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是不喜欢下班的,对纪荭来说,夜晚永远太寂静,无休无止地盘点财富也会让人厌倦,也因此,她是夜店的VVIP,通讯录里大把小鲜肉,但今晚这些所有用钱买来的陪伴都显得过于嘈杂,独处又变得过分冷清——很奇怪,平时她也总是一个人,可和元黛她们谈崩了以后,冷清的微信群似乎是最后一根稻草,让寂静变得特别难以忍受。
她像是游魂一样在屋内游走,披着大红绣花的睡袍,偶然经过镜子,自己都被自己吓一跳,感觉就像是上个朝代的游魂,又或是民国时期的疯子,经常被编排在二流恐怖电影里的那种。——她太瘦了,夜晚的灯光又把她照得惨白,两个大黑眼圈,就算已经快40岁了,如此憔悴依然是犯罪。
纪荭不敢再抽烟喝酒了,但不吃安眠药她睡不着,她就像是鬼一样在房子里游走,半夜两点多起床去上厕所,经过窗户又收回了脚步。
——她是一进屋就拉紧窗帘的那种人,其实这栋房子根本无法供给纪荭安全感,但她还是习惯隔绝所有可能的窥视,至少是她能阻止的窥视。但窗外的光线明暗还是能被感知,今晚,外面的街道偶尔会亮起难以解释的光。
她拉开窗帘一角,悄悄看出去——这是一条单行道,老街路窄,路边没有停车位,通常情况下,纪荭可以直接看到对过的S市某名人故居基金会。
但今晚,基金会门前停了一辆车。深夜来往的司机必须要稍微避让,不能开在路当中,S市大家都讲规矩,也喜欢维护规矩,这样拎不清的司机,经常会被晃一下后视镜,表示不满。这就是引起纪荭注意的闪光。
但这也很可能是有人临时过来办事,深夜违停一般问题不大。
纪荭在心底安慰自己,她知道自己会想多也许是受了元黛的心理暗示,但还是禁不住藏在窗帘后头看了很久。那辆车看不清牌子,是黑色的,看上去很普通,能停在这里办事的车子不应该这么便宜。
大概五到十分钟后,有一辆车经过,它也打了远近光,一路闪着走远,纪荭借助光源看清了驾驶室,驾驶室里的确坐了一个人,他戴着鸭舌帽,低低地压在额头上,衣领也拉得很高。
这么晚了,什么人会默不作声地坐在车里?
纪荭的呼吸顿在喉咙里,她经历过很多更凶险的时刻,不会因此慌张失措,但她的心的确直往下沉,好像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正在成真。
她悄悄打开手机,关掉智能排插——这是格先生所不知道的,纪荭允许自己放纵的小小奢侈,小小的现代点缀——屋内陷入一片黑暗,过了五分钟,这辆车开走了。
她没有过敏,这辆车是为她来的。
纪荭回到床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没有吃安眠药——她知道今晚自己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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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半夜的带我来这里干嘛?”
几条街外,李铮一边开车一边问女朋友,他很不解,“还有,这辆车是哪里搞来的?”
“就当我失眠了,只能在停着的车上好睡吧。”
元黛躺在后座玩手机,她刚才小睡了一会儿,现在精神正好。
李铮还想再问,元黛坐起来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我建议你最近少问一些问题。”
“毕竟,闷声大发财,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就不太好了。”
李铮确实是个聪明人,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女友一眼,立刻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第101章 新鲜
【最近还有人跟着你们吗?】
这几天,纪荭变得比之前主动多了,她和元黛简佩翻脸的那天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知道说多就是错多。
元黛晾着她一会才回答,【你不是说我们神经过敏吗?】
纪荭发了一串省略号,不过元黛没有继续拿乔,【好像没有每天都跟着,也怕我们报警吧,但时不时就感觉有被盯梢,拍了车牌,是套牌车。】
每个城市里都有大量的套牌车存在,这也算是小小的冷知识了,很多豪车都是从境外走私过来的,只要型号一样,一牌可以多用,甚至原车主对此完全茫然无知。除非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警方也不可能在全市范围内精准查找某个车牌号,更何况元黛拿不出任何证据,‘它在跟踪我’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在法律界不具备任何意义。
纪荭深知其中的套路,不用元黛解释太多,跟踪者有时候不换车也是为了营造对目标的心理压力,当你明知道有人跟着你,但却拿不出证据的时候,这份心理上的压力足以把硬汉压垮——不过,通常来说,会采用这种策略的一方都非常的自信,并不怕受害者狗急跳墙。
格兰德在大陆的实力远远没有这么强盛,否则针对格乐素的调查也不会让格先生失眠了,纪荭想Simon不论多疯狂也不会这么大胆,他也认识元黛和简佩,知道她们都是聪明人,只要第一次没有搞死她们,后续的局势很大可能控制不住。行有行规,律师这一行的规矩就是,打工仔拿了多少钱就承担多少责任,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冲马仔下死手。
除非格先生已经明确做出指示,把格乐素这口锅完全扣在她头上。否则Simon不可能这么做——他一定是能从中汲取到足够的好处才如此激进,是什么好处?远东区的法务负责人?对他来说是收复失地,但这还不够……如果把印度发生的那些事都甩到她头上呢?那对Simon来说才是真的能抓在手心里的实惠。
格先生要放弃她,这个念头纪荭已经有了,但当时只是雏形,随着反复斟酌揣摩,整个计划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格先生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刻,他的退休时分近在眼前,而只要药物还在销售,风险就依然在,度过了这个危机就还有下一个,也许他也在寻找万全之策,甚至是主动戳破这个脓包的好时机。
在大陆戳破这个点,不失为一个理想的选择,中西方新闻交流不畅,有语言障碍,只需要搞定一些资本,新闻在英语世界会被轻描淡写地渲染为‘格乐素因当地政策不得不暂停应市’,再放出一些真真假假的阴谋论消息,公司股价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届时打几年官司,把她推出去当替罪羊,在印度操纵临床测试结果,欺骗股东,暗中雇佣杀手,贿赂官员,所有罪名都可以扣在她头上,对格先生来说比牺牲Simon更简单得多,毕竟,她出身贫寒,而Simon有一大堆亲戚,还有个能干的印度老婆,牺牲Simon,格先生以后在印度办事就没那么方便了。
如果操作得好,一切都只会在‘格乐素在中国人群中不良反应率更高’这一步打住,甚至也许还会有专家发表一两篇煞有介事的论文。毕竟心脑血管疾病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一年多几万少几万根本感觉不到。如果这样的话,她们都会没事,纪荭也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但Simon未必乐意看到这个结果,他想在远东法务总裁的位置上退休,而且,他需要有人扛下印度那些事情,这一次纪荭过了这一关,下一次危机,可未必就还有这么一个替罪羊了。
【是Simon。】她警告元黛,【他在吓唬你们,希望把你们逼到另一边。】
【?】元黛先发了个问号,有两分钟她的对话框都在输入中,但最后她放弃了文字,而是直接打来电话。“说得清楚点。”
她有些惊慌了,多重迹象都显示出这一点,纪荭知道自己也有些慌乱,如果是以前,她不会在对方可以录音的情况下谈到任何敏感内容。但现在反而一切不必如此讲究,元黛手里早就握有能毁掉她的证据了。
她耐下性子向元黛解释利害关系,“仔细想想,Simon不会全心为格先生办事,格乐素不出事符合集团的利益,但不符合他的利益,他希望这个炸弹在现在爆炸——最好是由你们开始。”
“目前看来这似乎也符合我们的利益。”元黛立刻说,“我们本来就准备跳船了,还记得吗?阿荭,你怎么会对我说这么多?我认识Simon的,你知道,我可以转去和他谈合作,说不定结果会更好。”
纪荭按住额头,她有轻微的眩晕感,她睡得太少了,烟又抽得太多,思维本来就比平时迟钝——而元黛又该死的,恐怖的聪明。她一瞬间忘记的不是元黛认识Simon,而是她们的利益已经不再统一。
“那也就意味着我会死得很难看。”她平静地说,“阿黛,我们好歹认识一场,分道扬镳也不意味着反目成仇,对不对?”
这是元黛说过的话,她沉默下来,过了一会,轻轻地为自己辩解,“我们问过你的。”
“也只问了一次。”纪荭说,她去摸烟,但没有抽,再抽真的要上头了,她把手机夹住,在冰箱里摸出一瓶冰水拧开灌了几口。
“你后悔了吗?”元黛问,她有些不肯定,纪荭听得出来,她也吓着了。她们一起处理过很多烂摊子,但没有一件比眼下的局面更大,大到连她们都掌控不了全局,连她们都只是棋子,只能猜测着棋手们的思维。见证别人的死亡和担心自己的死亡,这当然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
纪荭心不在焉地说,“也许。”
但她知道她也胆怯了,否则不会有意无意为另一个选择铺垫,如果元黛再问一次,她的答案会不会改变?纪荭也不知道,她希望自己有充分的时间考虑和试探,时间太短了,她还没找到借口自然地安排与Simon或是格先生的会面。
“你应该后悔的。”元黛告诉她,“我们已经跳下去了,阿荭,有了我们交出去的东西,这艘船肯定会翻的。”
她们真的交资料往另一边投诚了!
纪荭心口抽痛,她不伤心,只是这个消息实在太刺激了,让人加倍焦虑,却又没有重磅到翻转局面,“没那么简单的,你们手里有什么?这件事一大部分是在印度做的,十年前格兰德在大陆就一个办事处,大陆的法律管不到印度公司。”
“我们确实没从你给我们的工作中整理出什么。”元黛说,“但是,你对自己的电脑太不小心了。”
纪荭知道自己应该对这个消息感到震惊,她把手机放到一边,又去拿了一瓶冰水回来。“你们黑了我的电脑?”
她不需要很勉强,语气自然轻微颤抖。
“差不多吧,我们拿到了最关键的证据——你知道的,就是格兰德怎么在印度掩盖和篡改临床实验结果的那部分。”
“格乐素是怎么在美国过临床的,我们不知道,因为你也不知道,但你知道的全部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现在,调查组也知道了。”
元黛的声音低沉却清晰,透着深深的忧虑,“船肯定会翻,但我怀疑调查组内部也不干净——你知道我们的神经为什么那么紧张吗?”
纪荭握住脸,这一次她是真的全明白了,“你把证据给调查组之后,开始有人跟踪的,是吧?”
“是啊,调查组内部可能有内线……而且是你没掌握的内线,可能那就是格乐素在国内过审的关键,他是Simon的单线,直接联系了Simon,这是我们的猜测。”元黛轻声说,“你说得对,我们想要跳船,Simon也想要跳船,格乐素这艘船肯定要翻了,他要留一个船长和它同生共死。”
“那你们——”纪荭冲口而出,“你们也一样要死。”
“当然,如果他的计划是把一切都推给你,我和简佩至少要死一个,死人才好被做手脚,死人不会为自己说话。”元黛讲,“大概可能是我吧——你知道,佩佩家里人更有能量一些,而且,她比较笨,不如我,我更会找麻烦。”
她的话有些自嘲,却充满了无限的苦涩,这就是出身的局限,在这样的时刻仍能影响存活的概率,这苦涩冲刷着纪荭的情绪堤防,她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我们得见面仔细聊聊——我不想死,我相信你也不想死,阿黛,事情怎么会搞到这一步!”
“是该见面聊了,别在家里,不要带包,别带手机。”元黛明显也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洗个澡,穿最轻便的衣服来,不要有扣子。”
她的语气略带警告,“你就住在他给你的房子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纪荭的手在轻颤,她稳住自己,不让元黛听出来,“你说个地点,餐馆?”
“得低调点,你不会想在这种时候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元黛讲,隐约有些讽刺,“毕竟,你还没做决定,是不是?万一被拍下照片,那你就真的很难向格先生交代了。”
她迅速做了决定,一如既往的元黛,合适、妥当,处处挑不出错。“F大吧,你去那里也很合理,你可以说自己是去找天宇的。”
纪荭对F大的确也是很熟悉的,她们商量好会面地点,纪荭挂了电话,不禁心想,如果元黛在她这个位置,事情会不会如此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