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君不悟(2)
李盈低眉顺眼地应“是”。
殷长阑闭着眼沉默了一路,李盈分辨不出他的心情,噤着声不敢说话。
皇帝亲口吩咐给他的事,他一向是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的。
这两日里,单单尚宫局他就已经走了三、四回,以至于掌持局中簿册的女史已经认得了他,这一回没有太过拘谨,笑着同他打招呼:“李大人。”
这位司记何氏是崔掌事的腹心,兼掌着司簿司的事务,平日里鲜少出门去,只在尚宫局这边的官署中总持文书,年纪轻轻的,装束却比皇太后身边的老宫人还稳重老气,便是笑着的时候,也显出些不大容人亲近的意味。
听了李盈的来意,何氏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陛下要看宫册,臣等自然无有不给的。”
没有多纠缠,就向壁上摘了盏云母风灯,点亮了火,仍旧把灯罩拢了,拎着腰间的大串钥匙,转身进库房去了。
储间的门虚虚地掩了半扇,或许是为了保存书册的缘故,里头黑黢黢的,何氏带进去的灯火随着她转往更深处去而渐渐隐没不见了,只能依约地看到里间摩天接地的书架子,轻微的、尘埃和干燥书墨的气息浮动在空气中。
李盈没有过多地窥视。
司簿司这边没有地龙,炭火也不像九宸宫那般丰厚,静坐久了,手脚都有些冷意,他索性站起身来,在值房的地下来回地踱圈。
房中并不紧狭,反而十分空阔,一张曲尺长桌,后头贴墙两排博古格,高低摆着许多簿册、杂物,桌前两把待客的靠背椅,地当中一尊火炉。冬日里只在窗下摆了一盆万年青,叶色苍翠,在窗外未消的积雪映衬下,难免生出些孤冷的意味。
李盈转了几圈,忽而被什么吸引了视线,不由得顿住了脚,“咦”了一声。
他正要走过去的时候,里间的女官却恰好闪身走了出来。
她手中端着两本册子,有些歉意似的,道:“新造的册子前日送到太庙去錾金册了,翻了底子才找出这两本旧的来,耽搁了这些时候。”
李盈的注意力就被牵了过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
何司记道:“今年年头的时候重新统计过一回,万岁登基的时候又理过一遭。”
都是今年的事,李盈就点了点头,接在手里,笑着道:“有劳何大人了。”
何司记道:“不敢当李大人一声劳动。”
亲自送了李盈出门。
那两本簿子并不厚,九宸宫中的殷长阑却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合上了丢在一旁,就看了李盈一眼。
那一眼凉飕飕的,让李盈有些摸不着头脑。
陛下看书的时候一目十行的,翻页的速度也不像是认真在看,而是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似的,让原本就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忽然莫名其妙地要看宫册的大太监更茫然了。
他摸了摸头,道:“可是奴婢要错了册子?”
他一副有些憨气忠厚的模样,让殷长阑微微眯了眯眼,一时发不出火来,压着性子问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宫中有了贵主,难道就没有重新造册?”
李盈吁了口气,道:“何司记也说是有的,说是送到太庙去打金册了,因此不在库里。”
殷长阑仰头靠在了椅子里,抬手捏了捏眉心,一时有些疲倦,又有些怀疑自己先前所听到的,原本也不过是一场幻觉罢了。
或许贵妃压根并不叫做“晚初”。
不过是因为他心中那一点卑劣的幻想生出的错觉。
也许只是他私心里希望这一场漫长的寻觅和等待能有一个支点,希望那个小姑娘就是阿晚,所以故意听错了她的名字。
殷长阑啊殷长阑。
原来你就是这样一个见色起意、人品低劣的男人。
他以手覆面,低低地笑了几声,声音又沉又哑,听在李盈耳中,竟有些说不出的心灰意冷的意味。
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是莫名地觉得这一刻的皇帝,仿佛像一捧被风一吹就会散落的沙似的,脆弱又孤独。
李盈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凤池宫宫册上,那书册被殷长阑随意地抛在桌上,底下压着皇帝之前在看的几本时文,是今科学子的应制诗集,靛青色封面斜斜露出一角。
大太监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话语,冲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大家,听说贵妃娘娘的父亲容大人文采风流,坊间有许多人为他编纂文集,连进士科的举子们应考之前都要研读……”
殷长阑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李盈又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说对了,有些不解地低下头,顶着皇帝犀利的视线,硬着头皮道:“奴婢去想法子买几册进来?”
※
容晚初收到象征着后宫最高权柄的凤印的时候,情绪与其说是惊讶疑惑,不如说是茫然。
她确认似地又问了一遍:“陛下说令本宫协助太后娘娘统揽宫中庶务?”
尚宫局的总掌事崔氏一向冷硬的面上也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道:“是陛下/身边的李总管亲自来传的中旨,千真万确,再真不过了。”
容晚初的目光移到宋尚宫的身上,这位郑太后身边的老人也带着和煦妥帖的笑意,屈膝道:“奴婢还未恭喜娘娘了。”
紫檀木的承盘,明黄色的搭袱,四四方方的古玉流转着柔和温润的光泽。
容晚初将手覆在盘凤衔日的印纽上,玉质硌在掌心触感微微生凉。
作为凰权至宝的这一方宝玺传自前朝,前朝覆灭后,天子六玺都在战火动/乱中损佚,皇后的宝印却机缘巧合地得以保存下来,到太/祖皇帝攻克皇城的时候,完好无损地落在殷扬手中。
众所周知,归鸾十年间,后宫始终空置,这一方宝鉴也就仅仅是一个象征物,一直被封存在尚宫局里。
到绍圣皇帝继位之后,宫中的嫔妃、包括皇后,都在受封的时候重制了金册玉宝,这方传自前朝的凤玺又闲置数年,后来绍圣皇帝的元后因罪被废,皇帝就将这枚凤玺作为宫权的代表,交到了暂司其职的贵妃的手中。
再后来,历代添添减减的,不同场合、不同情境各有各的小印,这一枚就像是传国玉玺似的,成了一尊代表着荣耀和正统的后宫权力象征。
容晚初没有去想升平皇帝为什么要把它送到她的手上。
她指尖扣着线条圆润腻手的印纽,耳边是女官的恭喜之声,面前却仿佛有个人拿着一枚章子,沾了朱砂落在她新画的画上,笑着看她,道:“哥以后一定把真的抢出来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殷七:谢谢谢谢,要赶飞机,不接受采访……我知道应该是有个印章信物吧,给了就给了,咱有钱……什么,是前朝传下来的那个?(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现在要回来还来得及吗??
第18章 君不悟(3)
那时殷扬手中拿着的不过是颗萝卜章,水灵灵的白萝卜顶上还带着青翠的缨子,被他齐根掐着颤巍巍的,阴刻花纹的瓤底沾了印泥,水白朱红,又有种中古铜画般朴直的简陋,让容晚初忍不住生出些啼笑皆非的情绪来。
大齐太/祖皇帝在史书中一直是位用兵如神、爱民如子的大英雄形象,若不是她得到那样一段机缘,得以跟在他的身边,切切实实地一起生活过,也不会知道史书之外,那个活生生的人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他年少时跟随过一位当世传说的老顽童恩师,不但挽得起硬弓,耍得动长/枪,也通雕刻,会吹/弹,倘若生当升平之世,未必做不得一位萧疏落拓、宿柳眠花的梁园浪子。
何况他还心细如发,当日初见未久,就能看出她的狼狈,拖着受伤的病体替她磨出一支簪子。
她记得自己望着那枚萝卜章发笑的时候,心绪也是有些惆怅的,总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忍不住就转回头去,指尖在那朱砂红的印痕上一点一点,就沾了一手的颜色。
结果就被他捏了手指,拎着一边的水帕子擦。
脸色沉沉的,让她堵着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容晚初微微叹息。
被皇帝授予了协理六宫的权力,年少的贵妃却不见喜色,神色悠悠远远的,显然是陷进了自己的情绪里,让崔掌事和宋尚宫都有些看不懂了。
都是宫中的老狐狸,谁也没有贸然地开口,就由着容晚初静静地站了一回。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搭在手下的玉石都被握出了一层暖意,而当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开的时候,掌心的皮肤竟有些微湿凉。
她冷静地道:“陛下美意,臣妾本不应辞。”
答应要为她取来这一方宝印赏玩的那个男人,如今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而升平皇帝……又与她何干。
她语调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一个句式,神态又坚决,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让听到的人都不由得露出惊愕之色。
——不单是来传旨的崔氏和宋氏,就是在她身边服侍的女官也觉得十分不解。
阿讷就站在她的身后,容晚初能清楚地听到她重重喘了一口气的声音。
她浅浅地笑了笑,也知道自己的拒绝是令人费解的,但她早就决定了不愿同升平皇帝和他的后宫多作纠缠,没想到她不去找事,事情却自己找上门来。
一件又一件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升平皇帝是想做什么?
无论他要唱什么大戏,谁爱和他演佳丽情深谁就去,横竖她是不愿意奉陪的。
这一辈子,她只想做个隔水观花的看客。
她含笑道:“论资历,本宫与德妃娘娘、贤妃娘娘原是同日进宫,本无薄厚之分。论年岁,三妃之中,本宫最少,撷芳、解颐两宫都年长于本宫。论性情,本宫孤拐骄惰,不比德妃娘娘沉静,也不比贤妃娘娘温厚。”
——原本的确是这样的,可是出了昭仪秦氏那档子事,谁还实心觉得贤妃甄氏温厚!
崔掌事和宋尚宫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着。
只是容晚初这样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说,便是明知道她睁着眼睛说胡话,也不能不低着头听着。
就听见贵妃娘娘似乎是笑了一声,道:“论圣眷,就更是句玩笑话了。”
她有些倦怠似的,将那盛着印鉴的托盘往外推了推,就要说出最后拒绝的话来。
※
结果容景升的诗集并没有需要大内大总管李盈悄悄地溜出去买。
容玄明是当世第一等的名士,连一向重文轻武的书生都因为他的际遇而开始讴歌军旅边塞之词,乃至于一度兴起了投笔从戎的风潮,他在世人中的声望绝不是说说而已。
李盈只是同侍卫交代了一句,就见这个在九宸宫前当差的年轻侍卫红着脸,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地小声道:“您要哪个书坊刻印的哪一版?”
看见李盈有些茫然的样子,还补充道:“睢阳书局的编汇最齐全,雕版最清晰,还有一页一图的绘本,插画请的是程元济大师,每季度还有最新的补充单册……”
李盈头痛地挥了挥手,道:“不拘哪一版,都依你,要快些,陛下立等着看。”
那侍卫就小心翼翼地道:“属下的值房中就藏着几本,是容大人早年的笔墨,倘若陛下要得急,属下愿意进献给陛下。”
李盈就抬起腿来,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道:“还不快去!”
一面心中也有些嘀咕。
那侍卫一路小跑着来回,回来的时候胸膛尚因粗喘而微微起伏,书倒是被珍重地藏在怀里,掏出来递给李盈的时候,面上还有些依依不舍的神色。
殷长阑也没有想到这样快。
等到听完了大太监说的前因后果,他面上不见动色,压在心里的情绪却说不上来的粘滞。
他垂着睫坐了片刻,才伸出手去,一页一页地翻读那犹带着御前侍卫体温的薄薄诗选。
侍卫说这几册是容玄明早年的笔墨。殷长阑自幼习武,文墨上并不熟谙,便是有一点见识,也多半是因为身边那个小姑娘的耳濡目染,使他此刻多少能分辨出这些诗文之中,确然泰半都有些风流悱恻之意。
把这些诗同现在那个稳重如岳、又如醇酒的权臣容景升放在一处……
未免太过违和了。
殷长阑微嗤。
小姑娘一向鲜少提及自己的父亲,那时也不过草草念了两句,不知道是诗是词,这两册又连容氏文集的十之一都不足,殷长阑翻着的时候,其实是全然没有抱着希望的。
他一眼一眼地看着,一个字都没有漏下,却一个字都没有读到心里,直到翻书的手指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月杳归鸿晚,衣轻落雪初。旧棠时影动轻桴。……”
那是一首《喝火令》。
全篇平淡处见情韵,是容玄明年少时写给发妻柳氏夫人的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