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讷和李盈看到这一段短暂的互动,都有些难以掩饰的惊愕之感。
贵妃和皇帝的不睦——或者说,贵妃单方面对皇帝的不睦,对于两位腹心之臣来讲,从来不是一件秘密。
李盈目光在地面的斑斑血迹上扫了一圈,陛下的佩剑掉在贵妃的脚边上……他实在猜不出前头都发生了什么。
他方才被人拿事情调远了,等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才匆匆赶回来,又在门口同阿讷起了一回争执,原本心里有许多挂碍、恼怒、不安,然而此刻见到这样一幕,忽然就轻轻地吁了口气。
皇帝有多在意容贵妃,他心里最清楚!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或许……他在心里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默默想着,或许陛下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就连感受到阿讷不知为何,狠狠地瞪过来的视线,他也眼皮都没有抬,只当做没有看到似的。
底下人的心思这时候全不在容晚初的眼睛里。
她有些急迫地看着杨院正,等着他说出诊断的结果。老太医也没有让她失望,只诊了脉,又掰开齿关看了看舌面,就从药箱里翻出一支粗颈的矮瓷瓶,圆圆的肚子七八分径,没有用常见的布塞、木塞,只是拿蜡封着口。
他摸了摸胡子,仿佛沉吟了一下,道:“陛下虽然被白蛇所伤,但吃了白蛇胆,按理说该没有什么大事才对。不过,臣原本就说了这几日不能随意用药,不知道是什么人给陛下用了一味‘夜合花’,这花带内热之毒,就把陛下引着了。”
容晚初的注意力在白蛇胆上一晃而过,原本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但很快就被后面的话引住了。
“夜合花”是什么东西,容晚初并不曾听闻过,但结合杨太医前前后后的话,她也知道这必定不是什么善物。
她面色微冷。
杨院正原本以为这是皇帝和贵妃之间的小情趣,此刻察言观色,就知道并不是这样一回事。
他略松了口气。
小年轻,贵人家,就是喜欢胡闹。
他方才说话的时候一直摩挲着那只瓷瓶,这时抬眼看着容晚初,道:“娘娘,白蛇胆珍贵,自古以来也少有人服食过。这味药丸原本是臣祖上传下来的,唤做‘长平一气丸’,微臣无能,研究了许多年,也未曾彻底解透了这丸药的性理。”
容晚初听到“长平一气丸”的时候,就徐徐地吁出一口气来。
她其实一向并不是一个信命的人。
前世容玄明气到极处,曾评价她“天生反骨,无畏无敬”。
但在这个午后,她却罕见地想要相信命运的机巧和遇合。
她道:“这药陛下可以服用。”
问都没有多问一句。
杨院正有些讶然。
他又将这位贵妃重新打量了一次——这原本有些失礼,但他做出来就十分的坦然,又很快地低下头去,用玉板挫开了瓶口的蜡封。
那瓶口一开,药丸还没有取出,就有一股沉邃的异香淡淡地散了出来。杨院正手脚十分的麻利,顷刻之间就将那枚龙眼大的黑药丸捏在了手中。
容晚初没有叫人,亲自到桌边去斟了一盏清水。
阿讷和李盈忙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服侍着榻上的殷长阑直起了腰,将那枚药推进了他的口中,又就着容晚初的手喂他喝了两口水。
阿讷有些担忧地道:“那么大一丸子呢……”
她的忧虑没有成真,那药丸仿佛入口就化了似的,很顺畅就被咽了下去。
宫女就眼睁睁地看着贵妃扶住了皇帝的肩,手势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衣裳,目光落在他的肩后,长睫微微地动了动,眼中就生出些痛楚之意。
她低声问道:“陛下是怎么受的伤?”
李盈仿佛早就等着她问了,就将前头的事一一地说了一回。
他是半路才赶过去,皇帝受伤的时候,随驾的只有两个龙禁卫,他也如实地交代了。
“费胜,于存。”容晚初将两个侍卫的名字念了一遍,语气也是十分平静的,众人听不出她的心情。
李盈连忙补充道:“费侍卫受了重伤,陛下已经交代了要留他在宫中仔细将养。于侍卫受了陛下的褒奖,说他‘救驾有功’……”
他虽然不大喜欢于存,但也不至于随意篡改皇帝的评价。
容晚初就点了点头。
她道:“这个于侍卫没有什么大碍?也请太医替他看一看才好。”
杨院正闻弦歌而知雅意,就起身行礼道:“臣恰逢其会,愿为陛下和娘娘分忧。”
容晚初问道:“陛下这里可还有什么交代?”
杨院正道:“陛下吃了药,倘若情形好些,大约不用多久就可以醒过来。若是不好些,就要到明日看。”
容晚初也略知道这里是因各人体质而异。
她就微微点了点头。
杨院正提醒道:“只是不知道那夜合花是从何来的,还是早些找出来好些。”
容晚初眉目微冷,道:“本宫知道了。”
杨院正就躬身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凤池宫主仆、李盈和昏睡中的皇帝。
大太监就跪了下来。
他对上了容晚初冰冷的水杏眼,硬着头皮道:“娘娘,奴婢罪该万死。只是不知娘娘到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
容晚初看他满头的汗,鼻尖都憋得发红,却还能想要把事情问清楚了,目光稍稍地缓了一缓。
她没有急着斥责李盈的失职,淡淡地道:“本宫到的时候,昭仪秦氏正意图犯上,陛下以剑刺之!”
李盈眼前几乎一黑。
他这一回终于知道了榻边、地上那些血迹的由来,不由得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的错……”
容晚初无意在这时指责他、处置他。
她坐在榻边,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内侍,静静地道:“你是天子的身边人,要做他的臂膀,护持他,照顾他。”
她语气那样平静,像深不见底的静流,平缓的水面上全然看不见水底的漩涡和暗涌。
李盈却在这样的语声中苍白了整张脸,连连地磕头。
连阿讷都埋下头去,鹌鹑似地不敢作声。
榻上的殷长阑忽然从喉间发出微微的一声低吟,容晚初转过头去看着他,抽/出帕子替他沾去了额角不知何时沁出的薄汗。
阿讷偷偷地斜过眼角,看着少女眉目微敛,花瓣似的唇微微地抿了起来,注视着榻上人的视线专注,像是在这一刻只能看得到这一个人。
她手上的动作细心又轻柔,仿佛又带着某种难言的熟练。
阿讷的心里不知为何轻轻地抽了一下,又酸又软的。
屋中半晌都没有其他的响动。
门口投进来的光线却暗了一暗,有个宫人站在了那里,脚步有些犹疑地不知道该不该进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世间真的有人这么像TA却不是TA:
殷七:莫挨老子,祝你幸福。
晚初:不是的话,就给我死。
第29章 双红豆(2)
屋宇之中一片宁寂,只有匀长或清浅的呼吸声没进空气里。
宫人脚步踟蹰地站在门口, 一时之间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冒失。
容晚初已经停下了在殷长阑额间擦拭的手, 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她神色沉静, 没有被打扰的不悦,那宫人在她这样的视线里,就跟着静下了心, 屈膝道:“娘娘, 秦昭仪一定要见您, 说有话想对您说。”
秦碧华。
容晚初面色如水, 握着帕子的手却微微地紧了紧。
她垂下睫, 将榻上似乎重新安稳下来的殷长阑又看了一眼,向阿讷和李盈道:“服侍好了陛下, 倘若有什么事,即速来报我。”
就站起了身来。
那宫人似乎没有想到容晚初真的会应秦昭仪的要求, 俟容晚初已经走到了面前来, 才醒过神来替她引路。
九宸宫建筑群占地比凤池宫更阔大, 曲曲回回的抄手游廊连通了坞榭池阁。秦昭仪被安排在偏殿的配间里。
宫中女子行走都寂寂无声、佩环不动,容晚初和宫娥一前一后地转过屋前明廊的折角, 就听见室内有女子尖锐而高亢的声音:“容晚初呢?她还没有来么?她不肯见我?”
即使是同辈之间直呼姓名, 也是十分狂妄而失礼的行为了。
更何况是以下犯上。
引路宫女的面色都憋出了些赤红之色, 她低声道:“娘娘,秦昭仪方才还稍懂些礼数。”
十分的窘迫。
容晚初并不以为意。
她温声道:“本宫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隔窗的低低语声落进了屋中人的耳朵里,里间的人静了一静, 道:“贵妃娘娘,您来了!”
“听闻昭仪相邀,不敢固辞。”容晚初也淡淡地隔着窗回了一句,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房中守着四、五个宫女,虽然奉了阿讷的命令在这里看守,但没有主子的指令,不能自作主张地冒犯贵人,听着秦昭仪随意地呼喝容晚初的名姓,一个个眼睛都有些冒火地盯着她。
容晚初进了门,众人就纷纷地替她整理了桌椅。
秦碧华靠在贵妃榻上,被殷长阑一剑刺伤的肩头包上了厚厚的白缣,另一侧的肩头挂着件毛皮子大衣,目光有些诡谲地望了过来。
容晚初还记得她之前在内室时的惊惧神态,此刻见她这样一副胸有成竹、有恃无恐,全然变了个人似的模样,眉梢微微地一动。
冬日里外头天寒地冻,她贴身只穿了件水红色的夏裳,轻薄的罗衣完全不足以阻隔寒风,但却玲珑毕见地束出了少女姣好的身形。束腰雪青色的流苏宫绦,坠了枚小小的元宝香囊,尾端还系着一串细碎的小银铃铛。
虽然姿容并不殊显,但精心地妆饰过,青春正盛的年纪,衬着大病新愈后失了血色、比冰玉还白上三分的脸,酡颜朱/唇,明珰金钿,也别有一番摇曳风情。
容晚初顶着她毫不掩饰的视线,在她对面不远的方椅里落了座。
这一处因为是平日里并不使用的偏殿庑房,地龙也烧的不甚精心,宫人就把远处的炭盆都端了过来,放在了容晚初身畔不远不近的地方。
秦昭仪看着一众宫娥兴冲冲又周到地围着容晚初打转,嘴角微微地勾了勾。
她道:“贵妃娘娘,我要同您说的话,恐怕不好教旁人听见。”
容晚初淡淡地“哦”了一声,尾音微扬,眉目淡淡地看着她,道:“那就不必了。本宫倒也有些话要问过昭仪。”
秦昭仪抬手去理了理肩上的披风的毛领,手指就紧紧地陷进了皮毛里。
门口又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有个男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道:“卑职斗胆求见贵妃娘娘。”
秦昭仪目光微转,见来人是个侍卫服色的陌生男子,身材高大、面容俊秀,神色间还有几分憨厚之相,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贵妃娘娘倒是好兴致。”
她话语间半是调笑、半是讥诮,本期能看到容晚初色变的脸,却没想到少女冷冷地向她望来一眼,就像是有只冰冷的手轻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难以继续说下去。
容晚初目光落在门口的侍卫身上,问道:“你就是于存?”
那侍卫叩首道:“卑职正是。”
这名字让秦昭仪有些许熟悉之感,尤其在当男人跪下/身去的时候,视线在她身上一掠而过,就有不知名的战栗从她心底里泛了上来。
她无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容晚初看了她一眼,就转头继续问道:“你所来何事?”
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挲声。秦昭仪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口那人在袖中摸索了一时,索性横臂到嘴边,齿关合紧,“哧啦”一声,硬生生地撕开了袖口。
秦昭仪不由得“啊”了一声,轻轻掩住了口。
于存没有抬头,他用蛮力撕了袖子,就仍旧十分拘谨地端正了身形,冬日的衣袖是夹绵的,但在那袖底的绵之外还有一道夹层,这时候被扯开了,就有颗鹅卵灰的小布包骨碌碌地掉了出来,滚在青砖的地面上。
那布包只有成/人手指节大小,掉在地上俄顷就被于存抄在手里,却有股幽异的香气已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扩散了开来。
秦昭仪突然拄着贵妃榻撑起了身子。
她身上带着伤,这一下似乎抻到了创口,就有股殷色从缠着的素缣里洇了出来。
她恍然不觉,身子用力向前探着,目光死死地盯着侍卫手中那只小小的布囊。
那香味妖异又缱绻,乍一入鼻腔中,就使人稍稍地生出一股酸/软无力之感,又有股无明的燥火从心底“腾”地燃烧起来。
容晚初原本心中就有些恼意,被这股邪火拱得益盛,不由得将帕子在鼻端拂了拂,中正宁和的檀香气稍稍驱走了那一缕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