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元黛来说,这个提议已经没意义了,虽然李铮只停顿了半秒,但她是元黛,她只需要半秒钟就能猜得出来。
——现在是刚开始谈,最情浓的时候,李铮对她是何等的迷恋,即使如此,他也没想过结婚的事。一般人在这时候甚至连孩子起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学都想好了,李铮对处理家人问题完全没有概念,只能说明他就没想过和她结婚。
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一开始不就看出来了,情场老手——倒不是图色来的,只想简单睡一睡,谈的时候他是认真的,也确实是趋于完美的男朋友,但没想过追求结果,长远来看,也就是玩玩而已。
说实话,这正是几年前的她最喜欢的男友类型,但今非昔比,尤其是今天的元黛更脆弱,她从未有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仍在激烈地变化中,现在的她甚至和几个月前都有很大的不同,她的生活远未安定,所有关系都在晦暗之中,但现在的她对于这许多变化已经感到疲倦。
衰老是这世上最让人憎恨的事情——时间!元黛真的很讨厌时间!时间让她脆弱、怯懦而又善变,她现在甚至很看不起几分钟前的自己,这种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样子真的很狼狈。而李铮的反应就像是一柄尖刀,一盆冷水,她怎么能如此自作多情!
“到时候再说吧。”她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急。”
李铮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去,他确实不笨,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其实对他们来说,对话并不难懂,尤其元黛已经39岁了,越庸俗的人越能脱口而出她现在最想要什么。
而这其实是很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实在尴尬,女方想嫁男方只想玩玩,李铮仔细想想,表情缓慢变化,很难拿捏出合适的分寸,刚才的亲密现在已荡然无存,他僵在那里只能等元黛主动——结婚不结婚是件大事,既然最迷恋的时候没有想结婚,现在也不会因为元黛的表示而忽然变化,现在李铮只能等元黛表态,元黛不介意,开几句玩笑一切如常,接下来可能是心照不宣各自取暖,也可能是漫长的暗中拉锯,元黛想改变李铮,而李铮需要决定自己愿不愿意被改变。
那,元黛要是介意呢?
在以前,元黛一直是李铮的角色,第一次被婉拒,这感觉很难堪的,结合年龄危机,很摧毁女性自尊,不过她还能忍受,元黛不动声色,站起来说,“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要回所里一趟,你先睡,别等我了。”
这是实话,一整个下午都有会,元黛没时间系统思考,紧接着又不自觉逃避到李铮那里,想在直面问题之前给自己找条后路,被羞辱也算是咎由自取,这盆冷水泼得好,够痛也够痛快,现在她完全清醒过来,简直一秒都不能等,往华锦的路上也一直在想纪荭的事,李铮又一次回到他应当在的位置上:等她从所里回来,李铮应该已经走了,这个年纪了,拖泥带水没必要,脸一抹下次见面又是合作伙伴,这段短暂过去心照不宣利索结束,对大家都好。
这是否在逃避心中的失落和沮丧,元黛已经不知道了,往前一步是工作,往后一步是越来越逼近的40岁,两面墙壁都长着尖刺,她反而能两面都从容面对,不花费时间自我唾弃,走进律所的时候已经完全收拾好情绪,从容不迫,和几个深夜还在加班的小律师打个招呼。
“好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嗯,我是想到个合同好像有点不对,刚好在附近就回来看一眼——”
回办公室开机坐下,元黛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这个文件夹累积了10年,几乎是一座数据坟墓,各色文件2000多份,全是她为格兰德服务留下的足迹。甚至可以说,这个文件夹比她所有恋情都要持久,见证了她人生中最黄金的十年。
不可否认,她如今的身家地位,有一大半都和纪荭有关,过去的十年之所以能成为黄金十年,也来自纪荭的赐予。
元黛默默凝视屏幕,唇线不自觉地垂下来,拉出一条细纹,她没开大灯,荧光幽幽,映照着她的侧脸,元黛平时总是漫不经心,大概是因为她严肃起来会有点凶。
她久久地望着密密麻麻的文件夹。
第29章 年关
年关难过!
快过年了,任何恩怨情仇都得放在一边,痴男怨女也得穿上套装为生活奔波——元律师这时候是最忙的,合作企业的年会总会邀请为关联客户参加,年节下互赠礼物,商量着更新合同、结算费用,这些事和底下的小人物无关,但对华锦来说却是关系到收入的大事。
小律师们这时候会清闲些,但也有限,每到年底,有涉外业务的律所就充斥着勾心斗角的气息,一般来说,到年边国内的企业活动就会趋于停滞,非诉这边的工作也会相应宽松不少,但和国外对接的工作不会因此停滞,那种发邮件自动回复‘度假中’的好事从不发生在律所,国内外都是。
家在外地的同事为了能度过完整的春节假期,开始疯狂和本地同事交换工作量,曲琮心头也直打鼓,按照惯例,曲家的春节聚餐至少要安排到元宵节,大舅大姑二叔三婶,高强度聚餐还包亲情搓麻、KTV等活动,她不知道自己和曲妈妈说可能大年初三就要去律所的话,家里会是怎样的反应。
“大年初三?你还是想得太好了。有一年除夕夜我是在写备忘录的时候听的零点钟声。”元黛对她的烦恼嗤之以鼻,她切下一块牛肉送进嘴里,“你们家应该树立起新秩序,这是问题的关键,至于法定节假日工作?这完全不该是个问题,每个节假日都有人坚持在岗位上,而且他们赚得比你要少很多。”
她隐约有些轻嘲,明示曲琮在温室长大的娇气,但这种锐利不惹人讨厌,曲琮也只是撇撇嘴假装委屈,她还在因可能的冲突而焦虑,泄愤地猛切牛肉,“但是……唉!”
女儿对母亲的挑战,总是瞻前顾后,充满牵挂的艰难,更何况曲琮还未下定决心走哪条路,也不好和母亲完全撕破脸皮,元黛评价她,“大概你是回避性人格,总是尽可能回避一切冲突,事实上,不管你是在华锦任职,还是和那个喻先生交往下去,总归是要立点新规矩。”
这话不太中听,有些前辈对后辈的傲慢,不过曲琮也只能生受了,她在办公室里没交到多少朋友,这是个遗憾,就像是元律师也没什么挚友一样,最近接二连三的事件似乎也让她社交上有些失重,只能和曲琮走近些弥补空虚。
曲琮在华锦的地位直线上升,俨然成为老板新宠,就像个皮包般被元黛随身携带,但她并未受宠若惊,实际上,但她现在日益感到和上司做朋友似乎并不是很好的选择,就像朱律师曾说过的一句话,律师之间总是暂时的朋友,潜在的对手,友情会模糊关系的边界,这和她是否崇拜元律师无关,甚至正因为她很崇拜元律,似乎才应该谨守下属本分,把距离外美好的印象留得再久一些。
但她也成熟了不少,意识到人并非总能做正确的事,就像是现在,明知道这样做不太好,但她还是忍不住把烦恼向元律师倾诉。“新规矩是要立,但我没有信心……好像总觉得准备不充分,想要万无一失。而且可能我确实不适合做非诉——做非诉大概也要吵架的,但是我想到吵架就觉得不舒服。”
她可以吵得很好,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很喜欢这样做,曲琮承认自己上次和母亲吵架以后,午夜梦回都觉得沉重,想到曲妈妈受伤的表情,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现在曲妈妈都从受伤中恢复过来了,她却还时不时想起片段画面,又开始纠结。
“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最无畏了,懂得了一点,好像就失去锐气。”她吐口气和元黛说,“而且感觉很丧,好像没什么能让我开心起来,选哪条路都是一样。”
“这很正常,加班太多人会抑郁的,晒晒太阳,找个时间去海岛玩两天,和你的喻先生一起,就又有动力了,人是要享乐的嘛。”
对元黛来说,曲琮的所有烦恼似乎都是她已解决的小问题,她轻而易举就能抛出解决方案,这些方案实打实让人心动,就像是水果蛋糕上点缀的草莓——只除了曲琮找不到切蛋糕的刀子,和喻星远一起出去旅游?乘着春节假期?她倒是可以安排,但这不就基本意味着确定关系了吗?这感觉就直接奔着结婚去了,步子太大曲琮感觉幻肢扯得疼,真要是一起去旅游过了最后又没成,她可以预感到又是一场充斥着封建思想的家庭风暴,‘女孩子不是第一次就不值钱了’!
她吐口气,自暴自弃地把所有烦恼都推到一边,就让时间来解决好了!
“那黛老师你呢,春节出去玩吗?”她实在很好奇,既然自己的所有问题对元黛来说都是小问题,那么元黛自己又会有什么烦恼。——据她推测,元黛和李铮应该是黄了,否则她不会这么频繁地带自己出来吃饭,感觉就像是元黛现在有想吃的店只能带她,曲琮就是个陪聊的挂件,而这些事她以前完全可以和男朋友或者那两个好朋友一起做。
简佩最近忙离婚,纪荭去日本‘出差’去了,这都是曲琮知道的,但李铮是不是因为年边太忙才没来S市,这个有待刺探,“我那天有看到你电脑上马代酒店的页面。”
“现在的小年轻八卦起来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元黛翻个白眼给她,但没真的生气,她放下刀叉,看起来也和曲琮一样失去胃口。“过年应该不出去了,把我爸妈他们接来吧——单身狗去海岛干嘛,难道还真找个高级陪游?那是你纪姐的专利。”
纪荭看起来真的就很像是那种人——阳光、海岛、阳伞下穿着比基尼,戴墨镜喝杯鸡尾酒,翻过身叫身边的小鲜肉给她涂防晒霜,身上的皮肤晒得很褐,说不定泳装还是豹纹的。曲琮在脑海中描绘着那副画面,禁不住笑起来,当然,找伴游肯定是不道德的,但她不否认,有那么一瞬间她对纪总监有一丝羡慕:大家都喜欢帅哥陪在身边,最妙是不用想一起旅游是否就意味着走向结婚,也不用去包容对方旅途中的坏毛病,这大概就是有钱的好处。
“之前我们都在八卦您的恋情呢。”她按下脑中的意淫,不失时机地打探李铮的消息。“记得前阵子不是常戴领巾吗——”
“你们——”元黛吃惊,反射性摸了摸脖子才反应过来,也不禁失笑,“好啊,个个都是列文虎克。”她居然懂得这么年轻的梗。
“分了,就是润信的李经理。”
说到感情,她是洒脱的,这份自信让曲琮羡慕之余有点儿小嫉妒,表面当然还要装得诧异,“李经理?”
她没装多久就在元黛了然眼神中放弃,笑着举手,“我的,我的——但是,为什么会选他呀,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们别和客户恋爱——”
“确实有点说一套做一套了。”元黛承认,她微微一皱眉,手按了一下胃部,曲琮意识到李铮让她有点压力,她的冷读技巧几个月来飞速进步。“不过,可能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现有时候选择余地也不是那么大,说实话,你对林教授有些太严格了,我的同龄人里,不油腻的男性百不余一。”
曲琮承认她对林教授是有些偏见了,当时她还沉浸在黑白一定要分明的幼稚价值观里,做过错事的人一定面目可憎,实际上林天宇的确不怎么油腻,他只是非常幼稚而已。简律师和他像是两代人,曲琮因为公事见过他几次,林教授现在完全没了魂,可怜吧唧的简直让人有点儿同情。
“在这个年纪,”她咀嚼元黛的用词,“在这个年纪还没结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是不是该回个,谢邀,人在美国刚下飞机啊?”
元黛真的很喜欢用网络梗,甚至比曲琮这个真正的年轻人都喜欢,不过反而因此让曲琮觉得她是真的有点老了。“怎么说呢,其实在这个年纪,单身要比已婚舒服一些,至少要操心的事没那么多——但是它可能不太适合你。”
她看穿了曲琮还是在衡量几条路的利弊,所以说得很直白,曲琮也没想到一贯神秘主义者的元黛居然愿意说得这么细,一时不禁怔然,坐在那里听元黛给她算。“我交过十几个男朋友,最长的时间一年半,短的两三个月。十年前觉得这种可以随时抽身退步,回去结婚的感觉很好,游刃有余,两头的便宜都占但不用付出代价。现在,有时我也觉得还是糊涂些好,人在不懂事的时候结个婚,如果运气好,配偶靠谱的话,其实不是坏事。”
“那万一没遇到靠谱的对象呢?”曲琮立刻想到简佩。
“那也不亏,不靠谱就离婚呗,至少有了小孩。”元黛说,“问题是,这条路越走越深,也就越来越没有办法回头了,到了这个年纪你会发现,年纪越大,越难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尤其是干我们这行的,关于人性见识太多了,一眼就能看出劣根性,这个人你看透了,优点缺点都一目了然,那他对你还有什么魅力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