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哪里不舒服?”谢子鸣假惺惺地伸手,探她额头温度。
啪!顾慈毫不客气地拍开他,“谢世子刚才说的话,让我好生糊涂。何为私底下叫叫?你我二人私下里何曾见过?我记性不好,还请世子明示。”
玉面颠倒众生,声音不卑不亢。众人皆怔住。
顾蘅掐了把自己的脸蛋,疼得嘶了声。奚鹤卿抱胸站定,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戚北落逐渐止步,偏过头,深邃凤眼微眯,幽暗中迸出一束光。
谢子鸣手还辣辣地疼,望着顾慈冷若冰霜的眉眼,愣住。
私下往来自然是没有的,至多也就通过叶蓁蓁递几句话。他不过是想气气戚北落,好搅黄东宫和顾家的婚事。哪知顾慈竟会出口驳他,且还问得这么直接?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软包子么?
他勉强扯起个笑,“慈儿贵人多忘事,你我私下里是有过数面之缘。大庭广众的,不好说这个,你若真不记得,可以去问叶表妹,每次她都在的。”
顾慈冷笑,“这就更奇了,我每次都同姐姐一块出门,从未和表妹单独出去过,你怎让我去问她,而不是问我姐姐?更何况……”
“我家表妹身份特殊,只有顾家自己人会唤她‘表妹’,旁人都只称她‘叶姑娘’,怎的到世子口中,就亲切至斯?”
谢子鸣脱口而出:“大家到定国公府上做客,不都是这么唤的?”
顾慈眼风扫来,他顿觉失言。他从未到顾家做过客,怎会知道这些,不是不打自招么?
“谢世子还真是,比我还了解顾家。”顾慈盈盈一笑,天真无害。
谢子鸣汗如雨下,“慈儿,你、你听我解释……”
“是世子听不懂人话?还是我没说清楚?”顾慈语气陡转直下,“你我二人从未有过任何瓜葛,你还唤我名讳,毁我声誉,可是欺我顾家没人?”
“顾家没人,东宫还有人。”
一声才落定,另一声就铿锵接上。
身旁多了个人,同她并肩而立,高大身影笼盖住她娇小的身子,霸道又温柔。顾慈娇羞垂首,安心窝在他羽翼下,飘摇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明明没有语言和眼神的交流,可她就是知道,接下来的事,全权交给他便可。
谢子鸣艰涩地咽了下喉咙,拱手行大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方才光顾着叙旧,不曾发觉殿下在这,礼数有失,望殿下赎罪。”
戚北落哂笑,一个字也不信,阴冷的游丝从唇角滑过,“今日是七夕佳节,孤可恕你失礼之罪,可你前日练兵缺席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谢子鸣大惊失色。
京中勋贵子弟,大多只捐个闲职混名声,并没正经差事。他也如此,去年在五军督护府补了个出缺,却从未去点过卯。都事与他父亲是旧交,不会同他计较,哪知竟被戚北落撞上了!
“殿、殿下有所不知,微臣前日偶感风寒,已告过假,故而才没去校场。”
“那你今日身体可好?”
“好、好好好,承蒙殿下厚爱,微臣的病已大好,否则今日也来不了这。”谢子鸣捏把汗,庆幸自己机灵,没有入他陷阱。
可他气才吐到一半,戚北落又轻飘飘来了句。
“既然世子已康复,那便和孤演练一番,好弥补缺席练兵而损失的经验。”戚北落乜斜凤眼,暗夜里闪着幽光,宛如林中蓄势待发的孤狼。
谢子鸣脑袋嗡嗡,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他那点花拳绣腿,连顾蘅都打不过,更何况戚北落?
可奚鹤卿和顾蘅在旁起哄,顾慈就在边上看着,男人的自尊不许他退缩。他深吸口气,不信戚北落真敢把他怎样,便笑道:“殿下万金之躯,微臣定会注意手下分寸。”
言下之意,并非他打不过,而是他没使出全力。到时就算输了,面子也没丢。
“不必,你全力以赴就是,不然……”戚北落牵了下唇角,一字一顿、不咸不淡地吐出五个字。
“孤怕你会死。”
谢子鸣仿佛一猛子扎进冰窟窿,每块骨头都在哆嗦,却还咬牙不肯认输,“那就请殿下赐教!”
说完,他便煞有介事地“嗷嗷”杀去。不过半盏茶功夫,他就被“赐”倒在地,“哎哟”打滚。玉冠松脱,蓬头垢面,天青色直裰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再不复往日清贵。
而戚北落依旧长身玉立,闲闲翻转手腕,衣裳不见半点褶,仿佛才刚热完身,还未发力尽兴。
顾慈血脉张炽,麋鹿般清透的杏眼莹莹闪着光。若非顾及身份,她真恨不得过去照谢子鸣心窝,狠狠踹上两脚。
美眸一转,她猝然与戚北落视线相接。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流淌出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有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有邀功的雀跃,亦有冲动行事后的懊悔和后怕,唯恐她会因此再不搭理他似的。
想不到这人表面冷漠无情,骨子里却是个赤诚干净的少年。顾慈心田生暖,还他个明媚的笑。
戚北落心跳漏了拍,左右瞟着眼,调开视线。白皙精细的脖颈上,些些漾起霓霞。
谢子鸣原想趁现在这可怜模样,讨顾慈同情,却撞见这幕。他二人虽不曾开口,可流转于彼此间的眸光水色,无不沁着种旁人不知,唯他和她才知晓的暧昧。
一对璧人。
谢子鸣脑海里无端涌出这四字,悻悻垂眸,腹内泛酸。
那厢璎玑已等得不耐烦,颠颠跑这寻他们,瞧见石头上的画卷,好奇捡起来展开,咦了声:“舅舅的画怎么在这?”
顾慈和顾蘅皆一愣,戚北落蹙眉看她。
奚鹤卿问:“你说……这是谁的画?”
“舅舅的画呀,我亲眼看他画的。”璎玑眨巴眼,答得很认真。
奚鹤卿眉梢挑高,觑向谢子鸣。谢子鸣滚了滚喉结,哑声道:“郡主认错了,这画是微臣一笔一画、辛辛苦苦画出来的。”
璎玑被冤枉了很不高兴,叉腰怒道:“我才没认错!舅舅画这画时,我就在边上吃糖葫芦,不小心掉了块糖渣在上头。”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画卷边角一块污渍,“喏,就是这个。”
谢子鸣一抖,局促地垂下脑袋。胸口又中一记窝心脚,他顺势被踹翻在地,喉间泛腥,抬眸便对上戚北落的冷目。
“说!”
“说说说,微臣都说……这画、这画的确是微臣托人……从东宫弄来的。”
戚北落冷嗤,缓缓抬手。
谢子鸣忙忍着痛膝行到他面前,拼命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微臣拿的只是殿下的弃画,况且殿下习画,不就是为了顾二姑娘么?微臣不过是帮殿下转交,并非偷窃。”
顾慈睫尖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戚北落。
他还会画画?她还以为他只会打仗来着……瞧画的精细度,不狠下一番工夫是画不成的。而他做这些,竟都是为了她?
她眼中流光溢彩,也隐有怅然。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他。
戚北落胸膛一阵起伏,拳头咯咯响,眼神似拭过寒雪的冷锋,直要剜下谢子鸣二两肉,“听你这意思,孤还得谢你?”
谢子鸣抖成筛子,“没没没有,微臣绝无此意。”
戚北落冷哼,摆了下手,空地上立时跳出几个带刀侍卫。
“谢子鸣盗窃东宫财物,目无法纪,藐视天威,找个小黑屋关起来。等谢侯爷何时同孤解释清楚,孤再酌情放人。”凤眸一瞪,有种要挖人心肝的狠劲,“记住,不该你肖想的,这辈子都休要动一点念头,否则……”
他笑而不语,却比说什么都骇人。侍卫打了个寒颤,忙过去拿人。
谢子鸣瞳孔放到最大,下裳隐湿。酌情放人?他打算“酌”到猴年马月?
他想吼,嘴被堵住;想挣扎,方才的打斗已耗尽他全部气力,只能如砧板上濒死的鱼,任人宰割。
月影渐高,那边船只已准备妥当。
四人一道过去,气氛比来时欢快许多。奚鹤卿和顾蘅为白鹭烤了到底好不好吃,吵得面红耳赤。
顾慈不想掺合,干脆落在后面踱步。不知不觉,戚北落也缓了步子,同她并肩而行。
两人衣袖在风中绵绵飞卷、缠绕,发出细微簌簌声。
两人都默契地没点破,隔着半步距离,就这么静静走着,远远望去,似一双爱侣踩着月光,携手漫步。
忽然,顾慈的手真被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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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顾慈吓一跳,垂眸看去。
璎玑仰面朝她笑,牵着两人的手,蹦蹦跳跳走在中间。
顾慈小小叹了声,对面也传来同样的叹息,她愕然抬眸,视线恰与戚北落相遇。二人皆怔,慌忙错开目光。
热潮暗涌,顾慈忐忑地揉搓袖角,方才他帮自己收拾谢子鸣,算是原谅她了吗?
“舅母你瞧,织女星!”
顾慈回神,像是习惯了这称呼,没去纠正,顺着璎玑手指的方向望去。戚北落余光凝睇她,趁她发觉前,又不动声色地调开。
“若它是织女星,那牛郎星在哪?”顾慈笑问。
璎玑四下找了圈,挠挠头。
顾慈点了下她鼻尖,“那不是织女星,是……”眼里漾起光,“是北落师门。”
璎玑另一只手颤了颤,却不是她动的。
“这星星,怎的跟舅舅一个名字?”
戚北落不置可否,顾慈但笑不语。
师门,军门也。“北”即方位,“落”乃藩篱。
陛下当年为戚北落取这么个名字,是希望他能成为北境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篱,护大邺疆土无虞。戚北落也不负众望,因他在,北戎这几年都再没叩过边。只是……
北落师门是南天上能窥见的,最亮的星。
正因为最亮,所以,也最孤独。
这人六岁就做了太子,旁人还在哇哇跟母亲讨奶喝的时候,他就已经学着把万里江山扛在肩上,踽踽独行,累了也不准停下。
顾慈望着稍稍快半步的人,有那么一瞬,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催她上前,即便不能随他一道上战场拼杀,能陪在他身边,不让他再孤单。
戚北落侧过半张脸,顾慈睫尖一颤,忙低头假装和璎玑说话。
他望向前方,神色日常,眸底浮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笑,仿佛陷入什么愉快的回忆,一时无法自拔。
*
船行江上,半个时辰后至红鸾岛。
璎玑早已支撑不住,吧唧着嘴入梦,奶娘留在船上照顾她。
岛上人山人海,顾蘅刚落地,荷包就被人顺走了。她气得跳脚,边嚷“抓贼”边追。奚鹤卿嘴上嫌她麻烦,人还是跟了上去。
四人才上岛,就这么分道扬镳。
顾慈提着盏莲灯,左右张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而一阵锣鸣,灯会开始了,人潮自四面八方涌来,乱成一锅粥。顾慈就是锅里的一粒米,被推搡得左右乱晃,眼看就要摔倒时,一只手迅速抓住她手臂,将她拉了过去。
她抬头,就看见戚北落平静清冷的侧颜。当真是副极好的皮囊,眉眼深秀,线条落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能招惹出一阵心跳。
顾慈心底温热缓缓散开,窝在他臂弯中,如小舟进了避风港,外边风雨再大都与她无关。杂乱的人群逐渐褪为流动的虚幻背景,她盍眸,正欲细品这怀抱的温暖,那手却松开了。
她诧异睁眼,不知何时,人潮已趋于平稳,向着一处徐徐行进。
“走吧。”
戚北落举步先行,帮她开路。虽说是好心,可到底少了点什么,顾慈轻叹,耷拉着眉梢默默跟上。
橘色的莲灯在地上摇出碗口大的光,随人潮流动的快慢,时而能照亮他靴底暗纹,时而就只照见横亘在两人间的距离。一步,或者两步,牵动顾慈的心,提起,又落下。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真令人讨厌啊!仿佛让她永远都无法再冷静看待这个世界似的……
不时有姑娘偷眼瞧戚北落,议论声钻入顾慈耳房,她攥紧灯竿,有种自家宝贝被人觊觎的感觉。
真奇怪,前世谢子鸣一房一房地抬小妾的时候,她心里也无甚波澜,怎的轮到戚北落,就半点容不下了?
终于,她忍不住拽住那片袖子。奶猫似的力气,竟真让他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