭说完后,盛敬侑笑着扬声补充道:“若答得让世子不满意,便需罚酒五盏;若满意,世子会以当事学子的名义,对今日在外园游乐的百姓散赏钱一斛。诸位都是明年或将入仕的栋梁,今日可算是你们初次为邺城百姓谋福祉,万望竭尽所能啊!”
  盛敬侑这话说得极聪明。
  学子们到底年少,大多数心中都有几分清高。若叫他们为了一斛铜角的赏钱参与这样奇怪的玩乐,他们多半只会敷衍着来。
  眼下既说明这赏钱是为外园那些游人挣的,还莫名其妙拔高到“为邺城百姓谋福祉”的地步,无论学子们心中怎么想,都得积极踊跃、拼尽全力,以示责无旁贷。
  “这主意谁出的?”云知意奇怪地看向霍奉卿。
  霍奉卿是真无辜:“我哪儿知道?看起来是世子临时起意。”
  云知意想了想,笑了:“也是。这么天马行空的主意,除了这位世子,旁人也很难这么不着调。看来盛敬侑倒是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
  既是按座次,第一个抽签的当然是榜首陈琇。
  她的运气实在不算好,抽到的题目是——
  “弹琴唱小调?!”
  这老不正经的题目,一听就知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陈琇寒门出身,平常哪会接触弹琴这种于学业无甚助益的奢侈技能?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唱调,实在有些为难人。
  云知意咬牙,忿忿低语:“他以为今日这是在逛戏园看耍把戏?好端端的干嘛让人当众唱小调?读书人不要面子吗?!”
  再是侯府世子,也没有在这种相对正式的场合里拿一班学子胡乱取乐的道理啊!
  气愤之下,云知意就想站起来伸张正义,霍奉卿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按在席上。
  “读书人要面子没错,可世子也要的。你去当众顶撞他,不合适。”
  “他事情做得不对,我便是顶撞又怎么了?!看他敢……”话说一半,云知意后知后觉地收了声。
  她上辈子吃的很多亏就来源于此,很多事都要去争个是非对错。
  诚然,今日就算她当众顶撞,雍侯世子也不敢当真对她如何,但她得罪了自家叔叔的朋友不说,还会给在座官员留下“桀骜狂妄”的深刻印象。
  总之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许是见她踌躇,霍奉卿强调似地对她摇了摇头:“在座都是明年要考官的人。”
  今日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看做另一种试炼。
  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暗暗审视着每个学子,陈琇会做何应对,她的同窗们又如何反应,都会成为他们各自被人评估的依据之一。
  想明白这层后,云知意悻悻抿唇,重新坐好,这才察觉异样:“你手还不拿开?!”
  霍奉卿面上一红,倏地收回手去。
  经过短暂的犹豫后,陈琇选择了罚酒。但她不胜酒力,连喝两盏脸色就已经不大好了。
  幸亏她身旁的顾子璇素来仗义,主动替她将剩下的三盏也揽过去饮尽,这才将场面了结。
  跟着便是顾子璇抽签。她抽中的题目是“划酒拳”,看起来也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这老人家活到六十岁,大半岁月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吃喝玩乐,划酒拳这种事,顾子璇哪是他的对手?
  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蔫头耷脑又连喝五盏。
  她毕竟是将门之女,酒量并不差,之所以灰头土脸,只要是输了游戏之处。
  外地学子们对邺城庠学包揽甲等榜前九位的事本就有些酸,眼见榜首榜眼接连受挫,多少有几分幸灾乐祸。有的人甚至摩拳擦掌起来,就等着轮到自己来大展风头。
  而邺城庠学的学子们则将拔得头筹的希望寄托在霍奉卿身上,但也不乏暗暗等着看他落败笑话的。
  虽众人心思各异,但目标人物是同一个,所有人便屏息凝神望着霍奉卿。
  云知意也有些忐忑,吃不准雍侯世子到底在这些签里写了多少不着调的要求。
  她不自知地捏紧了拳头,心中祈祷霍奉卿不要抽中过于离谱的签。他那么骄傲一个人,若被当众戏耍,心里不落下阴影才怪了!
  霍奉卿倒是没事人一般,长指随意轻拈,就抽出个叫人哭笑不得的题: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这要求,说离谱也离谱,但好像也没太大恶意。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绝对又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雍侯世子挪步过来,云知意自要站起来以示尊重。
  哪知他却猛地倒退半步,吹胡子瞪眼道:“云家小姑娘,你的手可别乱动啊!”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满场人都竖起了耳朵,伸长了脖子。
  云知意没好气地低声道:“我扯您胡子的事,那是十七年前我的抓周宴上,需要记这么久吗?”
  这老人家记吃记打还记仇。
  据说当年在云府参加云知意的“百日抓周宴”时,被还是小婴儿的云知意揪过一次胡子,便毕生不忘。云知意在京中那些年,雍侯世子每次到云府,看着她就绕路走。
  没想到如今还记着,真是……闲的。
  “当然需要!小心驶得万年船。”世子理直气壮地捋着宝贝胡子,满脸写着“我不想理你”。
  他没再看云知意,微醺半眯的双眼瞟向霍奉卿抽到的题目。
  “哟,这个好。年轻人,可别想糊弄我,得是真的秘密哦!但你只需悄悄告诉我,放心,绝不外传。”
  霍奉卿以余光觑了觑身旁的云知意,稍作沉吟后,对雍侯世子道:“不如我写给世子看?您看过之后当众烧掉即可。”
  雍侯世子一听来了兴致,对霍奉卿招招手:“来来来,我看着你写。”
  于是一老一少便去往主座旁的桌案前。
  ——
  既雍侯世子说了会保守秘密,桌案旁伺候笔墨的小吏自需退远,盛敬侑与田岭也识趣地站在学子席这边,桌案前就只剩雍侯世子与霍奉卿二人。
  霍奉卿提笔蘸墨时,老脸泛着淡淡醉意绯色的雍侯世子捋须,轻声道:“你选的路,没个三年五载恐难成事,胜负几率勉强算是对半开,不是那么好走的。”
  霍奉卿微微一僵,回眸看向他。
  “田氏在原州经营数百年,民望根基之深之稳,使得京中都投鼠忌器。此次若败,闹不好你就身与名俱灭,没有人会救你;若成,那你便名动天下。真敢?”雍侯世子以捋须的动作遮掩着口形,笑呵呵轻道。
  霍奉卿恍然大悟,平静以对:“敢。不过霍某年少浅薄,为官不求名动天下,只求扶摇青云。”
  雍侯世子颔首,接着又嫌弃地摇摇头:“什么都别问我。陛下只让我帮忙看看盛敬侑选的人是否真可寄望,我就是看准人后帮着带个话而已,什么都不知。”
  “并没有什么要问。”霍奉卿转头,认真看着桌上铺开的白纸。
  看来,老爷子这段时日在邺城看似没谱,却是火眼金睛、洞若观火。
  “真就只为个‘扶摇青云’?哪怕千夫所指?哪怕火中取栗?哪怕蚍蜉撼树?”雍侯世子有些好奇了,“怪了,年轻学子不都傲骨铮铮,极重名声的么?你看上去还像是格外清高的那种啊。”
  霍奉卿没有应声,闭目思索片刻后,落笔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莫劝少年惜羽翼,月在中天气自清。
  饮水知冷暖,行路识崎岖。
  采撷山岚佩襟前,披荆斩棘入泥泞。
  青梅在云上,我需纵云梯。
  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
 
 
第十八章 
  既已知晓雍侯世子此行的真正目的,霍奉卿当然明白,老人家方才承诺的只是“不会外传”,绝非“不会上传”。
  但他既敢写下来,就不怕“上传”。
  他从小性子就有点古怪的拧巴,越重要的话越不敢轻易向真正在乎的人袒露,反倒是面对无关紧要的人时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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