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国公问:“那你当初为何不怕我?”
“我怕你做什么?你又不曾凶过我。我就喜欢你在外威严冷淡,回来对我温声细语……”顾夫人说着不好意思,重重拍了他一下,“说这个做什么?也不觉得害臊。”
顾国公:“……”竟是如此吗?
顾夫人说:“快去吃饭,不要奇奇怪怪的。”
顾氏二人到了吃饭的厅堂,发现宋初昭居然也在,不由呆住了。
顾四郎同样讶异道:“五弟,你今日要与我们一起吃饭吗?”
宋初昭的脑袋上慢慢冒出一个困惑的小人。
人都到齐了,难道不一起吃饭的吗?不是一家人吗?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顾风简可能确实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的。因为仆役会准时将饭菜送过来,完全不用她劳心。
她不知道,顾府几人吃饭的时间总是不一样。
顾风简胃不好,需要少食多餐,后厨时时给他备着点心。而顾国公公务繁忙,有时要到夜深才回来,顾夫人不可能叫顾风简陪着挨饿。
加上这父子二人气场不和,顾风简会有意避开。便是一年到头,他们也鲜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事已至此,宋初昭总不能起座离开。她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说:“今日凑巧,就一起吃吧。”
顾夫人闻言很高兴:“看来五郎今日心情好!快去催催后厨,叫他们多做两盘菜。还有,快一些!五郎,你现在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饥?”
宋初昭说:“我尚可。”
顾夫人还是将点心推到她的面前,叫她随意。
顾夫人瞄了顾国公一眼,将他拉到自己的左手侧,正好坐在宋初昭的对面。
今日顾府果然上菜很快。最先来了一盘炒青菜,紧跟着又端上来一盘炖鸡肉。
虽然菜还未上齐,顾夫人已拿起筷子,示意大家想吃,可以先开饭。
顾夫人晓得顾国公的本性,便主动在中间活跃气氛:“郎君,你不是有话要问五郎吗?”
顾国公抬起头,脑子一热,张嘴便把正在想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听说你前几日与范二公子打架了?”
顾夫人表情一僵,没能维持住自己脸上得体的笑意。
宋初昭筷子顿在半空,全身戒备。心说这终于是一场真正的鸿门宴了。用力从喉咙里闷出一个字:“是!”
顾国公见她紧张,大感懊恼。为了表示自己没有责问追究的意思,也只应了一个字,想快速斩断这个话题。
“嗯。”
宋初昭:“……”
实不相瞒,她现在很慌。
顾夫人捏着筷子的手指渐渐发白。
好在这时婢女又端着一盆菜上来,填补了这令人尴尬的空缺。
顾夫人瞪着那盘炖鸡,朝宋初昭的方向点了下下巴。
宋初昭以为她是在提醒自己,让自己赶紧给顾国公道歉。毕竟顾府门规甚严,她这回打完架,还没有做自我反省。
而且听顾风简所言,顾国公想必是不喜欢他小儿子动武的。
宋初昭便自觉夹起一块鸡腿,缓缓送到了顾国公的碗里。
那一刻,餐桌上整个凝滞了。
顾四郎的筷子掉了下去,却仍旧举着手,不敢去捡。
顾夫人连眼睛都忘了眨,张着嘴愣在那里。
顾国公的脸部肌肉大幅牵动,然后用力地看向她。
十分之诡异。
这事情不对。
宋初昭在心里尖叫。
你们顾家人的心思怎么那么难猜?怎么就那么难猜!!
她决定把鸡腿夹回来。
“你――”顾国公猛地站起,抓住她的手腕,声线拔高,誓死捍卫,“夹到我碗里的东西,为什么要拿回去!”
宋初昭不明白顾国公为何要因为一个小鸡腿而如此激动。她告诫自己绝不能慌!摆出最冷静的姿态,说:“我以为你不要。”
顾国公:“我――”
顾夫人一脚抬起,又一脚落下,狠狠踩在顾国公的鞋面上。
顾国公的脸从中间开始涨红,蔓延至耳朵,然后终于冷静下来。等再开口,顺利恢复了先前的平和。
“我要。你可以放下。”
他说完又低低补充了一句:“谢谢。”
宋初昭:“哦……”
顾四郎颤抖地捧起自己的碗,递到中间,满怀期望道:“我也能拥有吗?”
顾夫人给他夹菜,说:“娘给你夹,乖乖吃饭,不要说话。”
顾四郎乖巧道:“好的。”
顾国公得到了一个鸡腿,心情极其雀跃。他觉得自己也该说些能让顾五郎开心的事。于是问:“五郎。近日可有什么想要的书?”
宋初昭:“……??”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顾国公又提了件事:“明年春闱你准备得如何?”
宋初昭艰难道:“再看吧。”
顾国公:“再看?你不想去?”
宋初昭继续推诿说:“再说吧。”
顾国公沉默下来。
敏锐的他,觉得自己儿子……大约是有心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国公:我只是脸长得凶,你信我!你信我啊!!【晃肩膀】
第21章 谈心
这顿饭最终在宋初昭一顿头皮发麻中结束。
她生怕顾国公再问她一些关于春闱的事,快速吃完了饭,便起身告辞。
顾国公那股原本计划跟儿子谈一谈人生的强烈欲望,在察觉出她强烈的抵触情绪之后,被迫暂停。好在他的内心经过鸡腿的抚愈,变得坚强很多,没有因此觉得难过。
在晚饭后突然空闲出来的这一段时间里,顾国公又开始独自思考起那个伴随了他十几年,却每次都在中途断裂难有进展的人生难题——他的小儿子到底在想什么?
一直到入夜,顾国公与夫人一起躺到床上,盖上了被子,也没有从这个问题里挣脱出来。
安静的环境与突然空虚的心神,更给他创造了胡思乱想的机会。
这一次他能参考的证据比以前多,心情也比以往都要宁静,所以探索得比较深入。
其中,最核心的两个问题为:五郎为何突然要与自己一起吃饭?又为何会主动给自己夹菜?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饭了,即便是在家宴里,顾风简也始终保持着疏离礼貌的态度。与他说话时,能简则简,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还会主动坐到离他最远的位置。
虽然顾风简很少在明面上表现出他的不悦,但顾国公还是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取到,每次自己跟他寒暄之后,他都会变得不大高兴。
顾国公也不想总顶着一颗破碎的心去烦他,加上频繁被陛下派往别处,无暇细思,久而久之,父子关系就变成了这样。
五郎今天的举动……是在主动和他示好吗?
顾国公翻了个身。
他对顾风简,那是极愧疚的。
他回忆起顾风简年小时,躺在他的怀里,乖乖地抱着他,睫毛上挂着眼泪,瓮声瓮气地同他说想回家。
他当时只能低声安慰,说很快要带他离开,又许诺说自己会常去看他,可是最后都没有做到。他甚至不敢再去。
顾国公不由心酸。五郎当时是不是特别失望。
一个人蹲在清冷的山头,托着下巴,望着蔓延到云雾深处的石阶,默默等着自己的身影出现天地尽头,从早到晚。
他以前总是叫自己刻意不去思考这些事情,因为一旦想起来,便是痛苦煎熬。然而对于五郎来说,他就是那样一日一日熬过来的。他对自己的痛恨,积累在过往的每一天里。
顾国公想得眼泪都要流下来,脑子也越来越精神。
五郎一定特别难过,当初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青山上。
或许还会以为自己不拿他当家人。
顾国公坐了起来。被子撑起,带进来一道风。顾夫人冻了下,跟着迷迷糊糊醒来。
她偏头一看,闷声道:“你做什么呢?怎么还不睡?”
顾国公钻出被子,把边角给她掖平。然后坐在床沿上,两手撑着膝盖,低垂着头,开始今夜的失眠。
顾夫人望着他的背影,躺了会儿,也爬起来,从背后两手抱着他,唤道:“顾郎,你在想什么?”
顾国公声音喑哑:“我在想五郎。”
顾夫人问:“五郎怎么了?”
“我总觉得我偏待他。”顾国公的声音时高时低,“今日仔细一想,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分了。”
顾夫人:“为什么这样说?”
“我以为五郎性子冷,便由着他冷,不该这样。也许他只是在生气呢?”顾国公偏过头说,“或许他是想叫我哄哄他。”
顾夫人动摇:“啊?”
顾风简总是孤零零的一个,冷眼看着他们一家人似的打骂玩闹。这与没回来时又有什么区别呢?住回一起了,关系却更远了。对他来说,岂不是更加失望?
绝对是了,所以他才会同宋三娘一起去贺府。因为宋三娘以后就是他的家人。他心里是很看重家人的。
与范崇青打架也说得过去了,目的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哪晓得自己这般失格,过去数日才知道这事。叫他一番苦心白白浪费。
顾国公痛心道:“不是他不体贴我,是我不体贴他。我没有补给他,还叫他难过了,难怪他不理我。”
顾夫人:“他理你了呀。他今天晚上不是理你了吗?还给你夹菜了。”
顾国公摇头:“所以我更难过了。”
顾夫人以为自己睡得混乱了:“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顾国公沉吟片刻,说:“五郎与范崇青打架的事,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又不是什么大事。”顾夫人不满道,“你怎么又提?今天吃饭的时候你居然还说出来了。”
“哪里不是什么大事!”顾国公严肃道,“此事非常严重!”
顾夫人叫他给震住,松开手,索性也坐到床沿上,与他并排靠着,问道:“哪里严重?都说已经解决了,只是误会。”
顾国公说:“你想,五郎是那种会因为别人说几句话便动手的人吗?他平素藏得深,根本没人能激怒得了他。若是有人敢当面骂他……”
顾夫人相当熟练:“他会更损地骂回去。”
“是啊!打人是他最不会做的举动了。”顾国公吁出一口气,“其中定然还有别的隐情。”
顾夫人都要给他说服了。
顾国公说:“而且,最严重的是,他居然不喜欢念书了。”
顾夫人回忆一番,后知后觉地惊讶道:“五郎这两日念书的时间好像确实少了。倒是与四郎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而且还经常出门……这确实不对……”
顾国公暗叹果然如此,用力拍了下手。
“他两次辞去官职,都是与我有关。如今更是连书都不想读了,我担心他有什么想不开。”
顾夫人恐慌道:“你不要胡说!”
顾国公站起来,懊丧道:“他明明有那么多不对的地方,我们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顾夫人按着头,也开始思索起她儿子平日的举止来。
顾国公穿着单衣,在床前焦虑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叉腰,一会儿仰头哀叹。
顾夫人被他弄得很紧张,脑海中冒出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连忙叫停说:“不要走了,你晃得我头都晕了!”
顾国公顺势停了一下,随后又大步走向一旁的架子,扯过外衣披到身上。
顾夫人对着那个晃动的黑影道:“这大半夜的你莫非要去找五郎?”
顾国公:“我现在不去,我不心安。何况我若不大半夜去,如何能找得到他?”
顾国公早上要去宫里点卯上朝,天不亮就得在宫门外候着了。等散了朝,要去同陛下开小会,开完小会得去分派工作,一天从头忙到尾,时间就过去了。偶尔幸运,能早些回家,那时候顾风简多半是在午睡。等顾风简起了,他已经吃过晚饭。抓紧处理一下剩余的公务,需要早点睡觉准备明日早起。
二人根本碰不上面。
顾夫人想了想,还真是。国公在家里就跟个空气似的,抓也抓不到。
她忙跟着站起来说:“那我也去!你对着五郎总是不会说话,当心再刺激了他……先把灯点了,我找不着我的衣服了。”
宋初昭正睡得香沉,突然被人按着肩膀推醒。她艰难地睁开眼睛,面前骤然出现两张长发凌乱的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