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阑十分不见外地吩咐道:“泡一壶蒙顶甘露。”
蒙顶甘露冲泡起来要耗上些时候, 贵妃娘娘肠胃又不大康健, 不适宜吃这个茶,因此凤池宫里虽然放着一大罐,却只连着罐子一起在多宝格上吃灰。
素娥应了一声, 亲自去带人选水、冲茶。
殷长阑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椅子上。
甄漪澜前头几回到凤池宫来, 都是金尊玉贵的座上宾客, 与凤池宫的主人在大殿里[]你来我往、谈笑风生。
这还是她头一次到侧殿里来。
还是以这样屈辱的状态。
她有些恍惚地跪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不管不顾地回头离开, 也好过在这里受这样无言的羞辱。
可是她不能。
她不想和甄恪一起沉进烂泥潭里去。
一个在朝堂深耕二、三十年的权臣,对上一个被自己亲手捧上去的、刚刚继位半年的傀儡皇帝, 以有心算无心,竟然还失手了。
多么荒唐!
从前的甄恪在她心里无所不能, 可是这个无所不能的甄恪, 就这样被他自己亲手打碎掉了。
就是这样一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甄恪, 压制了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一家人翻不起身来,压制了他们二房二十年。
甄漪澜浑身都有些发抖, 不知道是因为一路上森寒的迟来反应, 还是因为心里翻涌着的念头。
她跪在地上, 怔怔地望着殷长阑,唇角翕翕的,想要发出声音来。
殷长阑却摆了摆手。
他道:“茶还没有上,不急。”
甄漪澜张口结舌。
这么要紧的事, 难道还不比一杯茶更重要吗?!
殷长阑,究竟是怎么赢过甄恪的?
难道只是因为他没有脑子?!
她目光中的震惊太过深切,以至于忘了遮掩当中的鄙夷之色。
殷长阑不以为意。
甄氏女,不过是个路人罢了。
她怎么看他的,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倚在椅背上,目光放远,稍稍地出了一回神。
吹过庭院的北风带来一点若隐若现的响动。
甄漪澜眼睁睁地看着殷长阑站起了身,从她身边大步走了过去,过了不多时,有佩环玲珑的声响渐远渐近,殷长阑和端着茶盘的宫女又前后脚进了门。
殷长阑就这么喜欢这一品蒙顶甘露?
这疑惑在甄漪澜脑海中一晃而过,她下意识地将这件事记住了,却并没有再多思量,就低声问道:“陛下可还有别的事处置?”
殷长阑淡淡地道:“你说吧!”
语气十分的平静无波,就像是打发小猫、小狗似的。
甄漪澜已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些激荡在胸臆之间的憎恶、仇恨、哀痛、恐惧和快意,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心绪起伏之间,只剩下一腔的冰冷和漠然。
究竟是殷长阑这个皇帝太过轻狂随意、并没有真才实学,还是她所掌握的、将要说出来的消息根本就这样不值一提?
她跪伏在地上,几乎不知道自己要从哪里说起,只是喃喃地开了口,道:“赵王之事发生以后,甄闵夷对陛下心怀不满已久……又兼十二殿下被迎回宫中,身体也比从前康健许多,又与太后娘娘/亲厚……”
甄漪澜絮絮地说着话,殷长阑听在耳中,微微地一顿。
殷长睿的身体变好了?
他怎么不知道?
他细细地看着甄漪澜面上的神色,发觉她并没有一点在说谎的迹象。
他微微扬了扬眉,又在她察觉之前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垂落在盏中水面氤氲的白雾上。
甄漪澜声音涩涩的,像是吞了砂砾,低低地道:“犯妇身边的侍女玛瑙,一家老小的安危都拿捏在甄闵夷的手中。”
“前几日,玛瑙的行踪十分的不定,在犯妇面前也常常是强颜欢笑。犯妇罪孽深重,当时并没有及时察觉她的不妥……直到昨日里,西番人指使狻猊作乱事发后,玛瑙如往常一般服侍犯妇,她是犯妇的身边人,在解颐宫中/出入,惯常没有人阻拦的……她出了门,却再也没有回来。”
“犯妇才在犯妇的妆匣里头发现了她留下来的字条!”
甄漪澜说到这里,喉间已近于沙哑,有了些杜鹃泣血的哀痛之意,她从衣袖里摸索着,抽/出一截薄薄的丝绢来,侍奉在一旁的素娥就有眼色地靠上前接了过来,放在托盘里,呈到殷长阑的桌边。
殷长阑并没有接,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甄漪澜重新磕了个头,就着伏在地上的姿势,森冷而低哑地道:“玛瑙在犯妇身边服侍多年,情谊深厚。犯妇也知道玛瑙欺君、弑君,罪无可赦。但她不过是甄闵夷掌中的一柄刀,欺君罔上的元凶犹然在朝中逍遥,陛下,家父一生忠直不阿,犯妇幼承庭训,学的也是忠君体国、人伦正道,恳请陛下将此事彻查到底,还一个海清河晏,天日昭昭……”
说的冠冕堂皇的。
殷长阑微微地笑了笑。
他颔首道:“朕知道了!”
还是那副不动声色、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态度。
甄漪澜心中空落落的,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惊觉有许多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的话忘了说,说出来的也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把原本想得好好的话冲得七零八落。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生出无端的懊恼来。
此消彼长,殷长阑不按常理出牌,态度这样的随意,就把她的计划破坏得乱糟糟的,而她的话说多说少的,失了先机,又错了后着,就更气弱了。
她有心要再说几句、描补一二,殷长阑却打断了她的话,道:“贤妃且安心。天网恢恢,虽疏不失。”
他看着甄漪澜伏在地上微微顿住的身形,若有所指地道:“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朕心亦然!”
甄漪澜稍稍地安下了心。
随即生出一种心事被看了个通透的凉意。
她按捺住了心里的念头,在心里安抚自己:“总比碰上一个当真听不懂话,单凭运气莽出来的蠢货皇帝好些!”
殷长阑端起了茶,道:“请贤妃娘娘回宫。”
一旁的素娥就恭敬地屈了膝,应了声“是”,走近来扶着甄漪澜起身。
砖地渗入骨髓里的冰冷和久跪的麻木让甄漪澜几乎是被侍女架着站了起来,旁边的宫人井然有序地靠近了,甄漪澜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半搀半拖着退出了门。
迈过殿门口高高的朱红色门槛的时候,她听到身后的大殿中,依约有人语气疑惑地说话:“甄大人怎么会觉得,十二殿下的身体比从前康健了?”
是一把清冽而澄净的少女嗓音,像条潺/潺的小溪似的,宁谧地流过她的耳边。
甄漪澜如遭雷殛。
殿中怎么会还有另一个人?
容晚初,不是在郑太后的宁寿宫里吗?
她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自己卑微地跪在殷长阑面前的样子、说的那些低三下四的话,她都一一地听见了吗?
甄漪澜奋力地扭过头去。
一旁的侍女素娥却扶住了她的肩,手势轻柔又不容抗拒地带着她转下了石阶,曲廊飞翘的檐角挡住了视线,只有男人低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出一两声:“……谣言……手这样冷……暖炉……”
容晚初被李盈急匆匆地从宁寿宫请了回来,就被殷长阑安置在了西侧殿的立屏后头,听着甄漪澜说了这半晌的话。
有些事猜测是一回事,听见有个人以另一种口吻重新述说一遍,又是另外一种心态。
容晚初听得入了神,连手炉失了火气都没有留意。
殷长阑把她的手扣在掌心里捂了捂,道:“一点也不肯经心。”
容晚初有些赧然地争辩道:“屋子里热。”
她心思还在甄漪澜说的话上,就微微地皱着眉,仰头看着殷长阑。
她神色间全是担忧和关切,目光澄明,一双杏子似的大眼睛里水光柔柔的,让殷长阑只是看着,心里就不由得跳了起来。
口舌都有些微微的干燥。
他舔/了舔嘴角,不由得稍稍地认同了女孩儿刚才说“屋子里热”的话,仿佛口角都失去了水分,而仰着头看着他的小姑娘,唇/瓣像是春日里的花儿似的,糯粉色的一截舌尖若隐若现,又像是在花蕊里藏了一口甘甜的井泉,引诱着饥渴的行人溺毙其中。
殷长阑难以克制地垂下头去。
火热的鼻息扑满了容晚初的脸颊,男人霸道的唇/舌侵占了她的感官,女孩儿微微有些无措地睁大了眼,温热宽厚的手掌就抚上了她的后颈。
男人的力道温柔,扶在颈后酥/麻麻的,让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白日的天光透过薄薄的眼睑,瞳珠和羽睫都不安地颤抖着,托着后颈的手微微地用了力气,搭在腰间的手臂也越扣越紧,男人像是不满足于这一刻的唇齿相偎,而想要把怀中的小姑娘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
容晚初喉间发出破碎的低吟,还没有泄进空气里,就被男人吞咽下去。
她在迷迷糊糊的失神之间记起挂在心头的事,忍不住扶着他的肩,低声道:“你的伤……”
回应她的是更加凶厉的掠夺,鼻腔中的空气都渐渐稀薄下去,夺走她气息的男人似乎终于发了慈悲,稍稍地向后退开了一点,鼻尖抵上了她的鼻,她听见他似乎低柔地笑了一声。
容晚初顾不上说话,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
第67章 红窗影(2)
女孩儿面色透红,眼眸水润, 唇上的嫣红色泽盈盈欲滴。
撩起睫自以为凌厉地瞪过来的一眼, 也像只被惹恼了张牙舞爪的小奶猫儿似的, 十足的柔软可爱。
殷长阑低低地一笑,连肩后伤口里隐隐的撕痛都淡去了。
他又啄了啄她的唇角,鼻尖在女孩儿鼻翼上亲昵地磨蹭着, 心甘情愿地哄她:“是我孟浪了, 阿晚原谅我, 嗯?”
胸腔中原本像要破壁而出一样剧烈的心跳慢慢地平息了, 容晚初气得扬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又顾忌他背上的创口,落下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敛尽了力气。
轻飘飘的, 让殷长阑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嗓音犹然带哑,这样咫尺的距离里, 像片羽毛似的在容晚初耳中心上搔着。
女孩儿好不容易褪去了颜色的耳根又烧了起来。
殷长阑目光微动。
再这样下去, 小姑娘就要生出恼了。
他舔/了舔唇, 虽然还没有餍足,到底克制住了心里的念头, 侧头在她琼鼻上浅浅地吻了吻, 就挺直了腰, 将人揽在怀里,徐徐往门外去。
容晚初这时才想起殿中还有其他服侍的宫人,一时有些心虚地捏了捏殷长阑的手臂。
“没有人在。”殷长阑忍不住笑道:“早就出去了,你身边的人都乖觉得很。”
——还不是一样的丢脸!
容晚初气不过地又捏了一把。
殷长阑有意要引她开心, 只管拿话来逗她,看着小姑娘又是气又是笑,眉目盈盈的,都是鲜亮又生机勃勃的神色。
他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来。
到进了暖坞的门,容晚初到底把前头的事又记了起来,问他道:“事情真如甄氏所说的那样么?”
“也不尽然。”殷长阑并不隐瞒她,就将自己手中的信息也一一地与她说了说,又道:“当中还有许多事没有实证,还要细细地查,还有那个逃走的乌古斯通纳尔,甄氏言辞之中并没有提到这个人,恐怕她也并不知道甄闵夷外面的安排。”
容晚初点了点头。
殷长阑垂着睫,又道:“何况甄氏断尾求存,说出来的话自然都是捡着好听的说,几分真假尚且还不能定。”
他压了压眉,鼻腔中发出微微的一声浊音,道:“就是她身边那个侍女的死,究竟是甄闵夷一人所为,还是她和甄闵夷的默契——也说不准。”
容晚初因为上辈子阿讷的死,潜意识里将玛瑙这件事压得深深的,这时忽然又听殷长阑这样提起,不由得有刹那的战栗。
殷长阑从来都知道她的通透聪慧,万事都不隐瞒她,但也素不愿她为这样的事揪心。
他不动声色地提起桌上的茶壶,替她斟了一盏暖茶。
清甜的茶汤入了口,温热的瓷壁贴着手指,处处都让容晚初觉得妥帖而舒畅。
她平复了心情,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殷长阑道:“你从前同她相处得好?”
容晚初微微怔了一怔,才意识到他说的不是侍女玛瑙,而是贤妃甄六姑娘:“我从前在闺阁中时,不大同人交际。与甄姐、甄氏,竟也算是比旁人都熟稔些的了。”
说到顺口处,仍然先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甄姐姐”出来。
人物俱非,她神色间不免生出些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