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讼律师不怎么赚钱,非诉两极分化严重,好所要学历,本科毕业生几乎不收。那时候我心里是很绝望的,连国内研究生都读不起,可别说海外的了,我连托福都没钱去考。”
纪荭很少具体地提到自己的拮据,当然,经济上的困难确实存在,朋友们都能想象,可像她这样仔细地回忆还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她现在已经很有钱了,纪荭的语气并不羞耻,“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他的。”
这甚至远早于她们刚才推测的时间点,元黛一直以为纪荭是在她们毕业前的那次舞会上认识格先生,刚才她以为纪荭是到美国后不久,她确实没想到原来纪荭读大学的时候就认识格先生了。
“我以为那时候格兰德在国内还没有业务啊?”简佩问出她的疑惑。
“他是来考察环境,顺便旅游的,格兰德早就想发展国内业务了。”纪荭站起来去找烟,但在反对的眼光下没有点燃打火机,只是若有所思地捏着过滤嘴,“当时,我实习那个律所想要吃下一些业务……多的也懒得说了,反正,当时,老板组了一个局。”
她只要说到这里也就够了,元黛和简佩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局,最近最好,也最有名的例子发生在明尼苏达,这种局不一定会叫专业人士参加,年轻漂亮的女同事,涉世未深好摆布的实习生,男人们很喜欢仗着权力的优势凌迫她们、诱导她们,纪荭是个漂亮的实习生,而且家境贫寒,带她去参加这样的饭局,认识一些大人物,对老板来说甚至还是一种赏识,是给她的好机会。
“格先生那时候就睡了你?”简佩在关键时刻总是问得很直接,很客观,没有任何评判的意思,她们也都见过太多了,多到习惯了不去评判。
“他说我长得很美,是他理想中的东方女性。”纪荭有丝嘲讽地笑了,“你看,这就是他的审美,丹凤眼、高颧骨、旗袍、老洋房,刻板得不能再刻板的刻板印象。”
但他有权力,有钱,所以格先生总能得到想要的,他能为纪荭提供出国读书的机会,让她拿到一间好大学的Offer,也租得起比她实际承租更贵的房子,但纪荭不想用太多他的钱,“交易就是交易,用得越多,付账的时候花得就越多。那次我是这样告诉他的,我得到的都是我应得的,毕业之后,我要回到中国去,下次再见面,我会是专业的形象,不再需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交换什么。”
“格先生肯定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元黛讲,她们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纪荭手上——淤痕已经好几天了,一条条紫红色爬在纪荭白皙的手腕上。
纪荭把袖子放下来,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不喜欢。”
所以,他对纪荭略施小惩,也并不止身体上的一点伤痕,纪荭需要钱支付生活费,格先生给了她一张卡,没有给现金,他是很精于控制人的。
“你猜我们为什么会得到去纽约实习的机会?为什么偏偏就是我们这几个华人学生?你们都还记得,在那个时候,我们感受到的歧视要比现在强很多,我们是华人,是女性,那时候中国还没有现在这么有钱。”
再早一代,留学生受到的轻视会更多,这样的轻视她们都有体会,但纪荭的语气很平和,“但是我也不责怪他们,为什么要责怪呢?这就是人性,我的家庭没有钱,我没有钱,如果我还长的不漂亮,也不能干,那么你们也不会把我当回事。你想要拥有什么,就一定要有一些东西去交换。你有多少东西,就能得到多少尊重。我在我们三个人里拥有得最少,所以我就得到最少的尊重。”
纪荭说,她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去要号码的时候,你们在想,这是个胆大包天的社交攀爬者。你们会有一点鄙视我的不择手段,但也有一些钦佩我的大胆。”
她到底还是点燃了那支烟,放进口中整个仰过去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视着弥漫的烟圈。
“但你们不知道,其实我放下坚持的时间比你们想得都早,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坚持。”
她自嘲地一笑,直起身把烟灰抖落,“如果我有坚持,那么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你们。”
简佩和元黛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成功来得很容易,她们一样在自己的荆棘中拼命地挣扎着前行,但纪荭让她们都哑口无言,元黛沉默了很久,突然说,“看起来《五十度灰》始终只能是小说。”
简佩很错愕,连纪荭都没想到她的思路这么飘逸,她噗地一声笑出来,烟灰因此星星点点地乱飘,简佩也被逗笑了,“一天到晚就说这些奇言怪论!”
不过的确,现实中的霸道总裁并不讨喜,尤其是这种禁锢爱,元黛问纪荭,“进集团工作,是他的安排吗?”
“他想养一条狗,我已经被驯得服了,他也不介意给我这个机会。”纪荭笑了一下,她慢慢把衣袖放下来,隔着布料轻轻抚摸着伤处,重复着说,“我已经被驯得服了。”
她不是没想过反抗的,她结了两次婚,财产越来越多,有很多钱和格先生没有关系,可她们都知道纪荭的一切来自哪里,她越有本事,格先生叫她回美国的频率就越高,一条听话又好用的狗要定期回去上上课,她可以随便结婚,随便恋爱,格先生不在乎这些,他知道纪荭的反抗都是徒劳。他是真的把纪荭捏在掌心,纪荭能呼吸到多少空气,就看他愿意松开多少。
这样看,就算她富可敌国,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五十度灰》以外,这种绝对的Sub-dom关系,被主宰的人往往不能感到快乐。纪荭的不快乐,两个好友是能感觉到的,但她们帮不了她什么,她们能做什么?以她们俩的层次,甚至连和格先生坐下来吃饭的资格都没有,除非如纪荭一样,把自己也当一道菜那样呈上去。
没人说话,大家都懂,她们就这样坐着彼此望着对方,简佩把手放在纪荭手背上,简单地说,“我们都关心你。”
元黛也把手叠上去,纪荭没有嫌她们肉麻。
气氛可以说有点儿温馨,纪荭和她们上一次见面并不怎么愉快,或许是因此,她今晚说了很多,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得到了些许修补,她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时而远,时而近,充满了博弈,可也不乏真情。
过了一会,元黛问,“那你这次回总部,呆了这么久……是你和格先生有矛盾了吗?”
简佩在纪荭看不到的角度瞪了元黛一眼,元黛没有理会,她知道自己在利用纪荭的软弱,温情没有让她忘却自己的来意——也许纪荭在委婉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干了这么多脏活,寻求同情和理解,但元黛的心是比简佩要硬一些的。
她们以前没少打探格先生的事,可纪荭从没说太多,这一次,她肩膀震了一下,垂下眼望着三人交叠的手,过了一会,她幽幽地说,“是的,有一些事,我想让Simon负责,但是他不同意。”
元黛不禁和简佩交换一个眼神,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Simon负责什么?”元黛追问说,“国内的事?你真舍得把权力让渡出去?”
纪荭的头抬起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她当然会感觉到不对,格兰德内部的事,两个好朋友从来不会问这么多,她们害怕自己听多了也就跟着染上污浊。
但现在谁都没法回头了,简佩用力握住纪荭的手,不让纪荭抽走,她和声问,“阿荭,你是不是想把格乐素的担子甩出去?”
元黛想这时候再为曲琮隐瞒意义也不大,她问,“跟踪曲琮母亲的人,是你找的,还是Simon找的?格先生答应让Simon来处理了?”
所有的温情,被她们的问句摧毁,纪荭几乎是挣扎地抽出手,她的脊背挺了起来,眼神中流露一丝了然。
“我说今天你们怎么来探病了。”
她略带嘲弄地说,病态一扫而空,刚才那个脆弱的、无助的、抑郁的甚至是绝望的纪荭,已经被这个纪荭杀死,但这个纪荭也还是有一丝受伤,“是我错了——我还以为你们真有几分关心我呢。”
简佩想说话,但被纪荭止住,她双手按在桌上,倾身说,“已经图穷匕见了,那就都把筹码亮出来吧——你们带了什么来?”
不得不说,她们三人对彼此的了解实在太深,元黛和简佩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元黛按着U盘把它滑到纪荭面前。
“确实带了一些,但不是全部。”她平静地说,“你要先验验货吗?”
第98章 翻脸
纪荭当然要。
“远志高飞的第一期收购……RTCA授权,格乐素采购价格谈判,还有什么?”
两个U盘被同时打开,她快速拉动进度条,唇角逐渐跃上冷笑,“全都是文书副本……你们要么是很早就开始留存证据,要么最近就加了很久的班,辛苦了。”
她的话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确实,这些文书都是两个律师提供给格兰德的正本,理当留存有文档,向客户出示也算是理直气壮,纪荭是在暗示,如果她们有让手下找文档的话,她会收到消息——她想收曲琮当眼线,没成功,可不代表别人能禁得住纪荭的手段。
“这些都是现在可以给你看的。”元黛平静地说,“还有些只能说给你听的,远志高飞的第一期收购,本来很难过审,反垄断文案做得有问题的,在通过审核后两个月,格兰德成立新子公司格兰德那奥姆,注资三千万元,第一笔交易就是购买了智方同心的企业咨询顾问服务,顾问费400万元——你做得很好,格兰德没有任何问题,但你没想到对面做的没那么仔细,智方同心没有代持股,最大股东是张智文先生的妻子,他现在已经卸任,但你也明白,这是经不起推敲的。”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这么平等的态度和纪荭对话,在此之前,她们的交谈就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看似亲昵,却又含有不可逾越的尊卑之分,元黛的表现很少过线,而纪荭总是抓住时机行使自己的特权。直到现在,元黛表现出的轻蔑真正证明她已经把纪荭视为对手——她们都很习惯对谈判对象展示自己的强大,轻蔑也正是自信的体现。
但因为纪荭此时的病弱,这份轻蔑多少有点儿趁人之危的意思,简佩不禁流露一丝不忍,却又很快明白多余的情绪只会令自己成为突破口,她挂上职业性的亲切笑意,接着元黛的话头,“RTCA是从瑞士分公司授权过来的,阿荭,这是你自己的操作呢,还是格先生的操作?在第一年的合同里,你删掉汇率避险条款,格兰德泰克因此每年要多付30万美元专利费,半年后合同迁移到了格兰德史密斯,你借机重做了一份合同,修改汇率条款,但格兰德泰克是如数支出了合同金额,可最后付款的是格兰德史密斯,这30万美元去了哪里?”
“这样的业务,你分给两家做,你也知道我们不会彼此打听,因为存在竞争关系。”元黛说,简佩笑了起来,她也跟着元黛一起,把手放在桌上,倾身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决定和你翻脸呢?——阿荭,这件事,格先生知道吗?”
“我想这应该是你自己做的。”元黛笑着说,“格先生看不上这样的小钱,他也不会这么操作——只有权力仅限于合同部门的高管才会这么给自己搞事儿。”
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如果格先生知道纪荭这样玩弄手腕从公司亏空,说不定顺水推舟牺牲她出面背锅。纪荭的嘴唇慢慢抿了起来,她看起来再无病态,偏过头有一丝讥诮和冷嘲地盯着两个朋友,举起银制烟盒又抖出一根香烟衔上,眯着眼点燃香烟,贪婪地吸了几口,懒洋洋地说,“你们应该不会玩什么俗气把戏吧,搞个录音纽扣什么的。”
“还不至于。”元黛说,“不过你当然不会相信的,对不对?”
纪荭笑了起来,她平时总是很矜持的——身份越高的人表情往往越小,因为身边的人总是留心他们最微小的变化,纪荭一向注意和她的收入靠拢,维持高贵的仪态,但此时她的笑容却显得粗野而又精明,让人想起她毕竟出身于乡野市井。“你说呢?”
她当然是不会相信的,现在的录音器材可以做得很小,甚至藏在头发里,当双方都不能信任彼此的时候,交流会变得很没有效率。元黛点点头,“你不想说,那么,想听吗?”
“我不想说也不想听,我现在只想哭,我很伤心,”纪荭半开玩笑,吸口烟调侃地说,“我觉得很孤独,我没有朋友,无依无靠,要不是我还有钱有势,我的眼泪真要掉下来了。”
她在炫耀,似乎也在告诉两个老友她拥有的能量,但元黛和简佩可以听出那么一点点真情——纪荭是不会说什么‘十年来你们的哪一分钱不是我给的,结果养了两条白眼狼’这样的话,只有愚笨的人才会无用地宣泄情绪,但这不代表她不会伤心。不论如何,进入律所工作是元黛和简佩自己的选择,她没有强迫她们付出太多,甚至可以说为她们挡下了许多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