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老爷鼻翼翕动,默然良久,终究是放开了自己的手。
顾风简拂了把被他抓过的地方,冷漠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不过是往后多些传闻而已。三娘当初听了受了。希望你们,也早些习惯。”
三老爷脑海中闪过“报应”两个字。
等人群散去,街上重归安宁,宋三老爷还陷在恍惚之中。他在宋府的门槛上坐了许久,混乱地思考着所有他能想到的事情。
他想到了自己的前程,想到人言可畏,想到自己的儿子,最后又定格在傅长钧临走时的警告上。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怎么一朝之间,事情便到了这种地步。
宋三老爷扶着腰站起来,感觉浑身乏力,刚走到房间,宋三婶立即惊慌地迎上来,问道:“这下怎么办?我在里面全听见了!二娘在老夫人屋里哭呢,东西砸了一地。会不会出事?”
宋三老爷捂住她的嘴,低声说:“还能怎么办?若想要名声,那就早点搬!宋二娘……我们管不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面。
刚刚下了朝的顾国公,隔了几日,才从同僚的嘴里,得知自己儿子与别人打架的事。
那官员走在他身边,关心询问道:“听说五郎前段时间与范二公子打起来了,当真没事吧?”
顾国公瞅他一眼:“你是说我家四郎吧?”
“不是,是你家五郎啊。”那官员说,“你家四郎我就不说了,他打架又不算稀奇。”
“我家五郎打架也不算稀奇。”顾国公不以为意,语气坚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不知道啊?”官员诧异道,“那你晓得他今日去贺府了吗?”
顾国公扭过头:“他去贺府做什么?他与宋三又未成亲,以何名义?”
那官员大惊,退了一步,重新打量他:“顾国公,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顾国公停下脚步,“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什么谣言?大家都知道啊。”官员摊手,“你家五公子与范二公子打架,被傅将军给碰上了。今日要去贺府拜访,是贺将军与人炫耀时说的。证据确凿,许多人都知道啊!”
顾国公眉毛挤成一块:“什么?!”
官员重重点头:“嗯!”
作者有话要说:顾国公:失踪人口,我终于出来了!
第20章 吃饭
顾国公坐在殿前长长的石阶上,黯然眺望着远方,悠悠叹了口气。
同他搭话的那位官员跟着悲从中来,恨不得回到刚才抽自己一巴掌,把话给咽回去。
他弄碎了顾国公的心,现在留也不愿,走又不是,内心满是伤怀。
官员本着一点微薄的共事情谊,小心靠近,问道:“你家五郎,是还记得当年的事,对你有所介怀吗?”
“哪能不记得?我都忘不了啊。”顾国公眼底闪过恸色,“夫人想到此事,夜里都还不敢入睡。五郎就更不必说了。只是他少年老成,心里有什么,从不叫我们知道。”
同僚大为同情,提着衣摆在他旁边坐下,安慰道:“当初的事不能全然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五郎如此懂事,该是会谅解你的。”
顾国公摇头:“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没做好父亲。本是权力争斗里的龌龊龃龉,却叫他一孩子牵连其中。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懂事,还是已经对我凉了心。”
“你不必如此自责,要怪,该怪那福东来太过无耻!”官员唾骂道,“他真的是万死难赎其罪!”
福东来是一位术士。
先帝年轻时尚算英明,到了年老开始犯起糊涂。因为恐惧死别,执迷追求长生之道。大肆网罗天下术士,要他们去为自己寻找蓬莱仙境。其中最为受宠的便是福东来。
他给福东来封侯拜相,赏赐万千金银。甚至差点将他招为驸马。
所以,再聪明的人也有不清醒的时候,而当他们不清醒起来,比寻常人还要可怕得多。纵是秦皇汉武那样的英豪人物也不得免俗。
先帝踏上求仙老路,便跟疯了一样,叫福东来耍得团团转。一会儿要南巡,一会儿要封禅。闲得没事就去祭祭天,身体不好就急着磕丹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像上边那两位大人物一样,搞一场“名留青史”的大屠杀。
当时国公与一干臣子看不过眼,便联名上奏,弹劾福东来挥霍无度、朋比为奸。不想叫福东来给记恨上了。
那人做事极其阴损,知道自己动不了根基深厚的顾家,便同陛下说,顾府的小公子很有仙缘,适合做他的仙童。带着他,说不定能早日寻得蓬莱仙岛。又说自己给顾五公子算了一卦,顾风简的命格与国运冲煞,天生该成仙,不该入仕。武则窃弄威权,文则霍乱朝纲。气得国公差点当场举剑杀了他。
顾国公那时还不是国公,手上没这般权力,也拗不过族中长辈。硬撑了几天,还是只能看着顾风简哭得凄惨,被人强行带走,在福东来身边做个小道童。
他起先去看五郎时,五郎总是哭着喊着要跟他回家,他心里万分难受。顾夫人又被气病了,需要照顾,他几边脱不开身。加上福东来会刻意当着他的面差使五郎做事,他去一次,五郎惨一次。若是不去,五郎还能吃饱穿暖,过得舒服。到后来他不敢再露面。
好在先帝没过几年就死了……不是,可恨那福东来祸害得先帝英年早逝!顾风简才被接回家中。
只是就在那几年里,顾风简的记忆已经很清晰。他天生早慧,身体不好,对家人变得极为生疏冷淡。
同僚拍了拍顾国公的背。
他知道,顾国公是这事里最难做的一个人。
陛下当时近乎疯魔,谁的话也不听。顾风简要被送去做仙童,他若是不答应,会累及顾府其他人。可是他答应了,顾夫人又受不了。
他夹在中间,连个叫苦的机会都没有。国与家,忠与情的重量,全压在他一人身上。
而且顾风简还算好的。他聪明,脑子清醒,福东来也没敢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当时和他一起做道童的一位小公子,因为被骗得太深,现在已经出家了。
“我们五郎,哪里能打得过范二啊?他又没学过武。范尚书那儿子,虎得很,同我家四郎有一比。”顾国公忧愁道,“范二断然不会卖他面子,五郎不会被打伤了吧?”
同僚说:“你们五郎确实身体不大好。但是我听别人说,范二公子伤了,你家五郎没伤。”
顾国公摇头不信:“不一定。他就算是伤了,也会悄悄藏起来伤。”
同僚心道,这还能悄悄藏起来吗?
顾国公说:“我们五郎,很是忍辱负重的。又懂事,又好说话,所以我才总是担心他。”
官员说:“你若真担心他,就让他跟着顾四郎学些拳脚。”
顾国公又是一声长叹:“唉,他刚回来时,也随口提过想学武,四郎就自告奋勇要去教他,结果没有轻重,让人在风口练习扎马步。五郎刚学了一天,连烧了三天,差点就那样去了。气得我打了他一顿,不准他再胡闹。”
官员惊道:“你打五郎了?”
顾国公瞪眼:“怎么可能!自然是打的四郎啊!”
同僚:“……”怎么听着觉得顾四郎更可怜一些?
同僚琢磨片刻,还是说:“你不该罚四郎。”
“如今想想,我确实不该重罚四郎。”顾国公握着自己的手,悔道,“自那以后,五郎连四郎也不大亲近了。”
对待五郎,他们太过小心翼翼,反倒不像是寻常父母。
那次是五郎自己说要学武,最后却是四郎挨了顿打。加上之前顾国公将他送去当道童,再搭配福东来给他批的那乱七八糟的命格,顾风简难免会多想。
他心思敏感,便自觉与众人疏远。
官员问:“那后来呢?怎么又不学了?你可以给他请个好一点的先生啊。”
顾国公也很苦恼:“我去问了他一次,他那时不大想和我说话了,只说不用。”
官员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问的?”
“还应该怎么问?”顾国公说,“我就直白问,他也直白地说不要。”
官员仔细想象了那个画面。
顾四郎被痛揍一顿卧床修养,顾风简重病初愈,还只能被关在屋里,顾国公冷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生硬问道:“还要学武吗?”
顾五郎顺从地说:“不学了。”
顾国公于是“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这是什么惨无人道的恐吓现场?!
官员浑身打了个哆嗦。觉得多半就是如此。
顾国公还在深刻忏悔:“是我对他过于疏忽。”
先帝驾崩之后,朝政还在混乱之中,百废待兴。今上当时年纪尚小,全靠一帮老臣扶持。顾国公被委以重任,奉命前往各处监察巡视、主持大局,连个着家的机会都没有。等他意识到问题严重,想与人拉近关系,顾风简已是个大人了。
国事,他不能不管。家事,他一管就糟。
顾国公再次长长一叹。他好烦啊。
他的同僚叫他叹得浑身不适。
“我觉得你该与你家五郎好好谈一谈。纵然他不想和你多说,你也先把自己的话说完。”官员说,“你不要总板着个脸。”
顾国公说:“我哪有板着脸?”
官员:“你现在就板着脸。”
顾国公指责:“你胡说!”
“回去照照镜子,真的。”官员站起来,边跑边提醒他,“回去照照镜头!”
顾国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剑眉英挺,天生便透着冷厉。不少人说过他发怒时十分可怖,但顾国公不以为意。
生气的时候如果不能叫下属害怕,那生气还有什么意义?
何况,也多的是人说他容貌端正,仪表堂堂,怎么可能会凶呢?
?
顾国公辛苦结束一日政务,若有所思回到府中。彼时宋初昭正在院中与顾夫人说话。
顾夫人同她打听了贺府的事情,询问她此行是否顺利。
宋初昭点头说顺利。贺将军对她很好。不仅请她吃了糕点,还夸了她送的礼物。就是可惜没有留她吃午饭。
顾夫人又与她分享自己刚刚打听到的,在宋府门口发生的那些事情。
宋初昭大感遗憾,因为没有厚着脸皮跟过去,居然错失了一出大戏。
两人连同旁听的顾四郎,都聊得津津有味。觉得宋府这件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顾四郎大笑着抬起头,不经意间发现了站在柱子后面偷听的顾国公,那架势,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他稍愣片刻,喊道:“父亲。”
于是顾夫人与宋初昭也停下声音,望向来人。
这么多日,宋初昭还是第一次见到顾国公。面对这个英俊又相当威严的陌生男人,她不敢懈怠。站得精神,站得挺拔。等待对方指示。
顾国公发现自己一出现,气氛便冷如冰封,表情跟着暗了下去。
顾四郎发现他的情绪变化,心中发憷。身为惯犯,他熟练地开始日常三思。思完之后觉得自己最近相当克制,应该没有犯什么错。又扬起一个标准的唇角,同顾国公微笑。
宋初昭一看,连顾四郎都如此反常,跟着开始紧张。紧绷住脊背,礼数周全地朝他问好。
顾国公观这犹如参见上官的悲惨场面,心里彻底凉了。他问了句极具亲切感的寒暄语,试图进行挽救。
“吃了吗?”
还是顾夫人了解他,笑着说了一句:“还没呢。你今日回来的真早。”
顾国公点头:“嗯。”他火速处理了公务,赶回来和五郎聊聊人生的。
顾夫人说:“那我去叫人备菜,准备用饭吧。”
顾国公说:“好。”
顾四郎转身,先行去往大厅。
顾国公拉了下顾夫人的袖子,示意她先到旁边。
二人站在无人的地方。
顾国公问:“我时常板着个脸?”
顾夫人看着他道:“你说呢?”
顾国公顿了下,又问:“我现在也板着脸?”
顾夫人语气重了点,还是道:“你说呢?”
顾国公惊了,不敢相信。
顾夫人比他更为惊讶。你脸什么样你心里竟然没数?
顾国公年轻时还没有这么严重,只是个冷一些的俊儿郎罢了。后来在朝为官,为了树立威信,一直摆出不容置疑的气势,成了习惯,才变成这样。如今连脸上的肌肉,都带着顾国公式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