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吟迟握着方向盘,就连呼吸都很低微,如果不是听到他时不时转动方向盘的声音,商仪很怀疑身边坐着的,不过是个精致蜡像。
她本来还以为在自己心烦时,疲惫不堪时,还要应对他的疑惑,或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问题,以及得到真相后苍白无力,并不会让人心里放松的安慰。
没想到陆吟迟什么也没问,一路沉默。
这让商仪特别感谢,也特别佩服陆吟迟察言观色的能力,周到体贴的礼貌素养。
眼前像播放幻灯片一样,小时候一些愉快的、不愉快的回忆不停闪过。
宁城的冬天特别冷,冰雪过后,屋檐下的冰挂足有半米那么长,顾秋兰习惯早晨做好饭,在家附近那个没修的泥泞的十字路口等他们早晨放学。
商仪念小学时,书包是用一片绿色的墙布裁剪做成的,那块墙布奇丑无比,她很羡慕邻居家同龄人的粉红色书包,也很眼馋邻居家菜盘子里的青菜,以及橱柜里,一橱柜的,吃不完的零食。
那时他们住的宅子靠近村外,从小胡同一眼望去是青黄一片的麦田,整个冬天,小麦苗从绿油油被冻成枯黄,冰雪融化时,再由枯黄返青,绿莹莹的。
其实商家一直都过得苦巴巴的,并不是商从业不务正业,也不是顾秋兰不够勤劳,而是因为他们本就白手起家,只从奶奶那分到了一处宅子,三间青瓦房。
所以他们日子过的清贫、节约、质朴,不过现在看,起码超越了村里绝大多数的人,逐渐步入了小康家庭。
所以从某些方面看,商仪没什么资格埋怨顾秋兰的现实,反而应该心存感激。
因为毕竟没有哪个人,能够一视同仁,把亲生的和领养的同等对待,毕竟女人的十月怀胎,是艰辛的,越艰辛越爱自己的小孩。
当然,相比知道真相,如果一直这么隐瞒下去,商仪可能会更开心。
因为她有段时间,曾经以贡献自己燃烧自己来孝顺顾秋兰和商从业为己任,她一直认为顾秋兰重男轻女的思想不是她的问题,根源应该是小山村的贫穷落后,顾秋兰在这样的地方成长、生活,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没有机会体会新时代女性的自由,她是可怜可悲的,她是无罪的,但这个可怜可悲的女人把她送出大山,让她拥有更广阔的天地,让她接受新时代女性的熏陶,让她有想法,有头脑……所以商仪觉得自己更不能去埋怨,相反,应该竭尽全力打破常规,让顾秋兰刮目相看,让顾秋兰走出来,改变传统思想。
她是真希望顾秋兰能够潇潇洒洒,抛却顾及享受后半辈子的生活。
所以,她想她是应该心存感激的……因为换作她,是没有勇气去接受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并且因为这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多吃一份苦多受一份累。
或许顾秋兰也曾认为,这种行为真他妈的冤大头。
所以她应该去恨的人,应该是生母生父,应该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却不负责的那两个人,让她有娘生没人养!
可笑的是,她今天脑子简直太乱了,竟然忘了问顾秋兰,自己到底姓什么,父母又是谁。
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说忘就忘了?
或许潜意识里,她根本不想知道生她的是谁,因为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
这辈子就这么陌生下去,好像也不错。
月光如洒,照耀着黑夜。
商仪睁开眼,一直望着窗外夜景,明丰广场的大钟高耸,在一排排高楼之中林立,距离两个街口,清晰瞧见指向六点的时针。
她这会儿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痛着,神志比刚才清明多了,看了眼等红绿灯的陆吟迟。
主动说:“你知道不知道,从今天开始,我意识到我的狗血人生可以拍成一部电视剧。”
陆吟迟眸色转深,用力握了握方向盘,“那些狗血的电视剧情节,大多来源于现实生活。”
商仪转过脸,目光点点看着他,“你不想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吟迟心里已经猜出七七八八,没必要问,或许,他知道的比她目前知道的还要多,发展到这一步事情有些棘手,他从前忽略了一部分,现在不知是装作毫不知情好,还是和盘托出。
想了想,斟酌回道:“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现在看起来,你心情不好,我不想让你更伤心。”
商仪看着他,木讷点头。
原来最懂她的不是别人,是陆吟迟。
她的确不想说,也不知怎么说,仍旧恍惚着,云里梦里,似真似假表示质疑。
不过潜意识在不停地告诉她。
没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她闭了眼,又躺回去。
——
商仪到家,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似的,床上一躺,拉被子盖住自己。
没多久听到卫生间哗啦哗啦的水声。
陆吟迟白天应酬,身上沾染着酒气和烟味,刚才车上商仪就闻到了,他的生活习惯一向这样,到家时,第一件事一定要把外面的风尘气息洗干净。
他裹着浴巾出来,刚一走进,商仪闻到一股水蜜桃的清甜,是她上个月选购了备用的沐浴露,有段时间沉迷一款水蜜桃口味的饮品,恨不得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变成那个味道。
她闭着眼睛,轻嗅一口气,心里缓和了不少。
床头格子窗没关,今晚风浪大,仔细听,还有湖中心清脆的溪流声。
陆吟迟:“早晨李秘书在好粥道点了一份红豆薏米板栗粥,一份酱茄子焖豆角,味道还不错……你饿不饿,我让她送一份过来?”
商仪眼睛睁开一条缝,被头顶的吊灯照耀,看不清楚居高临下跟她说话的,陆吟迟的面容。
“我什么也不想吃。”
“或许我应该买回来,你尝一下再决定。”
商仪:“我不用尝,我不想吃饭。”
陆吟迟目光沉了沉,“那就当陪我吃东西?”
商仪咬唇,“你不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事,你如果知道了,大概就不会强迫我吃东西。”
陆吟迟顿了下,很快妥协,“好,我不强迫你。”
他说罢,抬手去调头顶灯光的亮度,滴滴滴摁了好几下,商仪眼睛顿时舒服多了,她翻了个身,趴在床沿上,视线从白色浴巾边儿擦过,看向陆吟迟细窄的腰。
在他转身之前,毫无征兆的,闷声闷气说:“我想跟你做。”
陆吟迟身形一滞,不知是没听清还是被她破天荒的主动震住,反应了好几秒才问:“现在?”
“现在不方便吗?”
“没有,”陆吟迟只是不确定她有这个心情,所以一时间很惊讶,“你确定想要吗?”
商仪被这么问,清醒了一下,心想自己可能受到刺激了,所以很想在陆吟迟这寻求安慰,虽然她寻求安慰的方式很特殊,让人尴尬不耻。
她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确定,也没有直接回答不确定,从床上爬起来,跪坐着,侧头凝视自己卷曲着的小腿。
看也没看他,轻声询问:“那你累不累?累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一下……”
“不累,”陆吟迟打断她,抬眸看过去,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滚动,“你以后有想的时候,大可以像现在这样大大方方提出来。”
说完立即朝她走来,手臂往上一提就把她揽入怀中,商仪不由自主缓了一口气,对他身上的味道充满眷恋。
这个时候,也唯有在陆吟迟这,商仪才觉得安心,她甚至有种,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陆吟迟才值得依靠的感觉。
三下五除二,她变成一根剥了皮等待下锅蒸煮的白玉米,他低着头,目光逐渐变得热/切,幽幽深深,深渊一般。
陆吟迟对字画一直都破有兴趣,以前收藏了不少,他闲暇的时候拿着放大镜观摩名贵字画时,也很少是这个眼神。
男人在某些方面就是有天赋,不需酝酿太久,上一秒清清冷冷柳下惠,下一秒热血沸腾小泰迪,比变脸都要娴熟。
夜深人静,只有水流激荡声,风吹着别墅花园的枇杷叶,唰唰唰。
商仪想要的,就是大脑赶紧停止思考,陆吟迟还真是拯救她的一味良药。
虽然沉迷于某个男人的行为太危险,极有可能受伤,但对于她来说,大概再伤的伤,都没今天致命。
第63章
夜已深。
从主动过这次以后,搞不好以前冰清玉洁的形象完全崩塌,让他大开眼界。商仪既然已经在陆吟迟面前丑态毕露,以后也没什么好遮掩好伪装,不过从心底里也更接纳他。
有人说成为夫妻的过程,就是两个拳头抵拳头变成手心贴手心的过程,商仪现在从他那不仅感受到暖意融融还有百分百的信任。
房间内充斥着淡淡的暧昧,商仪闭着眼,细细感受着从格子窗外吹进来,触感柔和,可有些凉的风。
平复两分钟后,陆吟迟起身去关格子窗,商仪微微抬头,在他准备把两扇窗都关上时,提声说:“不许关那个。”
陆吟迟停顿两秒,只留下一条小小缝隙,房间的风顿时变得微不可查。
就连刚才湿漉漉的凉爽气息也没了。
商仪摸着自己冰冷的额头,蹙起眉,视线收回来,眼睫低垂。
淡淡说:“我喜欢这股风。”
陆吟迟:“风很冷,现在过了晚上睡觉开窗的季节。”
他说罢又躺下,闭着眼,有轻微的饥饿感,刚才一番消耗体力,很懒很倦,短时间内只想躺下休息。
不过还是决定起身穿居家服,去厨房。
他慢条斯理穿好上衣,商仪沉默了会儿,声音犹如夜色一般清凉,“你去做什么?”
“煮个粥,”他拿起裤子套上,“想喝什么粥?”
“可以不去吗?”
他开始挽袖口,“为什么?”
商仪抬头,慢吞吞地说:“我想你陪我躺着……就算什么话不说也好。”
她很少这么乖乖巧巧,霜打的茄子般失去斗志,更很少在他面前展露脆弱一面,陆吟迟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样的姑娘让他毫无抵抗力。
不知怎的,他下意识说了句“好”,然后把刚才穿好的衣服又一件件脱了,掀开被子躺下,凑近她。
商仪忽然涌来一股流泪的冲动,眼眶湿了湿,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他取笑,主动打开他的胳膊,头埋进去。
一眨眼,接连不断的泪珠不要命的往外滚。
她心里想,我真是什么都没了,可能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老公是亲的了,可惜这老公还不一定永远是她老公……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有别的想法了。
陆吟迟垂眸,只能看见一颗发色微淡,毛茸茸的脑袋,胸前湿热的范围越来越大,泪滴滚落下来时,接触到肌肤有些痒痒,但却好像砸在心头,让他压抑沉闷。
陆吟迟并没多少安慰人的经验,在他三十岁年华中,还不曾遇到让他这么手足无措的场面,举着手,僵硬了会儿,轻轻抚她的肩膀,揉一揉她的发定。
词汇苍白匮乏,只会说“别哭了”“我在”这样一没有水准,二没有安抚力的话术。
商仪又往他怀里挤了挤,手臂攀住他的脖子,让他呼吸有些不畅,她带着哭腔,一会儿说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陆吟迟刚心疼了一下,她又指责:“你这个时候怎么还能那么卖力的睡我呢,我都这么惨了……我其实就想你抱抱我,你意思意思不就行了吗……”
“……”
虽然她头脑有些混乱,可陆吟迟仍旧觉得自己今晚特别冤枉。
总之她颠来倒去的折腾,陆吟迟被她说的只剩下沉默。
商仪哭的有些眩晕,鼻子闷闷的喘不过气,还流着鼻水,瓮声瓮气说:“纸,我要纸。”
他稍顿,反应了好几秒,抬手打开大吊灯,光线顿时贯穿四周,探手从她那边找到抽纸盒,递过去。
她这个时候有点精神分裂的感觉,刚收哭腔,人就好像变了一个,匆匆爬起来,抱着抽纸背过去身清理。
三分钟后转过身,两人面对面侧卧,她盯着他微微上翘的睫毛梢,陆吟迟的视线则从她红肿的眼眶和鼻头掠过,闭上眼悠悠叹了口气。
刚才她在哭,陆吟迟却有种比自己哭还难受的感觉,胸腔一直有东西压着,给他难以形容的沉重感,此刻她哭完好像舒服很多,陆吟迟却很伤,还没缓过来。
商仪看着他的神色,眼眶顿时又有些湿润,“你讨厌我这样吗?”
陆吟迟睁开眼,“什么样?”
“爱哭的样子。”
陆吟迟望着她看了会儿,目光澄澈,“女人不都爱哭?”
商仪觉得陆吟迟好像对女人存在误解,这句话说的太片面,不过她并不想矫正他的观念,因为她就是爱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