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蘅一向不喜叶蓁蓁,当下便翻了个白眼,踅身去寻母亲和祖母说话。顾飞卿不习惯她的热络,碍于礼貌,还是老实应承着,只是语气明显冷淡许多。
叶蓁蓁见他爱答不理,脸色讪然。
顾慈不愿叶蓁蓁离弟弟这般近,自去旁边坐好,招招手,什么话也没说,顾飞卿就立时喜笑颜开,甩开叶蓁蓁,颠颠跑到她身边坐下,继续说刚才那封信。
欢笑声钻入叶蓁蓁耳朵,她脸上虽还是笑模样,可指甲已在掌心掐出深痕。
她一直搞不懂,明明她面相也甚是可亲,为何总不招孩子喜爱?每次府上有亲戚携孩子过来,她都努力讨好,可那群萝卜头眼里就只有顾慈。就算顾慈从未刻意亲近他们,他们也乐意追着她跑,凭什么?
自己千方百计追求不到的东西,凭什么顾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且还从不稀罕?
平了平气,叶蓁蓁如无其事地扶了扶髻上玉簪,笑着去到顾老太太身边,坐在脚踏上,给她捶膝,“卿儿好模好样地已回了,老祖宗这下也该安心了。只是蓁蓁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道不当讲就别讲。”顾蘅嘟囔了声,裴氏瞪她一眼,向叶蓁蓁歉然笑笑,“蘅儿叫我惯坏了,你莫往心里去。”
叶蓁蓁听出她语气里的客套疏离,笑笑点头,也没觉有甚,只越发热情地腻在老太太身边。
顾家旁人怎样无所谓,只要她牢牢抱住老太太的心,不愁没好日子过。
“咱们府上毕竟是将门,卿儿修身习文固然重要,可若荒废了武艺,多少不好。不如请个武学先生,闲暇时来家中指导如何?既能强身健体,也不至于荒废学业。”
顾老太太双眼一亮。这事她从前就考虑过,只是因着当时卿儿还小,又不在家,所以才搁置了,眼下人既回了,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裴氏亦点头赞同。学文学武她倒无所谓,只是夫君常年不在家,家中皆为女眷,男孩子还是该阳刚些,在女人堆里长大终归不好。
两位长辈一拍即合,不过这先生该请谁?裴氏旧居后院,对这些一窍不通。顾老太太这些年吃斋念佛,同旧友间的往来淡了许多,一时也难挑个好人选。
叶蓁蓁忙做这解语花,“蓁蓁早年家中有个亲戚,叫胡杨,在军营谋生,前还升了衔儿。品阶虽不高,可身手不错,若老祖宗信得过我,我这就给他去信,明日让他上门一趟让卿儿相看,如何?”
顾老太太连连点头,裴氏也露出了个真诚的笑,无不称赞她想得周到。
顾飞卿双目炯炯,虽极力克制,但喜色依旧蔓上眉梢。从前父亲在家时,他就常拿着木剑,随父亲操练,如今虽从了文,可到底没失了本心。
顾慈笑抚他脑袋,愿意促成他心愿,谁来教都行,胡杨绝对不行。叶蓁蓁将这人夸上天,却没说他嗜赌好色之事。
前世,顾飞卿就是叫这人带坏的,她绝不允许这辈子悲剧重演。
“若来家中做了先生,从前的履历也该过个明路,不知表妹手中可有他的造册?”顾慈淡淡道,十指纤长白皙,执着碧色茶杯,如春水映梨花。
叶蓁蓁想起上次自己被烫伤的事,下意识收紧指根,思忖半天没琢磨出她话里是否有话,只能抿着唇小心道“有”,让秋菊去取。
顾慈含笑夸了句“表妹好心思”,她立即汗毛倒竖,心跳如鼓,想从她身上瞧出破绽,顾慈只笑吟吟和顾飞卿说话,无任何不妥。
正因为如此,反倒让叶蓁蓁心里更慌。秋菊取里册书立在她边上,她都没发现,还是顾老太太蹙眉唤里几声,才将她的魂儿叫回来。
“这胡杨从前竟在五军都护府沈都事手下当过差。听说沈都事治下甚严,他能晋升,倒是个厉害的。”顾慈翻着书册,漫不经心道。
顾蘅咦了声,“那岂不是谢子鸣的同僚?”
轻飘飘的一句话,还没鸿毛重,却在堂内激起千层浪。顾老太太和裴氏面色顿沉,齐齐看去,目如锉刀。
叶蓁蓁双肩一抖,再次吓丢了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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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你久居深闺,怎会同谢子鸣的同僚相熟?那胡杨,当真只是你亲戚?”
顾老太太捏紧龙头拄杖,眯起眼审视。
因着先头顾慈绝食坠楼的事,“谢子鸣”三个字,已成了她心头一根刺,谁碰就扎谁。即便她再疼叶蓁蓁,当下也没什么好脸。
毕竟叶蓁蓁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亲孙女。
叶蓁蓁脑袋一寸寸矮下,左右瞟着眼,将一绺汗湿的碎发绕到泛红的耳朵后。
近来不知怎的,她一直寻不见谢子鸣,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心里甚是不安,方才想着弄个牢靠的人进顾家帮衬自己。可万万没想到,竟又被这顾慈搅了局!
“自、自然是亲戚。老祖宗您是知道的,蓁蓁每日要么在佛堂抄经,要么伺候您左右,便是出门至多也就去那护国寺祈福,别说什么谢子鸣的同僚,便是谢子鸣本人站在这,蓁蓁也认不出来人。”
“不对吧。”顾蘅“笃笃”敲了敲桌面,“七夕那日,我们几人在蒹葭洲可遇到谢子鸣了,还亲耳听他提起你,唤你作‘叶表妹’。听那语气,你们俩怎么也该认识有一两年了,怎的到你这,就成了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了?”
“蒹葭洲上人来人往,许是大姐姐听岔了。”
“就算我听错了,那慈儿、奚二公子、璎玑郡主,甚至太子殿下也都听错了?”
叶蓁蓁一噎,唇瓣无力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顾蘅顿时神清气爽,方才因她而被母亲瞪眼的事,也不觉有什么了,抿口茶润嗓,老神在在地看戏。
屋内气氛如坠寒冰,顾老太太和裴氏面色更沉,就连边上侍立的丫鬟婆子也纷纷吊起眼梢,细细密密的眼刀直能将人捅成筛子。
叶蓁蓁面颊沁出层薄汗,精心描绘过的妆容渐毁,显出底下惨淡面容,余光偷瞥旁边。
顾慈正盍眸品茶,嘴角微翘,怡然自得。自山庄归来,她整个人便容光焕发,也不知叫什么滋润了,与自己的窘迫截然相反。
就是因为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自己才会沦落到现在这腹背受敌的窘境,而她这罪魁祸首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凭什么!
叶蓁蓁蓦地攥拳,这一幕刚好叫顾老太太看个正着。
龙头拄杖“咚”声杵地,伴随一记风雷般锐利的眼风。叶蓁蓁一哆嗦,腿肚子发软,轰然跪下。
“你如今主意大了,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头领?马上就到你祖母的冥寿,这几日你就待在佛堂不要出来,把该抄的经文统统抄个七八遍,拿来于我亲自验看。如若抄得不好,便再抄个百八十遍,好好反省,该拿何颜面去祭拜你祖母!”
顾老太太平了平气,招来向嬷嬷,“去挑两个丫鬟伺候她笔墨,饿了就给送饭,渴了就给倒水,务必照看得仔细,不可出一丝纰漏。”
叶蓁蓁心头大跳,这哪里是派人伺候她抄经文,分明是将她当犯人看呀!
她过去在叶家时都没吃过这苦头,怎受得了这个?忙泪眼婆娑地膝行上前,唤了声“老祖宗”,欲博她怜悯。
却只得顾老太太一声拄杖捶地声。
力道比方才还重,案上的瓷杯瓷盖都清脆地磕碰了下。若砸在人身上,就算不伤筋动骨,皮肉也得疼上好几天。
“你祖母将你交托于我,便是要我好生教养你。你若真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勾结,就在佛堂里待一辈子!”
叶蓁蓁登时闭嘴不敢再多言。她知道老太太的脾气,跟她拗只会伤到自己,心里再不服气,也只能忍住。
踅身离开前,她再次恶狠狠瞪向顾慈方向。今日就算栽了,也要给顾慈来个最后示威。
可顾慈只眺望窗外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出神,巧笑嫣然,连余光都不屑给她一个。
一拳打在棉花上,叶蓁蓁简直要气吐血,回去的路上,她紧抓手腕,因太用力,触及上次烫伤的皮肉,疼得嘶嘶抽气。
秋菊忙上前查看,叶蓁蓁却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贱婢!册子上写了胡杨在沈都事手下办差,你拿来前就不知遮掩一下?”
秋菊捂着肿胀的半张脸颊,摇头不迭,“奴、奴婢不识字……”
叶蓁蓁一愣,嘴角缓缓挑起讽意,“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瞧瞧这府上,就连年纪比你小的云锦和云绣都能背上一两首诗,你竟还不识字?”
“去,上药房给本姑娘拿几副药膏来,我手疼。若因为这个没能抄好书,让老太太责罚,仔细你的皮!”
“拿了药再想法子给胡杨递个信儿,进府这事,以后再谈。”
说完她便款摆柳腰,盈盈离去。秋菊咬紧唇瓣,两道目光直能在她后背烫出两个大洞。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叶蓁蓁每次在二姑娘那受了气,都会把火都发到她头上。
还敢埋怨她不识字?她虽没读过书,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还是懂的。若她也能像云锦和云绣一样,在二姑娘身边伺候,怎还会大字不识一个?
无论相貌还是才情,叶蓁蓁都不如二姑娘,害她也在丫鬟堆里低人一等。自己没抱怨她,她反倒先责怪起自己了?
秋菊暗恨,转身要去药房,却见台阶下,云锦正朝她笑,“二姑娘新泡了茶,姐姐可有空赏光?”
秋菊惕惕然,一步不敢动,硬是被云锦拉了去。
后院湖中荷叶田田,鱼戏莲间,风光无限。临湖水榭内,石桌上茶具齐备。
顾慈坐在石凳上,袖子微微卷起,露出小截白玉般的藕臂,玉指纤纤同精瓷一色。冲泡、封壶、分杯,每一步都不疾不徐,腕上银镯随动作叮铛脆响,闻者无不觉如沐春风。
秋菊不自觉看痴了,再去想叶蓁蓁的脸,胃里只剩恶心。
茶泡好了,顾慈给云锦和云绣各递去一杯。秋菊捏着衣角,目光欣羨,不曾料竟也有她的份。
“这是姐姐从姑苏带回的碧螺春,我吃着不错,你也尝尝。”顾慈笑盈盈道,“此茶最是润肤化瘀,或许……可治你脸上的伤。”
*
是夜,莲花巷内。
胡杨在家中左等右等,还是没等来秋菊,心中焦躁异常。
他与谢子鸣是旧交,原先在城门当差的时候,他就曾透过车窗,瞧见过顾家姐妹的脸,当晚便害了相思。
尤其是妹妹,光瞧那半张侧脸,他骨头就酥了。可兄弟妻不可欺,因谢子鸣惦记顾慈,他才悻悻作罢。
而前几日,他听说谢子鸣在顾慈面前吃瘪,这辈子应当是没戏了,那点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趁这次进顾家,好好享受一回。
眼瞧着佳人就在前头,触手可及,怎就出岔子了?
如此苦熬几晚,每日醒来,大腿间都一片膻湿。
这晚,他实在忍不住,偷偷摸去定国公府外墙,朝两手各吐了口唾沫,预备攀爬。脚才刚抬起来,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他狐疑地转头,没等看清人脸,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鼻梁当时就断了,鲜血哗哗直流。
“他娘的!谁……”
话还没问完,人就被撂倒在地,半口牙齿卡在喉中,没等咽下,胸口就被人狠狠踩住、辗碾,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静夜中尤为明晰。
胡杨呕出几口血水,勉力撑开半幅眼皮。
那人玄衣如墨化在夜幕中,衣袂随风猎猎,如虎啸龙吟,金线蟠龙纹在暗色里怒目瞋瞪,张牙舞爪,随时能将他撕成碎片。
而他本人的目光,凝了三尺寒冰,自浓睫下的一线天光中大剌剌捅下,能将你五脏六腑都剜出来。
胡杨脸上血色尽褪,裤子隐湿,“太太太子殿下……”
戚北落冷哼,凤眼斜睨,“你们五城兵马司,便是这般看护帝京的?”
单寒声线如刀切过耳畔,几个小吏登时软了腿弯,心跳隆隆如擂鼓。
他们不过是例行巡逻,见有人在定国公府附近鬼祟,便赶紧上报求援。原以为至多把指挥使招来,哪知来的竟是太子殿下!
都说太子殿下每日忙得都无暇吃饭,怎还有空为个毛贼,大半夜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杀过来?他们到现在都还是懵的!
陈指挥使姗姗来迟,哈腰一顿告罪,忙招呼人赶紧把胡杨绑了丢入大牢。
戚北落却勾唇嗤笑,漫不经心地掸去衣上落灰,“陈指挥使,大邺牢狱里,可不养畜生。”
阴鸷的目光淡淡睨来,陈指挥使激灵灵抖落一身毛栗,腰又矮下数寸,“微微微臣明白,请殿下放心。”
他一挥手,原本拿绳索的差役便换了佩刀,拽着胡杨的头发就往后拖。
胡杨嘶声挣扎,嘴里被塞了把淤泥草根,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如一粒砂消失在浓浓夜色中,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