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伊摇摇头,走近了蹲下,帮忙解开渔网上缠着的海草,“还没,家里来客人了,外婆让我来问问,阿叔的渔船回来了吗?”
“别动别动,你身上干干净净的,别弄脏了。”七婆不让她动,起身带头往屋里走,“你叔回来有一会儿了,家里还剩一筐海货,你来看看要什么样的。早知道你外婆要,我就多留点好的。”
虽说品相更好的刚下船就给人买走了,但剩下的海鱼也鲜活得很,螃蟹在框里打架,皮皮虾高高弓着身体,不少贝类正吐水柱。
苏伊每样挑了一两斤,全装在一个桶里,走之前腼腆地抿着唇,“外婆说她晚点来算钱。”
“嗨,跟七婆还说这个!”七婆摆摆手,又问:“提得动不?要不我给你提过去。”
苏伊忙提起来紧走两步,“不用了,七公、七婆,我先走了。”
看着她纤细的身影绕过石墙,七婆才坐下重新做活,好半天后,感叹道:“多好的孩子,可惜了……”
七叔公瞅了她一眼,敲敲烟壶,仍然没说话。
苏伊提着海鲜,沿堤坝往家走。
岸边的潮水慢慢退去,露出大片肥沃的滩涂,和布满各种贝类的礁石,大群海鸟盘旋觅食,赶海的人不停弯腰忙碌。几个孩子追逐打闹,溅了满身泥渍,惹来大人高声呵斥。
不时有车辆从苏伊身旁驶过,那是玩了一整天,准备回家的游客,也有不少人选择在民宿住一晚,品尝最新鲜的海味,明日一早还能起来看日出。
回到家里,大人们已经收拾好情绪,曲老太接手了海鲜,苏婉婷打下手,苏伊在厨房外徘徊了几步,没有进去,转头去院子里收衣服。
余光看她走远,曲老太看了眼依旧沉默不语的女儿,万千言语堵在心头,却不知怎么说起,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叹。
晚上,曲老太做了一桌拿手菜,主食是芥菜饭,另有海带排骨汤、鲜炒生蚝、香辣虾蟹、海螺拼盘,还炖了一锅杂鱼烩,少盐少油,也没多少烹饪技巧,却鲜得人恨不得连舌头也一起吞下去。
吃过饭安排住宿,二楼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原本是苏婉婷的,后来曲老太准备给苏伊,但苏伊更喜欢阁楼,那房间就一直空着。虽然没人住,曲老太也每日打扫,只等有一天女儿回来。
今天家里有五个人,只能让萧行和萧彦父子住一屋,苏婉婷跟曲老太睡,苏伊依然住阁楼。
夏日海边的夜晚十分清凉,一公里外的沙滩上似乎有篝火晚会,欢笑声随风吹进窗户。
天空中忽然绽放出紫色的烟花,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两三秒后才传来爆发声。
苏伊就趴在窗台上看,双手撑着下巴。
洗澡前,毛团被她随手放在吊篮里,现在也没下来,此时正叫风吹得东摇西荡,两股战战。
“伊伊,你快来接我呀。”它扒着小短腿往下望,后腿抖了又抖,就是没敢跳下去,只好可怜兮兮求助。
苏伊都没回头,手往后一伸,就将它抄起,放在身前。
“紫色的烟花最好看,就是太少了。”毛团也学她的动作,两个小前爪撑住下巴,脑袋仰起。
“苏小燕说过,她家这种烟花最贵,一个好几百,有钱人才买。”苏伊顺口说道。
苏小燕是她初中同学,也是渔村人,家在沙滩边上,开排挡卖海鲜,也卖各种游客需要的物品,包括烟花。
毛团瞄瞄她,没接话。
这么长时间磨合,它已经清楚,大魔王是正经的魔王,实力没话说,就是在某些方面格局有点小,比如:穷。
苏婉婷每个月给家里多少生活费毛团不清楚,也没见苏伊好奇,但曲老太每星期给五十块零花钱,她一个大魔王,没有丝毫压力就拿了。
毛团给她算过,除去车费和买文具,一星期差不多还剩二十块,别的女孩买发夹买耳钉,或者攒着买裙子,她就全贡献给街边小吃摊。
贪爱美食,贪看美景。
古人云:食色,性也。
她一魔头,人性到挺足。
当然,这些话毛团只敢腹诽,平时可不敢多说一句。
因为手里钱少,所以在苏伊眼中,比她有钱的就算有钱人,吃煎饼加两个蛋的算,喝酸奶不舔盖的算,笔记本只用单面的算,放得起几百块钱烟花的当然更算有钱人。
萧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二楼阳台,苏伊瞧见了,随口问道:“他是不是也很有钱?”
虽然是夜晚,但她视力好,看到对方手上的手机,正是这些天班上男生整天讨论的那款,发售不到一星期,价格上万,小地方还买不到。
她之所以有印象,就是因价格上万这四个字。
毛团顺着往下看,萧彦正靠在阳台栏杆上,似乎是在和人发信息。
当然有钱!它心说。
剧情开始后,所有主角配角里,就萧彦最有钱了,不然怎么能是女主的大老板?
但是这些后续内容苏伊不太关心,她来这个小世界只是为了消遣,从没想过问问剧情如何。
毛团出于某些心理——主要还是怕她知道后要日天日地——也没说,所以她并不清楚主角配角们的情况,就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个炮灰,挺短命。
怕引起大魔王仇富之心,毛团斟酌了下,保守道:“还行。”
“比苏小燕家有钱?”苏伊又问。
毛团听得有点胃疼。
不错,跟小渔村其他人比起来,苏小雨家是不错,大排档开得热火朝天,旺季时总是满客,它还听见她奶奶那个大嗓门很谦虚地跟别人说过,一年也就挣个几十万而已。
一年几十万,在村里镇上确实能充大头,到外头就排不上号了,至于萧家所在的s市,几十万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人萧彦一个月零花钱或许都不止这些!两家根本没有可比性。
可这话却不能直说,毕竟它没忘了苏伊一星期才五十块呢!要是一时气不平,杀人劫财怎么办?
于是含糊其辞,“应该吧。”说着有些唏嘘,把好好一个大魔王弄得这么穷,它是不是过分了?
得到答复,苏伊认真地上下扫了萧彦两眼。
之前她都没仔细看过他。
烟花燃尽后的硝烟味飘过来,混着海腥气,味道有些古怪,萧彦皱了皱眉,准备回房间,转身时又看见阁楼上的女孩。
这次她的头发披散着,穿一件宽松的睡衣,显得皮肤更白,四肢更加纤细,那只像是兔子的毛团就蹲在她胸前。
手机忽的震了一下,他瞥一眼,是朋友发来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s市,随手回了个过两天,再抬起头,窗户边已经没人。
第3章
一觉睡到天明,看看时间也才刚六点。
苏伊洗漱完下楼,曲老太已经在厨房忙碌,苏婉婷等人昨天旅途劳顿,还没起来。
“外婆,早上吃什么?”苏伊从曲老太身后探出头。
电饭煲里已经飘出粥香,案板上有和好的肉馅,曲老太正手脚麻利地擀包子皮。
“醒了?又没上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苏伊洗了手帮忙,“昨晚很早就睡了。”
曲老太偏头仔细看了看她,只见她脸色如常,没瞧出什么异样。
她的女儿和外孙女,看着都柔柔弱弱的,却一个比一个能抗住心事。
婉婷出事那会儿,才二十出头,大学尚未毕业,头一天打电话回来,说找到了周末兼职,以后能给家里省钱了,第三天学校老师就语气沉重地通知她,婉婷失踪了,极有可能被人拐卖。
曲老太现在回忆起来,都一阵阵心悸,手脚发凉,仿佛天塌了下来。
那段日子到底是怎么挨过去的,现在竟想不起来了,大约太过痛苦,脑子下意识选择遗忘。她更不敢细想,失踪的一年多里,婉婷都遭受了什么。
好在老天有眼,将女儿还了回来。
婉婷回家时,整个人几乎不成人形,花一样年纪的小姑娘,被折磨得像一把枯柴,精神更不好,整日躲在房里,如惊弓之鸟,除了曲老太,谁也不敢见。
曲老太悲喜之余,又心惊胆战,生怕她想不开。
可她竟也慢慢熬了过来,眼见着有了点血色人气。
她的遭遇,整个小渔村,乃至整个镇的人都知道,一开始许多人唏嘘可怜,等时间一长,有些嘴碎的人就开始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甚至某天竟有人上门来,说要给她介绍对象,对方已经四十多岁,远近有名的老光棍,整日游手好闲,活了半辈子还靠他老娘养着。
就这种条件,被拒绝后,介绍人还话里话外透露出婉婷这样的情况,不好太挑剔的意思。
可怜曲老太一辈子好脾气,破天荒发了火,把人赶出去,站在门外大骂,骂得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第二天,婉婷下楼来。她已经很久不出房门了,那天却衣着整齐,梳洗干净,穿着曲老太给她买的新衣服。
曲老太现在还记得,女儿面色苍白,一字一顿说的话,她说:“妈,我不甘心,我的人生,不该是这个样子。”
曲老太知道,能杀人的从来不是只有刀,软刀子更叫人生不如死,把女儿留在这里,那些闲言碎语早晚会毁了她,所以就算舍不得,就算不放心,也只能让她离开。
婉婷离家后,她身边还有苏伊。
对于这个孩子,不说婉婷那时见不得,就是曲老太自己也是不喜欢的,毕竟这是女儿受苦受罪的证明,她身上更流着一半可恨的血。
可人年纪越大,心肠就越软,看她一个小娃娃,小手小脚蜷缩在那,哭起来跟猫崽子一样,谁能狠下心不管不顾?
曲老太有时想想,这孩子命也不好。投了这样的胎,爹不疼妈不爱,磕磕绊绊长到这么大,连一句完整的爸妈都没叫过。
像她,也像婉婷,都是苦命人。
可世上这么多人,有几个是不苦的?只要还活着,熬啊熬啊,总有熬出头的一天。
她缓缓出了口长气。
“伊伊,别怨你妈妈,她心里是最苦的。”
苏伊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对苏婉婷当然不会有怨,本来就是遭遇强迫生下的孩子,即使心底再厌恶,也默认曲老太将她养大,一直寄钱回家,既没让她饿,也没让她冷,苏伊觉得,就算在这里的不是她这个魔头,任意来个其他人,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曲老太又擀了几片面皮,语气松快起来,“昨晚你妈妈跟我说,她和你萧叔叔已经领了结婚证,这次来接我们,回去之后就要办婚礼,把你转去那边读书好不好?”
“外婆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苏伊道。
曲老太便笑了,“明后天我们就走,你看看要不要跟朋友同学道别。”
她不打算让女儿在这儿停留太久,也不想让她再次面对渔村其他人的眼光,只能仓促些。
她在渔村住了大半辈子,这里有许多好,也有许多不好,但总归是故乡,要搬走不免有些不舍。
但她更不放心婉婷,不知道她婆家怎么样,光看萧家父子言谈举止,还有他们昨天带来的礼品,感觉家境很不一般。那样的人家,会不会嫌弃婉婷的出身?会不会介意伊伊的存在?家里人好不好相处?
身为母亲,总是有太多太多的忧虑,不亲眼去看看,怎么能放下心。
包子包好,曲老太把一半上锅蒸,一半用来煎,确保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
楼上三人下来时,猪肉虾仁馅儿的包子正好出锅,加了蜜枣的粥熬得香甜软糯。
曲老太又煎了几个蛋,装两盘自己做的腌萝卜和醉泥螺,还洗了两串葡萄,餐桌摆得满满当当。
“小萧和小彦昨晚睡得怎么样?咱们这儿离海太近,一天到晚吵得厉害。”她招呼萧行萧彦父子。
萧彦点了点头,萧行惭愧笑道:“伯母把被子晒得太软,我们一觉睡到大天亮,要不是闻到早饭香味,现在还舍不得起来。”
虽然他和苏婉婷已经领证,该叫曲老太一声妈,但本地习俗,新人头一次叫爸妈,长辈得给个大红包才行。昨天进门前,苏婉婷预想曲老太没准备,就让他先按伯母称呼。况且他第一次上门,猛地就叫妈,多少也有点唐突。
曲老太乐呵呵地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随便做了点,你们看看合不合胃口。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小彦也不要跟阿婆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小渔村没有固定的菜市场,平时想买点肉什么的,都得从一个用三轮车载着的流动肉摊那买,像刚刚包包子用的肉馅儿,就是一大早,人家载到家门口卖的。
说是肉摊,也搭着买点菜啊葱啊的,但毕竟种类太少,平时自己吃也就算了,现在家里有客人,曲老太便打算吃过早饭去镇上,多买点东西回来。
苏婉婷要陪她一起去,萧行自愿充当司机,大人们都走了,总不好留两个孩子在家,最后索性五人全去了。
苏伊和苏婉婷、曲老太并排在后座,曲老太坐中间,她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外孙女,早晨的太阳从车窗外照进来,暖得人忍不住犯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