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这里。”沈南灼眼瞳漆黑,声音微哑,将她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回副驾驶,“怎么,你对车上,没有心理阴影吗?”
林栀微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次在酒吧,撞见楼涵和钱烨彬。
不等她回应,他勾起唇角,哑声道:“回去之后,有的是时间。”
……的确有的是时间。
林栀订的是早上八点的高铁票,这一晚格外漫长,她的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感觉自己翻来覆去,不断地昏过去,再醒过来。
天快亮时,还是沈南灼把她洗干净,帮她穿好衣服:“栀栀,该起床了。”
林栀迷迷瞪瞪,想不起来前一晚究竟有没有睡。
眼皮打架,她全身没有力气,趴在他怀里不想动:“天都还没有亮呢……起这么早干什么。”
小姑娘声音小而柔软,嗓子使用过度,带点儿轻微的哑。
沈南灼怜惜地将她抱起来:“八点的票,等天亮就来不及了。”
林栀不说话,等了半分钟,他低头再看,她又睡着了。
他突然有点心疼,亲亲她的额头,毫无公信力地许诺:“下次我一定不这样。”
然后将自己也收拾好,抱着她上车。
从公寓到高铁站,林栀睡了一路。
沈南灼送她到车站时,应之遥已经在站外等待。
见她揉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应之遥小声啧啧啧:“师妹,脖子上有草莓印。”
林栀清醒三分,冷静地从沈南灼手中接过围巾,慢吞吞地系好。
可也只是清醒了三分而已。
上车之后,应之遥将靠里的位置换给她,林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外套重又睡着。
两个小时的车程,快下车时,她才慢悠悠地醒过来。
列车一路向北驶离北城,蓝天渐渐远去,天空灰沉沉的,室外温度也不断超下跌。
应之遥见她迷迷糊糊地盯着手机回消息,忍不住打趣:“谈恋爱有这么好玩吗?”
林栀反应慢了半拍,手机上短短几条消息,她盯着看了好一阵。
全都来自同一个人,一大长串,毫无诚意。
沈南灼:【上车睡一会儿吧,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沈南灼:【早上你一直没睡醒,我也没找到机会问,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
沈南灼:【……下次我一定收敛一点】
……
林栀微默,收起手机,一本正经:“嗯,谈恋爱有趣极了,我们才分开两个小时,我就又开始想他了。”
应之遥:“……”
我怎么从你的表情,不太能看出你想他呢:)
列车快要到站,林栀打开背包拿车票,拉开拉链才发现,里面满满当当,塞的全是她平时喜欢的小零食。
她微怔一下,将这些零食挖出来,分一半给应之遥。
应之遥感叹:“你在你男朋友眼里,一定还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林栀:“嗯,我本来就是个宝宝。”
“……”
宝宝是不需要做科研的。
但林栀需要。
她在A城待四天,每天陪着应之遥到处跑。除了第一天因不明原因精神不济,其他几天都像师姐一样斗志昂扬。
另一头,沈南灼暂时搬回了沈家。
沈爷爷大病初愈,原本应该在疗养院住到康复。可大过年的他又嫌冷清,沈南灼跟医生们商量了一下,短暂地将他接回家住几天。
两个人几乎是二十四小时手机联络。
今年沈家老爷子告病,不让小辈们来拜年了。
沈寻也不在家,沈南灼前所未有地轻松,就连院子里腊梅结了新的花苞,都要特意拍下来给林栀看一看。
大多数时候,林栀晚上才会回他消息。
沈南灼在“睡前通话”这个环节上拥有迷之仪式感,每天一定要给她讲个故事才放她去睡。
可这些童话大同小异,每一个的结局都无一例外,是“大灰狼终于吃掉了小兔子”,或者“小兔子被大灰狼吊回窝,反反复复地吃”。
她总怀疑他在ghs可又没有证据,跟他比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生活那可真是丰富多了:
“今天跟师姐一起去拜访了一位教授,我很早之前就想联系他,可他一直不在国内……现在总算回来了。但他住的地方离市区好远!我们坐了好久的车才到!”
“闲聊时,教授问我心理咨询的意义是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把我问倒了。你还记得我的督导吗?她也跟我谈过类似的话题,我好像知道原因,又好像不是很确定。”
“下午教授有个沙龙,虽然我也很感兴趣,但大年初四在外面办沙龙我,我还是觉得有点无厘头……”
沈南灼听到这一句,唇角上扬,忍不住笑起来。
他听几句语音的时间,舅舅刚好抽完一支烟,扔掉烟蒂,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南灼,我们进去。”
沈南灼回头看看吵吵闹闹的包厢,长辈们来看望沈爷爷,将聚餐定在了今天。
他收回视线,薄唇微抿:“您先去吧,我回个消息就过去。”
“哎呀,消息嘛,什么时候不能回。”舅舅揽住他的肩膀,一边走一边亲昵地问,“女朋友?”
沈南灼唇角微动,长按文字转换,声音清冷:“未婚妻。”
回到席间,他收起手机,挂着塑料笑容应付了长辈们。
过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把手机重新拿出来。
林栀的语音里夹有杂音,文字转换并不太清楚,沈南灼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松开眉头,回她:【我这里太吵了,晚一些聊。】
半晌,林栀那头也没再弹出新消息。
沈南灼没太往心里去。
沈爷爷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不能久坐,因此这场聚会也没有聚得太久。酒至半酣时,爷爷提前离席,沈南灼打算借着他的名头溜走。
刚一站起身,还未开口。
突然听舅舅一声惊呼:“嚯,这是什么地方啊,大过年的,鞭炮厂爆炸?”
有亲戚应和:“就是过年,鞭炮厂才更容易爆炸呀,哎呀真是造孽,我刚刚也看见新闻了,那地方离北城还挺近的,我看过年去走亲戚的人也多。”
“不过鞭炮厂都不在市区,应该也还好吧?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人。”
……
长辈们七嘴八舌地聊起来,沈南灼心里一突,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耳朵敏锐地捕捉到“A城”。
他猛地抬起头:“哪儿?”
舅舅被吓了一跳,赶紧按灭刚刚偷偷点上的烟:“A……A城啊,怎么……哎,南灼你去哪儿,饭不吃了啊?”
沈南灼短暂地混沌了一下,推开门时冷风席卷,走廊上的侍应生一路向他打招呼喊新年好,他拿着手机走出去一段路,才迟迟反应过来。
赶紧打电话给林栀。
忙音响了一声又一声。
沈南灼走到门口,挂断第七个无人接听的电话,转而联系助理:“帮我叫个车,现在去A城。”
退出通话界面,他盯着微信对话框,不死心,还想再打。
可眼神似乎难以聚焦,他手指微偏,点到那条长语音上。
凉风侵袭,门外天空阴沉。
明明没有雨雪,风刮在脸上,仍然传来尖锐的痛感。
他听到她清脆的声音:
“我刚入行的时候,在督导那里做咨询,也曾经问她,意义是什么。”
“督导告诉我,‘意义’对每个人而言都不尽相同,这个命题像‘你为什么要活着’一样大,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想了很久,在真正谈过一段恋爱、有过一段这样的亲密关系之后,才得到启发。”
“虽然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并不会一直维持下去,但我曾陪伴对方,走过艰难的岁月。我们也许并不能治愈对方所有的缺口,可即便日后疼痛的感觉延续着,爱和被爱的感觉,也同样被保留了下来。”
语音自动播放,沈南灼突然有些难以继续下去。
可留言感觉不到,他还是听见她的声音。
温柔的,轻盈的,化在空气里:
“哪怕未来某日我们不能再见到彼此,可是我们对对方的影响,已经作为‘我’的一部分,永远保留在了往后的人生里。”
“这样,哪怕分开,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能独自走下去了——”
“就算我们不在见面,也永远在一起。
我曾同他并肩,我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过痕迹。
那就是和他永生了。”
第47章
“……下午四点二十四分,A城郊区一鞭炮厂发生爆炸,诱发山火。截至本报发出,A城消防已赶到现场,事故发生原因和具体伤亡人数尚在确认中……”
暮色渐渐落下,高速上堵成长龙。
天色阴沉,仿佛大雨将至,却始终没有一滴雨真正落下来。
空气沉闷,凝结着厚重的水汽。
狭小的空间里半点声响也没有,沈南灼屏息片刻,抬手切断FM。
几乎同一时间,放在副驾的手机微微震动。
沈南灼心头一跳,旋即看到来电显示。
心头刚燃起一点儿火光,马上就又熄灭了。他闭眼揉揉鼻梁,接起来:“爷爷?”
沈爷爷担忧:“你联系上小栀了吗?”
“没有。”
沈南灼微微抿唇,他同时给应之遥打了电话,可那头同样没有人接。
两个姑娘大概率是在一起,只不过不知道在哪里。
“那你也该带个人啊。”沈爷爷担心林栀,同样也担心小孙子,“你怎么连小宋都没带,自己就开着车去A城找人了?”
“爷爷,没事的。”沈南灼有些哭笑不得,喃喃着重复,“我没事的。”
“可是南灼。”爷爷停顿一下,还是忍不住,“过去多少年了?六年还是七年?老人家上了年纪,也会做噩梦的。”
沈南灼手指微顿,哑然:“爷爷,我……”
我什么呢,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六年前,也是沈爷爷用这样的语气抱着他说,没关系的,你回来就好;没关系的,不走了。
——我回来就好。
可我的伙伴们,没有一个,跟我一起回来了。
六年前从A城离开之后,沈南灼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这座城市。
他继续学业、出国留学、试着接管家里的公司,辗转在不同的国家,更换心理咨询师、与精神科医生讨论药物增量减量,但不再回忆任何与火灾有关的事。
以至于后来林栀问他当年发生了什么,他描述起来,也断断续续的。
因为他直到现在,都不太能想起细节。
山火?山火年年都有,午夜梦回时,火焰化作倒流的江河,炽热的光团如同巨大的流云,火光就飘散在手指末端。
他和伙伴们深入山林,每一条路熟悉的道路都变得陌生,乌鸦盘旋在头顶,空中积聚着深厚的烟云。
伙伴们分成小队,他已经无法清晰回想起身边的人是谁——也或者没有忘记过,只是他从来不敢回头。
黑烟遮天蔽日,他一直往前走,直到身边的景物渐渐变得颓败,才终于开始出现憧憧人影。
“南灼,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
“南灼,你的伙伴们呢?”
“沈南灼,你怎么没把他们一起带回来啊?”
……
终于有人了。
是这样的人。
沈南灼独自一人,在宿舍中从清晨坐到黄昏。
火灾之后的世界安静得可怕,明明是初春,窗户大敞,可耳畔竟然半点风声也没有。
他将七枚肩章都取下来,耳朵贴近时,听见地板上的脚步声,是他熟悉的、年轻的、男孩子们的。
他绷直背脊,不肯回头看。在想象里保留每一个人的笑脸,灿烂清澈,如同朴树的歌——
像过去几百个日夜一样,像往常一样,像没有发生过这场火灾一样。
像这七个少年,都还活着一样。
沈南灼从那时候开始出现幻觉。
他带着这种幻觉脱下军装,离开A城,远离人群与挚亲,独自一人住在医院附近的高层。
医生为他列了长长的治疗计划,沈南灼偶尔清醒,被情绪困扰,就准时吃药;可更多的时候感到温暖,空荡荡的房间里蓦然有故友到访,他就不假思索,把药冲进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