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言细语地道:“这一坛还是去岁里往南山甘泉寺时,同贵妃一同采的雪水。只没想到这一年白云苍狗,原想着仍旧还在甘泉寺邀贵妃同饮,却再不能了。”
她话语间殊为温柔,那一点叹惋之意却如绵里藏的刀子似的,细细密密地割在人心上。
盛茶的杯盏是成窑的天青釉,胎薄而腻,色淡如烟,被容晚初擎在手里,仿佛在细细地打量。
她虽然不知道霍皎今日怎么会忽然到凤池宫来寻她说话,听了这话心里头却也不免有些怅惘。
她同霍皎原本没有什么交情。
在闺阁时,她和霍皎都是不爱交际的性子,两个人又都生得出色,教夫人们传了个“双姝”的名声,就更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霍皎说的去年甘泉寺的梅花雪水,在容晚初的记忆中已经不甚清晰了,要努力回忆一回才能记起,去年南山的梅花开得十年一见的好,悟真方丈因此顺势办了一场参梅讲法——于他们这些世家子,不过是另一个集会的由头罢了。
容婴怕她在府中久不出门,坏了心情,因此强拉着她出来顽了一回,兄妹两个在梅林里碰见了同样来扫雪的霍皎。
她回想往事,少年游冶总归欢愉事多、败兴事少,就微微地笑了一笑,应和着道:“去年甘泉寺的梅花开得确实是好,可惜我那一坛前些时日被我牛饮了,不能今日里对品一回,倒是一桩憾事。”
见霍皎微微抿起了唇,就又温声安慰道:“今年还没有消息,不知道又是如何,到时倘若太后娘娘有雅致,我们倒也能跟着蹭一点光。”
霍皎却沉默了下去。
容晚初不知道自己哪一句点中了她的心事。
她也没有猜下去的意思,不动声色地继续品茶。
霍皎沉默了良久,目光也只落在手中那一杯茶上,忽而轻声道:“便是今年再去,人也不是那时的人了。”
旁人感慨隙里光阴、韶华易老,或是人事易非,也是伤感的。
但霍皎的感慨听在容晚初耳中,却仿佛总有些别的意思似的。
她不由得移过眼去,又将霍皎看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七哥:我的媳妇,你们懂个球。(自负
第22章 小重山(3)
容晚初倒不是觉得霍皎的哀愤和幽怀是对着她发作出来的。
上辈子里,霍皎虽然承了升平皇帝的恩宠,却始终是冷冷淡淡的性子,很早就病逝了。
霍家后来不得不另选了一位少女进宫来添补她留下的空缺。
想到她的结局,容晚初微微叹息。
霍皎却没有在看她。
她侧头对着南窗的方向,目光有些微微的怔愣,散漫地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天高云淡,日朗风清,有行晚雁南飞。今日原是个极好的天气。
远征的王师此刻想必正在帝都城南的点将台前集结。
霍皎年长她一岁,也不过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这时大约因为出了神,没有尽弹压住自己的心绪,就在这一刻的神色当中忽然露了行迹出来。
那神态极缱绻而痴绝,明明是花一样的女孩儿,竟就有种一生都看尽了的哀楚。
女孩子心上缠了情思,那心意就像是寒夜里的一捧火,落在有心人眼里是明晃晃的。
容晚初只在这刹那之间,心里就狠狠地跳了一跳。
她手中的茶杯都有一瞬的不稳,溅了滴热茶水在她手背上,泛了一点微微的红。
而当她放下茶盏的时候,面上已经恢复了温煦的笑意,瓷器相击的一点清脆声响唤回了霍皎的注意力,少女转回头来时,就已经敛了神态,有些赧然的样子,对她致歉:“皎失态了,贵妃不要见怪。”
容晚初含/着笑意,和声道:“霍姐姐也太拘束了些。原本在家时,论齿序尚该我称你一声姐姐。”
霍皎眼中有片刻的黯然,面上笑意却浅而轻柔,道:“如今毕竟再不能比从前了。”
容晚初就笑了一笑,感慨地道:“谁说不是呢。从前家兄出门去办差,就在这京畿三百里,我都要送到城门口去。如今是再不能了。”
霍皎猛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这原本是有些冒失的,她从坐在这里就没有过这样失礼的举动,这时却像是顾不上了一般。
容晚初却只像是起心动念,随口一提,说完了话,也没有盼着人接茬,就有些倦似地低下头来,拿银筷子夹了茶碟里的水精面果子吃。
霍皎有些脱力似的松下了肩,很快重新绷了起来,恢复了平日里端雅的坐姿。
她柔声道:“容小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凯旋的!”
那面果子是尚膳监朱御厨的得意之作,糯皮子晶莹剔透又弹牙,里头软豆沙的馅料像是化开的一般,小小的一个,教容晚初咬了半口慢慢地嚼着,不紧不慢的,一时也没有说话。
这样的安静里,霍皎却也没有露出尴尬的神色来。
除了方才那短暂的一点失态,她始终是静静的,清冷得像是一阵仙风吹下的御烟,随时都能乘风扶摇而去一般。
容晚初面上一点不显,心中却百味杂陈。
前头那一辈子,德妃娘娘始终是个极有分寸、知进退的贵主,轻易从不会使人为难,就是最刁钻的悍奴,也少有说她一句不好。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容晚初借着咀嚼的片刻缓了缓心绪,才放柔了声音,慢慢地道:“借霍姐姐的吉言。只是忧思劳心,霍姐姐是水晶心肝的剔透人,更要保重自己才是。”
只说了这一句,就转开话题,叫了声“阿敏”,交代道:“前日我收拾箱笼的时候寻出来的那本治茶的手札,搁在那只黑陶的美人觚后头了,去给德妃娘娘取了来。”
※
霍皎在凤池宫盘桓了大半日的工夫,到摆晚膳的时候才站起身来告辞。
容晚初从前同她不熟悉,未免生疏些,后来渐渐地聊些风花雪月的闺中雅事,倒也有许多话可以说,这时还握了她的臂,笑盈盈地挽留:“横竖都是一样的用膳,霍姐姐不如传到我这里一处用了。”
霍皎就抿着嘴笑了一笑,道:“头一回来贵妃这里做客,就留下来用膳也太失礼了些。下回定不辞的。”
容晚初也不强她,含笑道:“我也愿意同霍姐姐多走动些。”
亲自送了她出门,又使阿敏扶她上了车辇,目送着车子远远地走了,才回身转回殿里。
阿讷带着人已经摆上了膳食。
容晚初由人服侍着换下了见客的衣裳,沐了手,才在桌边落了座。
她肠胃较常人弱些,饮食一向清净,除了进宫的头一天不得已吃了些大油,后头尚膳监拿了凤池宫传的菜单子,预备的都是素淡爽口的菜肴。
就是这样,有时心思重了、或是有旁的事,还时常不大吃得下饭去。
她微微敛着睫,拿笋汤泡了小碗饭,桌上礼数却足,不闻一半点杯盘相碰的声响。
贴身的侍女懂得她的习惯忌讳,也跟着安静无声地服侍她进食。
她吃了小半碗,就要放下筷子,阿敏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露出些焦虑之色。
侍女要说出什么话来,却被廉姑姑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容晚初微微撩起眼,就看到尚宫女官笑意盈盈地站在落地罩前头,道:“娘娘,尚膳监送了一味金齑玉鲙汤来。”
送膳的内侍将汤罐从红酸枝的提盒里拿出来。
汤水是刚离了火的。山珍海味吊着熬了几个日夜,菁华俱煮进了汤里,又滤过千百回,渣滓都滤尽了,只有奶白柔/腻的汤汁在黑釉的小罐子里头微微荡漾。
绵而鲜美的香味就溢了开来,在鼻端微微一绕,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味道又清淡又霸道,又有几分熟悉,让容晚初有片刻的恍惚。
她一时间厘不清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定了定神,微微地点了点头。
阿讷快言快语地笑道:“有劳公公了。奴婢当时瞧着这几品菜在流水牌子上单撤了下去,只当是不够做的。”
那小内侍神态十分的恭敬,道:“这一品原本只有九宸宫和宁寿宫的份例,是陛下拨了他老人家的给凤池宫里。”
他又转回身来,向着容晚初行了个礼,道:“陛下的旨意,这品汤往后都送到您这里来的,您若是有什么额外的交代,尽可使人来尚膳监传句话。”
容晚初怔了一怔。
廉姑姑站在一旁,抿着嘴微微地笑着。阿讷就站在容晚初的身旁,见她一时没有反应,忍不住悄悄地牵了牵她的衣袖。
容晚初站起身来,向着九宸宫的方向行了个礼,才低声道:“臣妾叩谢陛下的恩德。”
廉姑姑见主子表了态,跟着散了赏钱,那小内侍笑容满面地告退了出去。
容晚初心里头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侍女忧心她的身体,得了这一盏汤,当下就劝着她喝了,到夜里服侍她安置的时候,还忍不住喁喁地同她说话。
“陛下虽然前头办了些糊涂事,到底心里还是知道轻重的。”阿讷抽/出了被子里头的汤婆子,一回身,忍不住嗔怪似地道:“灯火这样暗,您还带着书来看,仔细熬坏了眼睛!”
容晚初手里握着一册《程氏算谱》,是皇帝白日里使人送来的几本书里头最新的那一本,因为是本朝人的著述,纸张、装帧都还完整,经得起随意地翻动。
她笑着看了阿讷一眼,道:“如今墨司的人会磨制那种水精片,就是坏了眼睛也不耽误你家娘娘看书。”
容府讲学的西席是个老学究了,早年坏了眼睛,就靠着一种被磨得周边厚、中间薄薄的水精来照着读书。
阿讷也见过那位老爷子,不免鼓了鼓嘴,被容晚初说得没有了脾气。
容晚初就漫不经心地道:“你从前不是十分不喜欢陛下么,怎么忽然开始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阿讷赌气地道:“他送了会耽搁您睡觉的书来,奴婢不说这好话了。”
容晚初微微失笑。
侍女憋着口气,拿了抽屉里的小银剪子,把碧纱橱里的灯芯挨个绞了一回,火挑得亮亮的,鲸蜡光焰本就明亮,被她精心侍弄过,照得小小纱橱之中宛如白昼。
都收拾好了,就在床边盘桓,一时替她正一正肩上披的衣裳,一时替她掖一掖被角,一时又翻开熏球看里头的香饼,磨磨蹭蹭的,怎么也不告退。
容晚初原本是晚膳后捡起了书来,跟着算了几例,倒觉得程氏这一套同她之前学过的不尽相同,被挑起了兴头,预备稍看一回,没想到小丫鬟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生怕她真的看坏了眼睛。
侍女从小小一个就跟着她,一直忠心耿耿的,虽然同样都是容婴送到她面前的,但却又同阿敏不一样,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她。
再想到上辈子这丫头几年之后莫名其妙的暴死,她心里难免就多一分柔软和包容。
她就笑着叹了口气,到底把书掩了,放在床头的阁子上,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阿讷。
阿讷被她这样地看着,反而窘迫起来,小声道:“您睡下么?”
容晚初没有回答侍女的问题。
夜深人静,偎炉燃香,白日里零落的思绪反而在这时都沉静下来,让人能够重新一一地捋顺。
她忽然将上一个问题又问了一次:“你从前那么不喜欢陛下,怎么忽然替他说起好话来了?”
第23章 小重山(4)
烛火里阿讷抬起了脸,望着容晚初。
她是个喜庆的小圆脸儿,一个小梨涡,平日里都是明亮又轻快的,这个时候看在容晚初的眼中,却觉得她罕见的神情有些迟疑似的。
连说话也有些迟疑的意味,自己琢磨了一回,才期期艾艾地道:“您这样问,倒把奴婢也问糊涂了。”
她坐在容晚初榻前的脚踏子上,怔怔地仰着头望着坐在床/上的少女。
容晚初也神情温和地回视着她。
她小声地道:“奴婢前头不大喜欢陛下,是因为他在大婚的时候跑去和那个姓秦的在一处,一点都没有顾惜姑娘的脸面和名声,伤了姑娘的心。”
她说的时候还有些谨慎,生怕贸贸然地提起秦氏来,会让容晚初不悦。
容晚初神情却平静,像是已经全然没有将那一件事放在心上了一般。
夜里准备安寝,白日里梳成高髻的头发被通开了,沿着肩柔顺地拂落下来,容晚初及笄未久,虽然嫁了人,却并没有圆房,神态间依旧是闺阁少女的样子。
从前在家的时候,虽然外头嚼舌根子的人爱说她们家的姑娘性子骄矜不亲近人,她却知道她们家姑娘有多么和气又柔软。
侍女就吁了一口气,声音低低的,跟着说道:“先头送来了凤印,您也并没有多么高兴。何况您进宫来就是贵妃,份位原本就比她们都要高些。”
容晚初失笑道:“世间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
阿讷有些倔强似的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