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摸不清楚这两位主子之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就躬身应喏,和阿讷一同带人侍候着容晚初回主殿去。
容晚初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地略停了停脚,回首向着室内看了一眼。
年轻的男人身影微微瘦削,却仍如旧时的颀长,将她眼底的一片天地都挑起了。
她垂下眼,搭着阿讷的手转上了回廊。
这时辰已经到了申正,日头都斜落了,矮矮地压在西侧高阁的屋脊上。
容晚初的精神绷了一整天,这时也终于感受到辘辘的饥肠。
她在九宸宫/内殿的正堂落了座,李盈不假人手地亲自替她斟了茶水,就听见她腹中一点低鸣。
他忙道:“娘娘,陛下这里有前头鸿胪寺送进来的一罐‘羊奶/子茶’,奴婢替您冲一盏来?”
怕容晚初没有听过这样东西,还特地解释道:“听说是胡人拿羊奶和茶砖煮到一处,极咸香解饿的。”
大齐从泰安年间容玄明率军克复阴川,恢复同北地胡族的互市,至今也不过十几年的工夫。中原腹地的齐人,见过胡人饮食器物的反而绝占少数。
阿讷就没有听过这个,这时候忍不住问道:“羊奶/子那么腥膻,连平日里洗手都不爱用,怎么能喝得下去呢?”
这个问题李盈也没有想到,就支支吾吾的,反而是容晚初笑了笑,道:“胡人一辈子同牛羊马打交道,有许多自己的法子,沏一杯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李盈就笑吟吟地应了声“是”。
不多时,果然端了个甜白瓷的盖碗回来,一揭盖,咸而浓郁的奶香就溢满了屋子,茶褐色的液体兀自缓缓地打着旋儿,用小银匙一挑,还有些微微的粘/稠之感。
阿讷有些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道:“瞧着也同咱们家里煮的杏仁茶相似,只是颜色深些,闻着也不大一样。”
又不是什么罕见之物。
容晚初微微失笑。
虽然后头这些年大齐在边事上日渐式微,但是两百年前,大齐太/祖皇帝也是曾经勒功八百里、将胡人打到狼山祖地的一代雄主。
她跟在他身边,什么东西没见过、没吃过。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地敛了敛睫,执着银匙浅浅抿了两口,冷不丁地问道:“陛下爱吃这个?”
李盈闻言怔了一怔,道:“陛下倒是不吃。”
他也没有想过为什么明明是皇帝当时看了鸿胪寺卿的奏表,就使他留下了这两罐茶,却一口都没有动过,这时被容晚初问了一句,还有些迷茫。
却看见贵妃娘娘的唇角微微地翘了翘。
他当然不吃,爱吃的是她。
世人都不知道大齐太/祖一向降不住牛羊奶/子的味道。那时他受了伤,她听说羊奶补身益体,特地从当地的牧民手里买了一只下奶的小母羊。
那人看见她手里端着的碗,就变了颜色。
听说是她亲手熬出来的,到底捏着鼻子一口都喝了,那神色瞧在不知情的人眼睛里,只怕要当他是干了一整碗黄连汤水。
她气他不爱喝也不肯明着告诉她,索性只当做不知道,连着逼他喝了两天。
容晚初羽睫垂落,碗中升腾而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眼睫下凝出了细细的水珠。
屋中一时不知为何寂寂地静了下来。
李盈和阿讷都莫名地觉得有些压力,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出声响扰了容晚初的心思。
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腰/肢像一株纤细的竹,垂着头一勺一勺地啜饮那一碗有人默默为她准备的羊奶/子茶。
眼见得一碗茶见了底,尚膳监的膳食还没有送过来,偏殿中处置昭仪秦氏的皇帝也没有回宫,李盈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安置这位贵妃娘娘。
容晚初却没有等着他来安排。
她喝尽了茶,拈着帕子拭了拭唇角,就重新挺直了身姿,静静地将暖厅里外环顾了一圈。
九宸宫主体的前后主殿,是个“工”字的形状,前头正殿左右翼外书房、问事处,越过穿堂,后头是寝殿和内书房,余下的池馆亭台又环着这“工”字随建。
容晚初的视线就落在通往内书房的落地罩上。
李盈注意到她的视线,不由得大感进退两难。
天子的书房从来都是枢机重地,不容人轻易走动,但他也知道,如今贵妃容氏正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倘若她……
他还没有犹豫出个结果,容晚初却连问都没有问,径自站起身来向着那门中去了。
阿讷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李盈傻了眼。
他追了上去。
因为主人并不在房中,厚皮子的门帘也只卷在两端的门框上没有放下来,容晚初挑了珠帘进去,成串的南珠就微微地摇曳起来,晕着雾蒙蒙的光。
她感应到身后跟来的侍女,便淡淡地吩咐道:“外头候着。”
李盈摸不清这句话有没有也对自己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也没有挡住,他就索性也留在了落地罩底下,瞪大了眼睛留意着屋中的少女。
容晚初并没有如李盈担忧的那样随意翻动。
她只是站在桌案前头,望着桌上写到一半的字纸,微微地湿/了眼眶。
殷扬出身蒿莱,十二、三岁就同游侠儿好勇斗狠,是个天生的武将,一笔字也如他的人一般桀骜不驯,点画之间都是锋芒棱角。
但她也见过他把她写了就丢在一边的诗文都收在一处,一笔一笔耐心又细致地誊写的样子。
他总是说:“阿晚才气纵横,只因为隐姓埋名地跟在我身边,才不能使阿晚一展所长,使世人传颂。”
他望着她,承诺似地说:“我替世人记得。”
后来风云改易,二百年岁月惊潮,世间终究并没有一册她的诗集流传。
却有一个人曾经在这里,仍如当年一样提起笔来,一笔一划地写她的旧词:
“小雪夜来晴。”
“共月微明。”
“沙洲苍管泛白萍。”
“江上野笛吹也老……”
“萧瑟空城。”
——这是当年他挥师石头城下,她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段时日。
容晚初以帕覆面,泪珠就大颗大颗地晕透了绢帛。
她立在当地,半晌都没有动作。
李盈不知道她在屋中看到了什么,只看见她肩头微耸,一时有些焦急。
阿讷嫌他在一旁换着脚看得眼晕,不由得翘肘捣了他一下。
李盈就细细地叹了口气。
偏偏这个时候有小内侍过来通传,说是尚膳监送了膳食过来了。
侍人之间细碎的声音惊醒了容晚初。
她其实有许多许多的问题想要问那个男人。
问他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问他是不是认出了她,又想问他倘若没有认出来,为何还要对这位“贵妃”这样的好,或者既然认出了她,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她这小半日里,又是惊吓,又是惊喜,一时又是彷徨,竟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李盈犹豫了片刻,还是先去交代安置席面。
容晚初却随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向砚台上泼了一点水,就着残墨蘸了蘸笔,就稍稍挽起了衣袖。
“隔水楚歌声。”
她落笔寒秀,又同男人的字迥异,但细细地品,又从骨子里透出如出一辙的萧疏清狂,使得明明是两个人、两种字迹,却毫不冲突地联合在了一处,没有半点突兀之感。
“呜咽三更。”
“向时斟错玉壶冰。”
“便尽蜀君当日碧,”
容晚初微一迟疑,笔尖在纸上稍稍地顿了一顿,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写了下去:
“更与谁听?”*
——这一生到此,我满怀冰玉,又当……
与谁听?
作者有话要说:
*调寄《卖花声》,即《浪淘沙》别称。
晚初:有些人假装不认识我,却偷偷抄我的作业。
第31章 双红豆(4)
兴平八年,已经一统北方的殷扬引兵南下, 与兵出西南的大将军贺煊会师于石头城下。
大洛官员望风而降, 旧朝气运彻底断绝, 殷扬就在天下归心、万人拥簇之下入主帝都,立国号齐。
那于她而言,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容晚初垂下眼睫, 将笔投进青瓷笔洗里涮了涮, 才搁回了架子上。
御书房中的纸笺都是绝好的贡品, 承墨宛转, 色泽明丽, 她捧着那张纸,慢慢地吹干了纸面上的墨痕。
桌上堆着许多书札, 有两、三摞厚薄不一的,都是朝臣的奏折。桌边有矮矮的一沓, 是各地的风物志、府县志, 容晚初随意地一翻, 还看到了一册绍圣皇帝的起居注。
绍圣皇帝是大齐世祖皇帝。
他是太/祖殷扬的兄子,归鸾五年入嗣宫中, 旋被立为储君。
这个人年号“绍圣”, 做皇帝的一生倒不至于负恩。
只是他死后, 他的继承人神龙皇帝就为他上庙号“世”,又大肆追封亲生的祖父、祖母,倘若不是有言官死谏,只怕殷家的太庙里又要添上一尊帝皇。
世祖者, 世系转易之谓也。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说起来这位世祖绍圣皇帝,也就是升平皇帝的嫡系祖宗。
白捡来的皇位到底要还了回去,不知道九泉之下有知,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容晚初嘴角微微地勾了勾,因为绍圣、神龙父子而隐隐升起的薄怒,又因为与男人的重逢而悄悄地消弭了。
她眼不见心不烦,手指一拂,就从这一册起居注上滑了过去,往下随意又掀了一本,就将手中这页补齐了的词稿夹了进去。
那人一向有看各地风物志的习惯,摆在案头,想必是时不时要翻一翻的了。
既然他不肯明着同她说,那她也不要告诉他。
就看他什么时候自己发现!
容晚初将露出一角的纸笺又掩了掩,不由自主地呶了呶嘴。
阿讷不知道她在里头做了什么,见她转身出来,就迎了两步,抽/出帕子替她擦拭手上的墨迹。
容晚初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痕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等一等总要洗手的,不要管它了。”
语气十分的轻快。
阿讷几乎压不住心里的惊讶,悄悄地抬头看她。
侍女知道自家的姑娘素有国色。
但侍女在容晚初身边服侍了七、八年,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轻快而明亮的神色。
或许是容家气氛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一向是沉静至于沉郁的,别人家的女孩儿都爱出门交游,夺花斗草、吹/弹双陆,她却似乎一点都不向往外面的热闹,看着旁人的时候,好像在看一场雾里看花的戏。
尤其是入了宫的这些时日,分明正是一朵娇花初上枝头的年岁,却比经过风霜、做了太后的郑氏还稳重端得住。
阿讷嘴上不能说,心里常常担忧她思虑太过。
忧能伤人!
可是一转眼,就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像一朵倾国的名花,萼上挂满了尘埃时,尘埃也不损她的美丽。而一旦洗去了,就绽放出更加惊人的光华。
侍女由衷地笑了起来。
容晚初察觉到她的笑容,就微微地偏过头来看她。
那双杏子眼里盛满了细碎的星,睫羽一霎就纷纷拂落。
“有什么事这样开心?”
听到容晚初的问话,阿讷抿着唇笑了起来。
她道:“没事,没事!奴婢就是忽然心里喜欢。”
她怕说了实话出来,容晚初面上皮薄,反而坏了心情,恰巧出去安排席面的李盈折回了屋里,就转移话题道:“李大人辛苦了,不知可收拾好了么?”
※
太监和宫女一同拥簇着年少的贵妃离开的时候,偏殿中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之中。
殷长阑并没有急于说话,自顾自十分悠然地负着手,踱到窗边目送着少女的离去。
秦碧华拢着腿偎在榻上,怨毒的视线死死地盯着他。
倘若目光有温度,男人的后脊上应该已经被点出火来。
殷长阑恍若未觉。
窗外婀娜亭袅的身形已经转过回廊的折角,消失在亭台楼阁之间。
男人身材高大,肩脊挺直,这样专注地望着女孩儿的背影,神色温柔又沉静,让旁的人看见,也不由得生出情到深处之感。
秦碧华偏偏见不得这样的情景。
她尖刻而讥诮地道:“怎么,有如此佳人情深意重,皇帝陛下感动么?”
她本以为殷长阑不会应她的话,没想到男人竟然微微地笑了笑,道:“感动啊。”
秦碧华语凝。
殷长阑已经转回身来。
李盈临走的时候,将盛着鸩酒的托盘放在了门口的高几上,盖盏里碧光盈盈的,看颜色十分的绚丽好看。
殷长阑揭开杯盖丢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捏着杯缘,将酒盏提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