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初月轻轻叹了口气。
此刻身处通感阵中,她眼前所见,皆会分毫不差地被端木玉感知。
不知如今身为男儿的端木玉,看见前世的情景,心中又作何感想?
他是否能够明悟,他的弱小,他的悲哀,根本与性别无关,而只在他的心性?转生之后,拥有先天道体,拜入天极宗,本该不负光阴好好修行,他却满心杂念,嫌苦嫌累,最终负气出走。
若是把自己困在了心房这么小小一处空间,每日揪住情绪不放,在意的皆是旁人如何看自己、旁人如何对自己、受了何等委屈,从而无心去做那些真正该做的事情,又如何能在这强者如云的世间站稳自己的脚跟?
鱼初月颇有些无奈。
她是悟了,可是她悟了也没用啊。
对于端木玉这样的人来说,内心的悲观情绪就如同一层厚厚的白翳,蒙住了他的心和眼睛。
眼前的画面继续流逝。
忽一日,梵罗珠收集到了足够的妖息,百余瓣娇嫩桃花在他指间零落成泥,最终,掌心独剩一朵小小的金粉勾勒的金盏花。
他那艳丽的唇畔浮起了凉薄至极的笑容:“逮到你了。”
冒充瑶月,勾引他的人,是邻居金盏女。
他缓缓起身,眸中杀意闪烁,要去捏死那个心怀不轨的女人——这些年来,金盏花无数次在端木玉面前挑拨,梵罗珠都看在眼里,没理会,只是因为在等她暴露真实意图。
果然如他所料,这个女人,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他狞笑着,一心盘算着金盏花妖的死法,彻底忽略了端木玉的感受。
这个妻子实在是太容易控制,太让人安心,就如同一件日常用具,就放在那里,随用随取,不需要保养呵护,自然也就不必在她身上多花费任何心思。
他没想到的是,多日压抑,已让端木玉彻底消沉,心中那条路越走越窄,处在了断裂崩溃的边缘。
她眼看着他捏碎了这些日子精心收集的桃瓣,在掌心留下了那个女人递给他的信息,然后便要走。
他要走。
这一去,他就会抛弃她,与别的女人双宿双飞。
他会与那个瑶月,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就像他和她从前做的那样……
他那炽热迷人的气息,他那健壮强势的身躯,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
都会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她终于,失去他了。
回过神时,她已扑上前去,攥住了他的衣角。
她卑微乞求:“可不可以不要走?”
“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听话。”他唇角挑着笑意,这笑意却并不是给她的。
“不要走,好不好?”她的目光里已经满是绝望,可惜他一眼都没有低头看。
“女人,乖乖听话,在家里等着。”他红袖一拂,拂得她连退三步。
女人,又是女人……
她的一切悲剧,只因她是女人……
端木玉根本无法接受他离开她这个事实。
如果,她此刻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他爱了她一辈子,从未背叛?她根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那比杀了她更让她痛苦一万倍!
端木玉痴痴凝望着梵罗珠背影,片刻之后,见他毫无回转之意,她的眸光终于彻底灰暗,只余一片决绝。
梵罗珠听到身后传来异常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她已把他当初赠她的定情花瓣化成匕首,刺进了心脏。
“一恨这女儿身,二恨心系于他。”刻骨恨意,烙入阖上的双眼。
火红的匕首,艳丽的鲜血,在洁白的玉兰之上妖娆盛放,刺眼无比。
梵罗珠呆了。
他从来也不曾想到,这个向来安份熨帖的女人,居然给了他这样大的“惊喜”。
他骂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他怎么摇她,她也不会再睁开眼睛。
他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只要愿意,整个妖界,不,甚至不止妖界的雌性,都会为他发疯,都愿死心塌地跟着他。
他明明可以有那么多的选择,但这么多年来,他的身边却始终只有她一个,她为什么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听着,女人!”他眸中淌血,凶狠地对怀中的尸身说道,“我要你转生,并非是舍不得你,而是……你凭什么不经我同意便敢离开我的身边!死了,我也要把你抓回来!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男人彻底嘶哑的吼声回荡在溪边。
他生生剜出自己本命花元,施展梵罗珠种族秘术,保下妻子花魂,助她转世托生。
“女人,好好等着我吧!”梵罗珠狞笑,“你的身体上,有我的印记,你往哪里逃……”
冷漠观众鱼初月:面无表情,完全不感动。
画面疾转,梵罗珠周行各界,寻找转生的端木玉。
终于,找到了。
遗憾的是,他的小玉兰根本就不认他,而且,她变成了一个男人。
梵罗珠发了好一阵狂之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无所谓了。是她就行。只要帮助她恢复记忆,她就能回到从前。
可惜玉兰花已彻底告别了过去,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也不愿委身于他。
他跟着端木玉,想尽一切办法哄他,然而这个人油盐不进,逼急了,便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倒是与前世自尽之前倔强的小模样有那么一点相似。
梵罗珠跟了端木玉好几年。
他发现自己的妻子转生之后,特别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
端木玉在凡界各地行走,每到一处,都会找上官府和富户,利用仙门弟子的身份,要求官府和富户给平民发银发粮,然后很享受地收下百姓的感激。
最初梵罗珠觉得挺有意思,渐渐就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那些平民就比他还重要吗?
梵罗珠开始使一些强硬的手段来逼迫端木玉就范,奈何端木玉始终像块木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他。
就连用端木老汉的性命来威胁端木玉,他仍是一副死犟的样子。
梵罗珠怒了。
大妖可不会把凡人的命放在眼里。
他对端木老汉下了手,而且用的是他精心保存下来的玉兰花元。
既然她敢忤逆他,胆敢忘了他,那么,他就用她的花元,杀了她这一世最在意的人!
“想救他吗?只有一个办法,恢复妖身,用你心头血,救活对你恩重如山的人。”梵罗珠笑得疯狂。
端木玉只呆呆地站着。
再后来,端木老汉就死了。
“知道么,”梵罗珠冷酷地对端木玉说道,“他在临死之前,会看到我和你的过往,也会知道是你不肯救他……我的宝贝,你心里,怎么可以装着别的男人呢?就算是父亲,也不行,知道吗?到了九泉之下,他亦会恨毒了你,你只有我,永永远远,只有我。”
端木玉发了疯,徒劳地一剑一剑刺向梵罗珠……
……
画面消失,鱼初月蓦然回神,发现自己端端正正坐在通感阵中。
胸口极闷,生机在疯狂消逝,喉中满是血腥味以及淡淡的兰花香。
她下意识抿住了唇,生怕一张口就吐出一只兰花怪。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脸转向端木玉。
只见他泪流满面,痛苦得真情实感、撕心裂肺。
鱼初月吃力地爬了进来,踉跄两步,摔在了端木玉身边,抬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重重往下咽了咽,将血腥和兰花的味道逼回胸腔中,然后贴近端木玉的耳朵。
她的时间不多了……
“放桃花瓣的,不是瑶月,而是金盏花,你看没看清啊!”她压住胸腔中翻涌的呕意,道,“梵罗珠他,并没有抛弃你背叛你,他早已看出金盏花不怀好意接近你,便收集了她的妖息作证据,那一日,他是要去杀了金盏花!”
端木玉极慢极慢地转向她,双眼圆睁。
“还有,你的悲剧,不是因为女儿身,而是因为你明明已经长大了,却像个婴儿一样,凡事都只知道依赖别人!看看清楚啊端木玉,前世今生,你都做过什么?!”
“前世只知道痴恋梵罗珠,战战兢兢地讨好,生怕失去他,把自己变成了旁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你还如何指望他将你放在平等的地位!”
“今生呢,心思浮躁,得到一个仙门中人的身份便沾沾自喜,到处去炫耀存在感,明明自己不好好修炼,被师父骂上两句还心情崩溃。怎么,下了山,利用仙门弟子身份慷他人之慨,让百姓给你磕头,夸你菩萨,很有成就感吗?不,那只是懦弱逃避而已!”
“这么大的人了,别赖在襁褓里面,认清自己的懦弱,面对一切现实,多给自己一点勇气,试着站起来吧!”
她说得用力了些,只觉胸中一阵作呕,她仿佛已预见了自己脸上开花的惨状。
“端木玉,想想清楚,你到底是谁!”她哑着嗓子向他吼道,“看看清楚,你的软弱造就了多少悲剧!端木玉,硬气一点,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
端木玉一个激灵,眸中映出鱼初月身上即将破体而出的花邪。
他的双眼睁得更大,头皮阵阵发麻,心口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
他发现,自己真的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弱小的不是女儿身,从来也不是女儿身。
眼前这一个身穿红衣的娇小女子,比前世的她更要美丽,修为亦是极其低微,但端木玉在鱼初月的身上,看不见半点与‘弱’字相关的特质。
端木玉可以预见到,没有什么能够打倒鱼初月,就算是死,她也是骄傲的。
这些,才是端木玉一直在寻找、心底在追求的东西。
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裂开了,涌出大股奇异的酸涩的力量。
鱼初月两眼一黑之前,看到端木玉的眼睛里盛开了两朵雪白的玉兰花。
第13章 谁还她清白
黑暗笼罩下来时,鱼初月眼中最后残留的影像是两朵泛着莹莹白光的玉兰花。
晶莹剔透的水珠在花瓣上滚动,“叮——”落入最深的沉眠之中。
死亡的感觉,和上次有些不同。
她没有轻飘飘地浮起来,眼前也没有白光,就像是睡过去了一样,朦胧中,却能隐约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待了很久。
终于,她感觉到有一点冷。
然后越来越冷。
眼前渐渐泛起了清光,冰冷的空气随着呼吸灌进胸腔,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唔……”
鱼初月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好一阵眩晕。
口中弥漫着极苦的味道,还带着点淡淡的玉兰花香。
一个白衣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然后她便看见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冰霜筑成的寝殿,华丽炫美和简朴大气两种迥异的画风融合在一起。
是崔败的洞府。
鱼初月轻轻吸了一口气,吃力地张了张口:“大……”
崔败道:“闭嘴。歇息。”
端木玉恢复妖身之后,立刻自剜心头血救回了鱼初月,然后跟着修无极一道救治千方古镇的镇民去了。见局势已平定,崔败便带着昏迷的鱼初月返回了天极宗。
她体内邪祟已经爆发,虽然及时救了回来,却也是受了不小的暗伤。
此刻,见鱼初月挣扎着还想说话,崔败果断制止了她,补充道:“千方古镇之危已经解除,无需替旁人担忧。”
“不……”鱼初月叹息一声,发现自己实在没力气说话,只能恹恹地闭上了嘴。
她惦记的是那枚玉叶子。
担忧的是她住在他洞府的话,叛圣对付他的时候,岂不是要殃及池鱼?
这么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连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怎一个惨字了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崔败捻起一枚圆滚滚的丹药,不问她意见就塞进她的口中,灵气一迫,骨碌下了肚。
鱼初月:“……”
随便了随便了,砧板上的鱼,随便剁。
丹药进入腹中,很快就化成了一股温热醇厚的气息,渗进五脏六腑,然后蔓延至指尖。
半个时辰之后,鱼初月精神了许多,有力气说话了。
“大师兄,”她随口问道,“我晕了多久?”
“四日。”
“哦。”她懒洋洋地说道,“那算起来,我进入宗门,已有近七日了。这几日,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嗯?”崔败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鱼初月嘿嘿一笑:“大师兄,我们凡人呢,就很相信凡事都有个兆头。我进宗来,宗里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那便是我与宗门八字相合,日后定会顺顺遂遂。若是发生了不怎么好的事,那我日后就得夹着尾巴做人,万事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