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伊丽莎白却知道,时间长了,简纵然猜不到,却难保不生疑虑。偏偏那位夫人如同守卫赫拉金苹果树的赫斯帕里得斯,把欢快的时光尽数珍藏模糊,留下的都是沉重的记忆,伊丽莎白已经尽力模仿那些模糊记忆里的原主,能按班纳特家的生活节奏安稳度过这几日,已经极尽她所能了。
伊丽莎白白日与姊妹们一处时,只能尽量少说话。可这并非长久之计。
“伤风着凉了?早告诉过你不许在河边阅读,你总不听话!”一双微微有些粗糙的手伸过来摸着伊丽莎白的脸颊,伴随着班纳特太太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上帝啊,你的额头滚烫!蠢姑娘,你没发现自己烧的厉害吗!”
“希尔太太,快去请医生!”班纳特太太叫管家,又命令女仆萨拉:“马上到莉齐小姐这里来,扶她去房间里,我要亲自去做姜汁啤酒!”
说着,叫简和萨拉扶着伊丽莎白回房间,她急急忙忙地去厨房里头。
“姜汁啤酒?”伊丽莎白用手摸摸额头,才发现自己真的在发烧。
莉迪亚顾不上去照镜子看新编的好看的头发,也要帮着扶伊丽莎白,闻言吐着舌头说:“妈妈最拿手的……幸好我着凉的时候她没有做。”
简担忧地半拥着伊丽莎白,听到莉迪亚的话眉头一跳,忍不住道:“莉齐,妈妈好长时间没有亲手做厨房里的事了,等下你喝不下就别勉强。”
要知道班纳特太太向来以自家能雇得起像样的厨子为荣,除了监督,她自己向来不沾手厨房的活儿。
须臾,贝内特先生也从书房出来,看生病的女儿,要亲自骑马去梅里顿请医生。
伊丽莎白脸颊绯红,从前再难受也是自己咬牙硬扛,这会儿只不过一个小感冒,整个家都围着她团团转。伊丽莎白有些头晕,又暗暗觉得温暖幸福。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饭厅里应该准备好晚餐了,你们快去用餐吧,告诉妈妈,别为我忙乱了。”
这时候的英国是一日两餐,像是班纳特家这样的中产乡绅之家,一般早餐在九点左右,晚餐则在下午三点钟,据说这种习俗是为了节省柴火——冬季的英国,太阳很早下山,若是晚餐的时间再晚些,厨房里就需要额外的灯火开支。倒是真正的上流富贵人家,不在意这点开支,早餐常在十一点左右,而晚餐也比寻常乡绅家晚两三个钟头。
简并不肯离开生病的妹妹,就是坐不住的莉迪亚,也不离开伊丽莎白的房间,还叫女仆从起居室取来伊丽莎白方才看的书,要读给她听。
莉迪亚朗读的声音干巴巴的,也不通顺,大大损失了莎士比亚优美生动的语言。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莉迪亚读道。
是啊,生存还是毁灭,伊丽莎白迷迷糊糊地想,这的确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班纳特家的温暖弥补了属于伊莉莎内心的缺口,滋润了她长久干涸的渴望,叫理性的伊莉莎也生出了浓浓的不舍。
第2章 黑暗料理之最
医生很快赶来了,一番检查之后,说伊丽莎白患了感冒,但并不严重,只嘱咐她多休息,并且开了几样药。
“我睡一觉,明天保准就好了。”伊丽莎白笑着安慰家人。
自打成了班纳特家的二女儿,她绷得太紧了,晚上睡不安稳,白天还常躲出去自己呆一会儿,朗博恩的秋天,还是有些凉的。这样想想,得这场小病也算在情理之中。只是这副身体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强壮健康,十几岁的孩子按理说应该是很抗折腾的,伊丽莎白心想,搁上辈子,正是被晚自习和练习册团团围住的年纪。
“莉齐,快把姜汁啤酒喝了,我特地熬得浓了些,喝了它明天你保准就好了。”班纳特太太亲自用托盘端来一碗黑黢黢的汁水,散发着古怪的味道。
莉迪亚捂住鼻子,肥嘟嘟的小脸皱皱巴巴的。简担忧的看向伊丽莎白。
班纳特太太很自豪:“这是加德纳家的秘方,你姨妈也会做,但她远比不上我的手艺精湛。”
中药都喝过好些,这姜汁啤酒比起种花国的中药算什么。伊丽莎白没多想,接过来就勺了一口。基督耶稣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啊!
姜汁的辣,柠檬的酸,啤酒的苦味,入喉后还有劣质威士忌那种强烈的烧灼感,好像被硬灌进去一整瓶二锅头似的,喉管都烫的疼。
喝过中药的人都知道,不管药苦的你怎样怀疑人生,一饮而尽才是正确的喝药方式,一勺一勺的喝才是自寻打击。伊利晒白再也顾不得什么淑女作态,把勺子塞给萨拉,捧起碗吨吨吨硬着头皮灌了下去。
“她丧失了味觉吗?”莉迪亚抓住简,瞪大眼睛,一边还做出干呕的动作。
伊丽莎白喝完,舌头都已麻木,出了一身的汗,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简的脸上一片钦佩,就连女仆萨拉都满是敬畏的神情,除了班纳特太太,别人看伊丽莎白都像在瞻仰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班纳特太太却是无比高兴,觉得原本不太受她喜爱的二女儿这会儿比莉迪亚小宝贝都要可爱。她甚至接过萨拉手里的布巾,亲自给伊丽莎白擦拭她额头上冒出来的细密的小汗珠。
“加德纳家的秘方无与伦比!看我们的小莉齐都已经出汗了!”班纳特太太得意地说:“我敢说,整个朗博恩都不会有女主人有这样的手艺,她们只会用生姜啤酒、柠檬和蜂蜜凑合。加德纳家的姜汁啤酒可不是那些简单的配方能比的,我们用威士忌取代蜂蜜,足足用两颗柠檬,再加入一整块的伦敦黑糖,还需要一汤匙的橄榄油……”
班纳特太太的吹嘘声让伊丽莎白都有些佩服自己大无畏喝药的举动了,这简直是黑暗料理中的黑暗料理。
班纳特先生不得不打断班纳特太太的自夸:“我的好太太,你的手艺自然是整个朗博恩都比不上的,哦,不仅朗博恩,就连梅里顿也无人能及。只是这些话请以后再告诉我们好吗?我想我的小莉齐需要休息,安静的休息!”
于是大家都退出去,班纳特太太关照女仆萨拉要好好照料伊丽莎白,简贴心的给伊丽莎白掖好被角。
在萨拉的帮助下,伊丽莎白用清水漱了口,勉强压住那股可怕的味道。静躺在床帐中,伊丽莎白无比想念糖渍梅子、杏脯、金丝蜜枣、九制陈皮等等等等,那些随处可见的蜜饯果脯绝对是喝完苦药后最大的安慰。
兴许是班纳特太太特制的姜汁啤酒中威士忌的后劲足了些,兴许是伊丽莎白到底年轻力壮,伊丽莎白难得的睡了饱足的一觉。就连班纳特太太和简夜里来看了好几回,都没把她惊醒。次日醒来,不仅烧退了,那点感冒的小症状也全不见了。
窗帘外仍是黑乎乎的,房间里倒是留有一盏烛火,想来是为了方便家人来看她的病况。伊丽莎白从枕下摸出怀表,才刚刚六点钟。
足足安睡了十二个小时,伊丽莎白简直神清气爽,只是错过了昨天的晚餐和夜宵,只觉的饥肠辘辘。伊丽莎白简单漱洗过,利索的把茂密的长发编成蓬松的长辫,用一块浅蓝色的手帕在发梢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换上深蓝色细布长裙,又披上棕色的羊绒披肩,确保自己不会被清晨的风凉到,这才擎着烛台打开门轻手轻脚的下楼。
此时的班纳特家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中,就连最勤劳的女仆萨拉也还没有起床。
伊丽莎白一径来到厨房。班纳特宅子的厨房还是很宽敞的,胡桃木做的架子上摆了许多食材和调料,除了女厨子乔治亚太太,这些昂贵的香料也是班纳特太太自豪的地方。伊丽莎白打开罐子挨个看了一遍,有限的几个瓶瓶罐罐,种花国里单身汉家的厨房都比这要丰富的多。
她咂咂嘴,睡了个好觉舒缓了精神的后遗症此时表露无遗——大吃货国魂在蠢蠢欲动。实在是备受推崇的乔治亚太太的手艺也就那样,单调到简陋。况且这个时代远没有后世的英式早餐那样丰盛讲究,自打来了,伊丽莎白早餐吃的最多的就是面包、炖豆子和煮熟的番茄,面包还是直接吃的,连花样众多的果酱都没有。
伊丽莎白此时多想有一碗汤鲜筋道的牛肉拉面摆在面前啊,热乎乎的吃下肚,不知道有多舒服。偏偏空有大好手艺,却只能想想,伊丽莎白攥紧小拳头,把渴望压回去:在没有合理途径与解释之前,她所有改善生活质量的想法都是空想,一身的本事毫无用武之地。
长吁一口气,伊丽莎白翻看起食材:蘑菇、土豆、豌豆、黄豆、甜菜根,还有几个不是特别红的番茄。番茄下季了,这些已经是班纳特家储存的最后几个了。除了这些,就是吊着的几块火腿、香肠,以及小麦、燕麦之类的。竟是连片菜叶子都没找到。
伊丽莎白扶额,实在想吃口有味的东西,而不是寡淡的面包。虽然不可否认,乔治亚太太烤面包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烤出的面包还算暄软蓬松。
格子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伊丽莎白拉好披肩,从楼梯间里找出一个木桶和班纳特先生不要的鱼竿——蘑菇鱼片燕麦粥弄好了也是好滋味,还不会太出格。
朗博恩的人们不经常吃鱼,偶尔会从梅里顿商店里买些熏鱼待客,即便是熏鱼,也是海鱼做的,村子河水溪流里的鱼是无人问津的。比如班纳特先生,除了阅读,也喜欢钓鱼,可他从来不会把战利品带回家去。英国人传统观念里河鱼好像代表的就是刺多和土腥味,就连农场里的雇工也不愿意去吃。
这倒便宜了伊丽莎白,朗博恩的河流里半点不缺鱼。
穿过班纳特家房后的围篱,转过一小片树丛,就有一条河流经过,许是中间的地势有些凹,几乎形成一个小湖泊。河滩并不宽,初生的阳光斜照在卵石上,一半粼粼一半阴暗。
朗博恩不缺溪流,如班纳特先生一样爱钓鱼的男人们更青睐一英里外的一处大河,于是伊丽莎白发现这小湖泊的鱼格外傻白甜。鱼竿都没有用到,只把木桶放在水里,就有小鱼凑过来,好奇的用鱼唇碰木桶。伊丽莎白把沾了一点油的面包屑放在桶里,用鱼线拴住木桶的把柄,把木桶半倾放在一处稍微深些水草丰茂的犄角处,静待了片刻,猛地一拉木桶使它直立。
挽起袖子,费劲将木桶提出来,伊丽莎白看着桶里兀自吐泡泡的两尾巴掌大的小鱼,再望望小湖泊深处,不由地双眼冒光:那里头得多少大鱼呀!
仔细瞅瞅,伊丽莎白发现这外国语她竟然也认识,就是最普通的鲤鱼。只留少半桶水就足够,倾斜木桶倒水时竟然有意外之喜,除了两条鱼,桶底竟然还有三只河虾!伊丽莎白知道河虾洄游,喜欢在岸边的石头壁上安家,可这里的虾这样多么?
“伊丽莎白小姐!你去哪里了?方才在您的房间找不你,可把我们吓坏了!”管家希尔奶奶一看到拎着木桶从外面进来的伊丽莎白,就捂着胸口嚷道。
萨拉也从楼上飞快的跑下来,棕色的眼睛湿漉漉的:“要是再找不到您,我就要去喊醒夫人了。”
“没事的,希尔太太,萨拉。我已经完全好了,实在是睡得太多了,才去外面散散步,树林里的空气很新鲜。”
萨拉接过木桶,拧起眉头:“亲爱的小姐,你捡这些东西做什么?家里的鸭子会自己去捉,不需要投喂。”事实上,以前先生也把钓的鱼带回来过,可那些鸭子根本不碰,只喜欢自己在河里捉着吃。
这里的小鱼小虾竟然可以用‘捡’的吗?伊丽莎白顿默一下,连鸭子都学会挑肥拣瘦了?
“这不是给鸭子们的加餐。”伊丽莎白只得解释,“好吧,这其实是我想做些东西吃。”
“上帝啊!”眼看希尔太太捧着脸叫起来,伊丽莎白忙道:“以前在梅里顿曾经听过一位来自伦敦的小姐说过其他国家的一种食物。”
“妈妈最近经常神经痛,总是吃的很少。我想做给妈妈尝尝。”
希尔太太这才不说话,纵容的看着伊丽莎白:“好小姐,那你试试吧。不要担心,我们的乔治亚太太也要开始准备早餐了。”搞砸了也没关系,难得伊丽莎白小姐这样高兴。
顶着希尔太太慈祥的目光,伊丽莎白将披肩递给她,感觉希尔太太眼中,好像自己要把小孩们过家家的泥巴饭端上餐桌一样。
倒是萨拉十分好奇,跟在身后不停的问:“伦敦的小姐也去梅里顿吗?她漂亮吗?城里的姑娘一定更美吧?跟大小姐一样美……”
这是个没心眼的姑娘,伊丽莎白打发她:“莉迪亚快起床了,你帮她挑一件鲜艳的裙子,她一定高兴。”
萨拉伸出头去看一眼客厅里的钟,嚷嚷道:“莉迪亚小姐起得晚,可已经到玛丽小姐起身的时间了。”
“玛丽和吉蒂回家了吗?”
“是的,伊丽莎白小姐。两位小姐昨晚去看过您,您睡着了不知道。”说完,就提起衬裙,急急忙忙的跑上楼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