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人手腕上立刻显出一圈红痕,忍着疼道:“真的,奴婢刚刚都打听清楚了,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和太子妃今日都疲乏得紧,早早就睡下,哪知这一睡下去,就怎么也叫不醒。”
“眼下王福和王德善那对师徒,正着急忙慌寻四下寻太医呢,各宫嫔妃都被惊醒,宫里头都乱套了!”
王太妃捏着手,来回徘徊琢磨。
四人一块出事,这倒有点奇怪,可听她描述的死法,的确同她当年向高人讨药时说的一样。这方子极隐秘,除了她和几个近身的宫人外,没几个人知道,难不成真的是赶巧了?
她左右转了转眼珠,克制住腔子内的兴奋,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北慈宫外跪满了人,一片愁云惨淡。
云锦和云绣互相抱着呜呜耶耶地哭,王德善一面吼他们噤声,一面偷偷抬袖抹眼角,两只眼睛都快肿成核桃。
太医从里头出来,一群人赶紧围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太医耷拉着脑袋,摇了摇,长叹口气。
四面瞬间哭声大作,云绣高呼一声“姑娘”,翻了个白眼直接昏死在云锦怀里,连王德善也绷不住,颓然瘫坐在地,捧着脸恸哭起来。
王太妃绕开他们,悄悄摸到角落,隔着漏窗看见窗前的卧榻上,帐幔无力飘扬,戚北落和顾慈相互依偎着,躺在锦绣鸳鸯被中。嘴角含笑,面颊却苍白到无一点血色。
竟然到死都不肯分开。
王太妃轻慢地哂笑,强压住即将奔涌到嘴边的狂喜,又马不停蹄地往长华宫去。健步如飞,完全不似个带病之人,夜风乱了她发髻,她也无暇顾及。
长华宫戒备森严,情况比北慈宫更糟。
帝后一起傧天,这事太大。各宫嫔妃纷纷闻讯赶来,跪倒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桑顶着一双核桃眼,强撑着指挥宫人内侍往里送寿衣。
锦衣卫还在四处转悠,像是没有放弃,还在寻找那弑君之人。
王太妃捏着帕子,假惺惺地抽噎两声,装作神伤昏倒,让小宫人先搀扶她回去。
原先,帝后不和,皇帝都不怎么在长华宫过夜,她都没指望能让皇帝中招,没想到.....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太妃娘娘,您......您没事吧?”小宫人觑着她狰狞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寒噤。
王太妃恍若未闻,毫无征兆地甩开她的手,调转方向。荷叶纱裙被道边的花枝勾住,她无心取开,拽着裙子直接扯断花枝,顾不上摘掉,带着残枝奔入紫微殿。
因着长华宫和东宫先后出事,宫里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被调过去帮忙,这座被称为“帝京城的心脏”的紫微殿,反而空无一人,足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每一声都显得格外绵长悠远。
小宫人战战兢兢点燃灯笼,哈腰走在前头,给王太妃引路。
光洁的大理石铺地,碗口大的一点橘光朦胧其上,缓缓向前移动,飘渺得仿佛一盏引魂灯,照出衣裳下摆经纬间的金银丝线。
大殿内雕廊画栋,光线虽昏暗,那种至高无上的威仪依旧掩饰不住,充斥而来。
这些本该都属于她的儿子,却被一个小人抢走。
王太妃两手在袖底紧紧交握,深吸口气,道:“儿啊,母妃等了这许多年,终于将害你之人毒|杀,你可安心了?”
呼——
狂风拍打轩窗,灯笼里的火光灭了,大殿骤然陷入黑暗。小宫人吓得甩了灯笼杆儿,抱头缩成团,瑟瑟发抖。
王太妃不耐烦地踹开她,瞪道:“没用的东西!既然这么害怕,还不快打发人去潞王府,让他们夫妻俩收拾收拾,赶在其他皇子过来前速速进宫。”
“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小宫人揉了揉被踹疼的心窝,连滚带爬地往外走。
王太妃不屑地“嘁”了声,就着窗外倾斜进来的月光,凝望上首金碧辉煌的龙座。
“我的儿,我知你是嫌母妃动作慢,拖到现在才替你报仇。不怕,母妃还有后招。狗皇帝让你尸骨无存,母妃也不会让他安葬在皇陵。”
龙座上仿佛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缓步登上那至尊之位,回眸冲她微笑。
王太妃睫尖一颤,眼眶湿热,隔空朝他颤巍巍地伸出手。
“我的儿,等你那五侄子一继位,我就去同他说。他那么恨自己的父皇,一定会同意的。”她瞪大双眼,浑浊的眸光熠熠生辉,面肌抽搐似的,扯起个诡异的微笑,夜幕下森然可怖,“你放心,不管是皇帝皇后,还是太子和太子妃,但凡阻挠你的,母妃一定将他们统统除去。”
“哼,恐怕没这机会了。”
伴随一句浑厚话语,大殿四面灯火骤亮,人影消失。她受不了这光线,本能地闭上眼,抬袖挡在面前。脚步声杂沓涌入大殿,冷兵器碰撞的声线格外刺耳。
王太妃心头打了个突,慌忙甩开袖子,眯眼瞧去。
但见大殿已被锦衣卫和禁军团团包围,剑锋对准大殿正中,寒光凛凛,砭人肌骨。满朝文武皆着官袍,肃容站在门口。
中有一人抄手立在最前头,戴冕冠,穿玄色织五章宽袖袍,玄紞垂青纩充耳,斜切过两腮,光亮处俊朗的五官清晰深刻。
王太妃一时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儿子着太子衣冠,回来了继承大统,破涕为笑,紧几步上前,可看清楚来人后,身形霍然一滞。
“戚北落......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是吗?”戚北落抻了抻方才被顾慈压麻的胳膊,翘着嘴角,无奈地摇摇头。
小姑娘就是故意的,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说怕伤到孩子,香喷喷的就是不肯让他抱,知道王太妃来了,就一把扯过他胳膊,毫不客气地压在脑袋下,趁着装死不能动,存心难为他。
真是越发大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虽然他也从来就没打过......这样下去不行,待会儿回去可得好好亲回来。
“没能如太妃所愿,不光孤没事,太子妃没事,父皇和母后也都无恙。倒是太妃自己......”戚北落冷哼,乜斜眼,悠悠转动指间玉扳指,“谋逆和弑君的罪行,太妃亲口承认的,大家可全都听见了。”
“父皇已经遣人去查抄王家和潞王府,单就这一项谋逆之罪,便是皇祖父那块免死金牌,也救不了您。”
突然间天地反转,王太妃一时间接受不过来,脑袋里突然架起无数风车,嗡嗡轰鸣。夜风从窗外轻轻一吹,她身子便跟纸灯笼似的,摇摇欲坠。
“陛下呢?他怎么没来?马上让他来见哀家,哀家有话跟他说。”
戚北落略略牵了下嘴角,“父皇他不愿见您,哪怕瞧见您一根头发丝儿,他都嫌恶心。”
“恶心?”王太妃仿佛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捂着肚子“喈喈”大笑,“什么不愿见哀家,呸!是没脸来见哀家吧!”
在场朝臣见她这形容,纷纷交头接耳,戳她脊梁骨,嗤之以鼻。
她却恍若不知,目光恶狠狠扫来,眼底充满爆裂的血丝,“你们可都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当初为了坐上这位子,都干了些什么?”
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顾及的,索性破罐破摔。就算要死,她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他将他弟弟推入太液池,活生生给淹死了!这样的人,你们竟还说他是明君?你们扪心自问,他究竟明在哪!”
话语铿锵落定,四面悄然,莲台上的烛火忽地爆了下灯花,墙上黑影幢幢晃动,宛如百鬼夜行。
此等皇家密辛当真闻所未闻,在场所有人都齐齐瞪大眼睛,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望向戚北落。
戚北落望着王太妃,眸中云雾缭绕,微微眯了眯眼,浓睫下陡然迸出一道刺目的光。
王太妃无端心慌气短,强自梗起脖子叫嚣,“怎的?哀家说了实话,可是招你们难受了?”
“那倒不是。”戚北落一笑,慢慢悠悠从袖子里摸出一道明黄色圣旨,瞧质地应该有些年头,不是当今圣上写下的。
“关于这事,父皇本来答应了皇祖父,即便带进棺材也不会说,可现在......”他一扬手,将圣旨抛到王太妃脚下。
“太妃自己看吧。”
圣旨在地上缓缓铺展开,王太妃不经意一瞥,瞳孔骤缩。
是先帝的字迹,她化作灰也认得。
目光下移,再看上头的内容,她顿时短了呼吸,抓起圣旨细看,眼珠子几乎贴到字上。脚底一阵虚浮,勉强趔趄了两步,终于轰然瘫坐在地。
第92章
“皇祖父的字迹,太妃应当认得吧。父皇在皇祖父病榻前发过毒誓,绝不会泄露此事,孤可没有。”
月光下,戚北落棱角分明的一张面孔,泛起淡淡冷色,“诚如太妃所见,当年下旨秘密处死皇叔的,正是皇祖父他自己。”
“不!”
王太妃手足冰冷,面白若纸,指着戚北落大叫一声,“是你!一定是你!你伪造了这道圣旨,你和那狗皇帝一样,害死我儿,现在又妄图来挑拨我和先帝的关系,你们、你们......”
她怒目圆睁,颤着手指一一点过在场众人,“你们一个个都合起伙来蒙哀家,这才叫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哀家这就上先帝面前揭发你们,这就去,这就去......”
王太妃边说,边两手撑地想站起身,但两腿却不听她使唤,如何也使不上力气,一连跌了好几跤,也没人上去扶。
戚北落朝旁使了个眼色,王德善领着两个健硕的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王太妃,口中道:“太妃娘娘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娘娘切勿怪罪,还是早些随奴才下去领罚,没准陛下还能宽大处理......”
王太妃抬手,“啪啪”各扇了他们一巴掌。
内侍一愣,松开她,她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抹去脸上泪痕,瞪着王德善道:“认什么罪,领什么罚,哀家有先帝钦赐的免死金牌,无罪可认!无罚可领!你们这些贱奴,胆敢这么作践大邺的太妃,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着,她便伸手在怀里掏。
戚北落冷眼瞧了会儿,眯眼哼笑,“看来太妃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咱们就来说说那块金牌的事,您可知,皇祖父当年为何要赐您这面金牌吗?”
王太妃手一顿,愕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戚北落点了点头,冷笑,“诚如太妃所想,就是先帝对您的补偿。只因他亲下旨意赐死皇叔,自觉对不起您,遂才给了您这道救命符,保您余生无忧。”
王太妃肩膀一晃,又要栽倒。戚北落先一步上前,扶住她的手,“知道皇祖父为何非要赐死皇叔不可吗?”
王太妃扭动手腕挣扎,他却猛地一发力,凑到她耳畔,语气如数九寒天的冰棱,直刺她耳房。
“王家势大,拥兵自重。皇祖父那时虽年事已高,但头脑还清醒,绝不会容忍让流着王家骨血的孩子,继承大统,以免江山就此改姓了王。”
“皇叔死后,太妃不是一直都想再要个孩子,可却从没成功过。太医只说,是您身体有亏,再难生养,却没告诉您,这是皇祖父的意思。”
这些年一直支撑她走到今日的东西轰然倒塌,仿佛一个焦雷劈头盖脸砸下,王太妃怔在原地,手一松,那枚镌刻着先帝名讳的金牌,便咚声落地。
轻轻一点声响,却如同有万钧之力,将她的心碾成齑粉。
戚北落松开她的手,接过王德善递来的巾帕擦手,淡淡吩咐道:“王太妃年事已高,还不快扶下去休息。”
王德善应是,再次朝王太妃伸手,“太妃娘娘,请吧。”
王太妃却恍若未闻,木讷转身,从他面前经过,朝着身后的龙座缓缓步去,纱裙被风吹起,背影萧瑟,宛如鬼魅。
这里是帝京的心脏,唯有大邺的帝王才能在这留下足迹,那人也是,丹陛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能感知到。过往的一幕幕浮现脑海。
那时候多好啊,日光和煦,鸟鸣婉转,两人对坐妆镜前,他含笑帮自己描眉画鬓,自己则帮他红袖添香。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给自己编造的一场南柯梦。
大梦千年,梦醒了,就只剩断壁颓垣。
眼泪逐渐模糊视线,王太妃猝然停步,望着龙座大喊:“六郎!你害我害得好苦!”话音未落,人便突然调头,提着裙子往殿外猛冲而去,形容狼狈,再不复从前雍容华贵之状。
锦衣卫拔刀抽剑,紧随她脚步跟上,一柱香后,有人匆匆折回来,“启禀太子殿下,太妃娘娘投入太液池,薨了。”
一语落定,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缄口不语,唯轩窗叩框,发出细微脆响。
戚北落望着垂地帐幔随风浮涌如浪,闭了闭眼,道:“去回禀父皇,犯人王氏毒|害父皇母后未遂在先,勾结潞王谋逆在后,现已畏罪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