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JR特快在隧道里摇摇晃晃近40分钟,便从繁华的新宿站来到了横滨站。
走出检票口来到地面,关东那片奇异的雨依然漫延到了这座以美丽海港而闻名的城市上空。
整个横滨像是一株被绵绵细雨所打湿的植物,弥漫着海风气息的街道地表湿漉漉的,商店门前摆放的led灯牌,往地面投射出一层微弱的蓝光。
霜叶的皮靴踩踏在青石路的缝隙里,不时会带出一小串泥泞水珠。
她一边撑着伞在僻静的街道上行走,一边低头取出手机,翻看着上面留下过的联系人号码,莹莹发亮的电子屏幕在夜幕中照亮了她大半张脸庞。
溶在光线里的神色带有一丝疑虑,与不知道是否该再行联系的迟疑。
可认真思索了一段时间,她还是沉下心绪,决定给那位已经许久未曾联系的故友编辑了一则短信。
「我回横滨了。」
横滨,不仅是她过去曾生活过的地方,同样也是她与那个人相遇的城市,是她在暗无边际的黑夜里寻找到一抹可以依靠的光芒的契机。
但那一切却被不珍惜的自己给亲手推远,这个事实无可辩驳。
霜叶原本以为自己理应不会得到任何回复,可那颗投落湖心的石子最终还是漾开了涟漪,数分钟后,她得到了对面传讯过来的回复。
「那要出来聚聚么?」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诘问她为何频繁消失又杳无音信,仅用一句话就让人轻易建立回最初的关系。
可就是这份总是不过分涉足的温柔,才更加让人觉得感伤。
同时也更容易让暗藏心事的人松一口气。
正当霜叶想要编辑回复的时候,她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一栋外形漆黑的高楼下方,因道路前方出现的‘拦路者’而逐渐停下了脚步。
感知到对面有活动的生物,霜叶不由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猫?”
朦胧的雨幕里,一只从角落钻出的三花猫蹲坐在了她的跟前,它任由雨水溅湿自己的皮毛,然后忍不住用肉垫挠了把湿润的耳朵,朝她轻轻喊了一声:“喵~”
它的小脑袋这时仰头朝上空望去,仿佛在示意着什么。
整片天空的透明雨珠纷纷映落在那双玻璃球般透彻的猫瞳内,下降的速度好似变慢了。
霜叶忽而因此感知到了来自头顶不对劲的风声,她跟着抬头仰视,在看清了天上事物的那一瞬瞳孔骤缩,猛地扔开了自己手中的雨伞。
边缘闪烁着银色纹路的亚空间在下一秒破开了这片漆黑的雨幕,夜风、冷雨、远处响彻的汽车喇叭声统统都被隔绝在外。
但她往日毫无破绽的异能却在接触到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时,一刹那化作片状的玻璃纸般轰然破碎。
“什么——”
倒映在霜叶那双惊诧银眸中的黑衣男人身影越来越大,她只来得及觑见眼前一闪而逝错开的白色绷带,对方因坠楼而加倍沉重的身躯便砸进了她的怀里。
嘭的一声。
周围渲染开了死般寂静。
……
这晚流走于横滨路口的救护车笛声似乎格外嘈杂。
等到霜叶从某家私人医院的病床上恢复清醒,已经是翌日的晌午。
空气里尽是弥漫着夏季特有的紫阳花香,香气沾了雨水的清新与湿润,一点点混在医院的消毒水味中。
意识朦朦胧胧的间隙,霜叶似乎能够听见一门之隔的地方,病房外传来医生与某个男人的交谈。
“抢救过程很顺利……万幸的是垫底的那位伤员身体素质太强,接住坠楼那位时巧妙卸开了力度。两人最终居然都只是轻伤,简直是医学史上的奇迹啊……”
“两人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是伤者的家属吗?”
“我是那位女性的朋友。”
“之后接女友出院后要牢记这几个注意事项……”
“不,我不是…………好的。”
当前胸肋处的位置还在隐隐泛痛,令她无意识倒抽出丝丝冷气。
霜叶撑着带伤的身体从床上起来,棉被顺应重力滑落,露出她身上素白的病号服。
刚睁眼适应的视野还有些模糊,霜叶凭借听力捕捉到病房墙壁上嘀嗒转动的挂钟,基本确认了现在的时间后,才选择用手轻轻揉动自己的额心,试图慢慢回顾昨晚的记忆。
还记得她昨晚是想要给阿作回复短信,半路无意遇见一只三花猫挡路,正奇怪为什么会出现猫的时候……就恰好倒霉地被天上某个跳楼的男人给砸中了?!
反应过来自己被不知名好心人给当晚送进了ICU抢救的处境,霜叶一片混沌的大脑顿时打起了万分精神。她连忙往周围的方向扫视了一圈,视点顺势就落在了身旁与她并列的那张病床上。
病房里当前只有两个活人的呼吸声存在,直觉隔壁躺着的人就是砸中自己的罪魁祸首,霜叶不禁又回想起昨晚被从天而降的阴影支配的恐惧。
可她仍是选择用手轻轻掀开隔在病床中央的纱帘,滑轮沿轴线轻轻滚动,躺在对面病床上那道被照亮的身影很快撞入了她的眼底。
融化在阳光里的是个长相非常清隽的青年,铺散在枕头上的黑色卷发蓬松而柔软,骨骼削瘦,眼底染覆着浓重的黑眼圈,让人不禁暗自猜测他是否曾疲惫得几日不曾合过眼。
霜叶纯粹以打量的沉静目光在他绑缚着白色绷带的左眼淌过,紧接着又转移到了病号服外同样缠绕着绷带的脖颈、手臂上方流连半晌,最后才回归到青年的脸庞停驻。
那张温柔安详的苍白睡颜,仿佛鲸鱼在夜里沉睡。
像个奇怪的……睡美人。
不知她的心声是否惊扰到了他的梦境,正当霜叶如此想到,病床上的黑发青年在这时缓缓睁开了双目。
当看清睡美人眸色的那一瞬,霜叶觉得,自己大概会好几天都无法忘掉这双眼睛。
展露在右侧绷带外的,是只鸢色的、充满空乏寂寞的死眸。
当睁眼重新回到世间,那个身形羸弱的男人眸子中心第一缕涌动的情绪并非庆幸,而是空虚过后,无所适从、且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失望。
——继续在世间苟活着,有那么让他失望吗?
直到他将眼瞳缓缓聚焦向身侧逆光而立的霜叶时神情才发生了变化。
当看清人影面容的那一刻,他好似忽然被某种耀眼的事物刺痛了神经,蓦然紧蹙的眉头里一闪而逝某种难过得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那丝转瞬即逝的情绪流露太快,霜叶仅是一个眨眼的间隙,对方就及时止住了那股源于灵魂中的痛楚。待她再次睁眼,青年已经抚平了眉弓,恍惚半晌,从那瞳孔中央重新涌现出微亮的意外神色。
“小……”
他嗫嚅着干涸的薄唇,好似在细声说着些什么。
霜叶不由身形微顿,等到她稍微凑近了上半身,才在耳畔接收到他那轻如片羽的声音。
“……我是在做梦吗?”
这个陌生的黑发青年以一种空虚而倦怠的眼神凝望着她。那艰涩到发黑的鸢眼,亦如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深处藏匿了太多外人无法理解的文字与故事。
只见他朝霜叶缓缓地伸出了手,仿佛想要触摸眼前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梦境。
可就当他停留在半空的时候,霜叶却以为他想要握手,极度顺其自然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掌心,并随意打了个招呼以示尊重。
“醒醒,大正亡了快一百年了。”
霜叶姑且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然后面无表情地提醒了因此而怔愕的黑发青年这一事实:“你现在需要回想起来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昨晚跳楼砸到我身上的事情。”
“……诶?”
目前正担任这所城市某个庞大黑色组织首领的太宰治,因她的话而首次在外露出了如孩子般迷茫的神情。
他的反应有些过于迟钝,像枚生锈的齿轮般咔咔地运转。之后他勉强从床上支起了身子,指了指自己,徐缓重复了霜叶方才那段话:“你是说……昨晚想要自杀的我,结果砸到了你的身上?”
对方的声线意外的好听,有些微微偏低,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清越的特质,同时又优雅得像是独立于月色里,小提琴手偏头拉动琴弓的忧郁乐声。
但霜叶这时已经可以基本确定,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有点被摔坏了脑袋。
——不然他怎么会听见自己那句话时,还对她露出‘居然中奖了’的惊讶表情呢。
想是这么想,霜叶却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这个家伙。既然无故砸伤了自己,那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这种事情,她应付起来已经很熟练了。
“没错,虽然你长得好看,但这并不是你可以‘恃美行凶’的理由。”
霜叶说完便搁下了他的手,旋即后撤半步回到自己的病床沿坐下,在他面前环抱双臂,优雅地交叠起了双腿。
她抬了抬下巴,眼尾冷漠地扫向这个病恹恹的黑发青年,跟土债主似的沉声威胁道——
“所以聪明点的,你需要给我赔偿,知道么?”
第3章 我好柔弱
霜叶自出生这二十几年里没做过什么普及大众的好事,坏事倒是做过不少,像是敲诈勒索这种事情,就算没有尝试过,也近墨者黑懂得如何坐地起价。
可当霜叶端着架子坐到他的病床对面,摆出了受害者想要索赔的平静姿态时,黑发青年显然怔住,随即嘴角浮现一丝快得像是幻觉的笑意。
他应该是很久没有笑过了,唇所牵起的弧度僵硬得几不可察。
“那……小姐希望我赔偿多少呢?”
太宰治敛起眉目,刻意装作了为难的样子,这时将虚握成拳的手叠放到了双膝上。他的音调又轻又低,那副眼神像被忧郁的情怀打湿,一眨不眨地垂望着她光洁的足踝。
可惜自诩为正经人的霜叶在美色当前完全不为所动,在金钱面前,她本人相当的有原则。
“据我所知,日本对于‘高空抛物’这类事情的发生可是相当严惩不贷。我可以不追究先生你随便将自己‘丢下楼’的违法行为,但对我本人所造成的、从身体到心灵的严重伤害以及精神损失却是要报销的。”
呈现在太宰视野范围内那双交叠的白皙足踝在半空饶有兴致地晃了晃,其后便听见其主人清冷通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想想……不如就‘这个数’吧?”
霜叶轻描淡点地朝他报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
那是她过去还在杀手行业里混时完成一单S级任务的基本酬金,换算成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角度,大约是工薪族家庭共同努力经营好几年的存款。
“再加上我救了你一命,不管你是否愿意面对,这都是既定事实——所以我提出的这个数目应该不算过分?”
按照常理来说,霜叶的金钱观念无疑要与正常社会脱节太多,倘若换成其他人在这里听见她的报价,恐怕立马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她完全是在讹诈。
但没错,她就是在讹诈。
要不是霜叶在跟前前男友混社会时身体素质被改变得异于常人,否则就凭这人一百来斤的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她现在就不该是出现在这里,而是要与这跳楼自杀的缺德小白脸在昨晚共赴黄泉了。
然而她面前的男人本身就并非什么正常人,听见这个数目时平静得眼皮连动都没动。
只是,他很显然不甘于此。
“我明白了……小姐拯救了我这条无用的性命,我该回报给你多少都是应该的。”太宰虚弱地掩唇咳嗽了一声,面庞一刹变如纸般透明,“只是……我在决定不负责任地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把退路都截断了。”
正当霜叶闻言怔忪的时候,只见坐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开始演……不是,开始以无比真实的忧伤姿态垂眸娓娓叙述出自己的往事——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我在这个世间无父无母,也没有亲友,无人照顾,更无家可归……每日都在为了不知道是否存在意义的事物而勉力维持着生命。可是在这个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延长痛苦的人生去追求……即使有,也不会眷顾到我的身上。”
那位病美人慢慢抬起了那只绷带之外的右眼,里面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怨怜,好似仅是在陈述着关乎他人的人生轨迹。
可说到这里,他逸出一声叹息,忽而黯然神伤道:“所以我在自杀前变卖了所有钱财,没有跟任何一位同事提及这件事,就独自一人去到了天台……”
听到这里敏锐地感到不对劲的霜叶:“……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