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总算放晴。
顾慈身上的伤已大好,领着云锦和云绣,把自己的藏书藏画都搬出来曝晒。
她因身子骨弱,不能像寻常姑娘那样肆意玩闹,闲暇时就在屋子里摆弄字画,事弄花草。久而久之,还真叫她琢磨出些门道。随便拿幅画来,她打眼就能认出是否为真迹。
午后一片寂静,有风吹过,垂在黛檐下的玉片“叮铃”细响。
顾慈歪在树荫里的胡榻上,心事重重,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倒扣在脸上的书被掀开。金芒大剌剌扎下,她紧了紧眼皮,慢慢睁眼。
一张芙蓉娇面几乎贴到她脸上。五官同她相仿,就这么对面瞧着,跟照镜子似的。
“好你个慈儿,我在外头担惊受怕,生怕赶不及,回来只能瞧见你白花花的尸首,恨不得抢了车夫的马鞭子自己驾车。你倒是会享受,竟在这里睡觉?”
顾慈惘惘看了会儿,眼睫一霎,“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她记得顾蘅去姑苏外祖母家探亲,按脚程应该要过几日才能回,怎么今天就到了?
“还不是为了你。”顾蘅轻戳她额角,从怀里摸出包东西丢去,“喏,上好的碧螺春,我亲自挑的,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便宜你了。”
顾慈拿起茶包轻嗅。
这次探亲,她原也要跟去的,半年前就开始念叨要去尝尝当地的碧螺春。可惜临行前她忽染风寒,这才耽搁了。不想顾蘅竟还记得她的愿望,帮她把茶叶带回来了。
果然,再好的姐妹也比不上自家亲姐姐。顾慈心里亮堂堂,毫不吝啬地还她一个熊抱。
“起开起开,热死我了。”顾蘅嫌弃地挣开她,嘴角却高扬起来,顺势去查看她后脑勺的大包,“你也太乱来了,要不是运道好,这会子我就只能隔着吉祥板同你说话。”
“你还听不见……”
四周静默,唯清风簌簌摇叶。顾慈瞧着她眼圈泛起的淡青,面露愧色。
前世这个时候,顾蘅也是忧心忡忡地来看望自己,结果连面都没见上,就被她使人赶了出去。姐妹间的情分就此消磨许多。可即便如此,后来顾蘅听说她在承恩侯府过得艰难,还是毫不犹豫地接济了她。
“都怪我一时糊涂,害姐姐担心了。”
话音未落,头顶便落下一记榧子,“知道错就乖乖的!”复又叹道,“不过这回,我还真差点回不来。”
顾慈狐疑地看她。
顾蘅笑得意味深长,“其实,我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该到家,可偏生进城的时候出了点岔子,马车叫人拦住了。”
顾慈大惊,紧张地抓住她的手。
顾蘅忙摆手宽慰,“莫怕,不是歹人,是奚鹤卿,虽然他比歹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嫂子,也就是寿阳公主,上月喜得麟儿,邀我们七夕那日过去吃满月酒。”
寿阳公主比她们年长六岁。姐妹俩在宫中小住那半年,公主就对她们甚是照拂,邀她们去吃满月酒也不稀奇。
可,倘若是公主下的帖子,应当先送去母亲手中,怎会让奚鹤卿代为转交?还是用这种拦车的方式,生怕她们不接似的。况且一个男婴,为何选在七夕女儿节办满月酒?
顾慈攒眉忖了忖,豁然开朗。
奚鹤卿是忠勤侯府的二公子,亦是戚北落的同窗伴读,而寿阳公主正是戚北落的亲姐,真正下帖的人或许是……绕这么一大圈就为递张帖子,放眼全帝京,也就只有他了。
顾慈面红心热,四面仿佛腾起松软的云,飘飘然不真切。大约是盛夏午后的风,太躁了吧!
云锦捧来点心和解暑的梅子汤,没等放下,顾蘅就先捏了块丢进嘴里,鼓着雪腮问:“所以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头?去?还是不去?”
边说边折起眉心,凑过去低语,“你可得抓紧时间考虑,我听说皇后娘娘为这事气得不轻,这几天接连给好几家贵女下帖,邀她们进宫吃茶。瞧这意思,是预备从她们里头挑太子妃了!”
顾慈脑袋“嗡”了声,捏紧杯盏。
前世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时她根本不在意谁做太子妃,由她们去。这选秀一开始办得还有模有样,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东宫后院都空无一人。
不管这选秀结果如何,至少说明,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她已再无好印象。她必须赶在正式选秀开始前,跟戚北落解释清楚。
第4章
寿阳公主自怀胎后就迁居蒹葭洲的蒹葭山庄,养胎直至产诞,满月酒也办在此处。
眼下正是芦花招展的时节,江风过处,白绒扯絮,浩瀚似白海翻涌。偶有白身乌顶的鹭鸟自丛中惊起,声若漱玉,羽翅扫过芦顶,抖落与芦花同色的羽毛。蒹葭洲,就是因此而得名。
马车辘辘行,顾蘅扒在窗口,恨不得下去捉两只鸟,好晚上烤来吃,拉顾慈来看,才抓到她的手,猛然一惊,“呀,手怎的这么冰,全是汗!”
顾慈缩回手,扯下衣袖盖好,勉强牵了下唇角,“不妨事,大约是天热,捂出来的。”
目光越过车窗,瞧眼山庄方向。知道那人就在庄里,她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会不会是自己会错意,他今日压根就不会来啊……
心里正忐忑,手突然被人握住,顾慈扭头,顾蘅朝她咧嘴笑:“莫怕,有姐姐在。”边说边引她去看窗外风景,指着沿途草木,信口杜撰典故。
顾慈被逗笑,甜蜜蜜地托腮旁听,末了还配合地鼓掌欢呼,心底霾云不知不觉间消散干净。
马车停在山庄门前,二人递上帖子,本该和其他宾客一样到前厅入座,却被丫鬟领去了公主居卧。
寿阳公主刚出月子,姐妹俩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逗弄刚满月的儿子,帷幔上映出其乐融融的剪影。
“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
姐妹俩一道屈膝见礼,帷幔后头的笑声戛然而止。良久,帐子掀开道小缝,一双素手托着孩子,递到奶娘手中,低声吩咐几句,奶娘便引着一众丫鬟退下,只剩公主的贴身丫鬟琥珀。
案上一盏白玉香炉熄了香线,只悠悠笼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寿阳公主还是没让她们起身。
顾蘅身形略略摇晃,趁人不注意,稍稍直起些膝盖。
顾慈更好不到哪去,却还是咬牙忍着。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在织金牡丹纹的绒毯上碎开花。
果然,寿阳公主向来护短,知道她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会轻易允许她过来?少不了一顿敲打。
但这都是她应该受的,她认。况且比起皇上皇后可能会施加的惩罚,眼下这点毛毛雨当真算不了什么。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寿阳公主就算再生气,也不忍心真下狠手,摆手叫免礼,人依旧躺在帐子后,不愿搭理。
气氛渐凝。
顾慈心里七上八下,得了姐姐鼓励的眼神,呼吸稍放轻松,捏紧食盒,上前两步。
“臣女听闻公主殿下近来食欲不佳,特做了份小点,望公主喜欢。”
她边说边揭开盒盖,露出内里锦绣。
糕点的清香渐渐盖过熏香,帐子里传出被子簌簌翻动的声音,像是在痛苦挣扎,许久终于有了人声,“桂花糕?这时节,哪来的桂花?你莫不是拿了去岁不新鲜的东西过来诓我吧?”
虽是轻慢责怪的语气,顾慈听完,心反倒定下,“回公主,这里头并非桂花,而是栀子花。臣女特特拿白醋泡过,闻着像桂花,吃起来却没桂花涩口,正好也能帮公主殿下开胃。”
顾慈说完就不再吭声,只低头将食盒往前递。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暗暗较劲,顾蘅在旁一径捏手,比顾慈还紧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帐里人就败下阵来。
“你就是这般玲珑心思,要么不言不语,怎么推都不动;要么动起来,比谁都会拿捏七寸讨人欢心,叫人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这心思要能分一半到别的事情上去,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顾慈知她用心良苦,抿了抿唇,眼眶微微发热。
前世,自己身边明明有那么多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她却偏偏与狼为伍,最后只能惨淡收场。
“多谢公主提点,慈儿定牢记在心。若他日再犯,便任由公主责罚,慈儿绝无怨言!”
“得了!我若真罚了你,还不知有些人要怎么闹我呢?我才刚生完孩子,耳根子还想多清净两天。”寿阳公主似娇似嗔,探出一只手,温柔笑道,“过来吧,傻慈儿。”
顾慈“诶”了声,羞臊上前。
顾蘅拍着小胸脯长出口气,亦颠颠上前,“寿阳姐姐快尝尝,告诉我味道如何。我昨儿就想吃来着,慈儿说什么也不让,可坏了。”
琥珀才刚打起帐幔,寿阳公主就忍不住各点了下两人娇俏的鼻尖。一双丹凤眼略略吊着梢儿,大气又不失娇媚。
她一直把顾家姐妹俩当自己亲妹,哪怕顾慈做出这等有辱天威之事,她比起生气,还是更加担心顾慈的身子。方才为了撑气场,不能表现出半分爱怜和惦念,可把她憋坏了。
“你啊,我阿弟到底哪里不好,这么不招你待见,竟都以死相逼了?”寿阳公主轻轻戳了下顾慈额角,又心疼地帮她揉。
“你们都不知道,这几日东宫里的花匠日子可不好过,头发大把大把掉,每日出门都得戴帽子遮羞。”
顾慈不解其意,她便继续解释:“我那阿弟什么性子?气狠了就必需寻个当口发泄出来,这不就提剑去了东宫那片海棠林。现在气是撒干净了,人又反起悔,连夜把皇城里头所有花匠都抓来,不把他的海棠救活,谁也不准走。”
“啊?”顾慈愕然,想起前世那半截海棠,忍不住轻笑出声。
东宫那片海棠林,她早前就听说过。
戚北落并不喜事弄花草,偏生在东宫种了片帝京城中最大的海棠林。每逢春暖花开,外人站在皇城外稍稍踮脚,都能窥见那抹浮动的烂漫。
满帝京都在传,那片花海是为她而种,只因她喜欢海棠。可戚北落从没承认过,顾慈也从未相信过。
寿阳公主捂着帕子笑完,握住顾慈的手,“他人现就在前院议事,要晚些时候才有空暇。到时,我帮你安排。”又捏她小脸假意威胁,“今儿山庄里可来了不少贵女,各个花枝招展。阿弟东宫里头至今还连个侍妾都没有,现成的唐僧肉,你可仔细些。你不要,多的是人惦记!”
顾慈垂首绞绕裙绦,双颊生晕。顾蘅捧腹打趣道:“姐姐你是不知道,慈儿来之前,还一直害怕太子会拿剑劈她。这下可好,他把气出在树身上,慈儿不用再闹闺怨了。”
“谁闹闺怨了,你别瞎说。”
“你瞧瞧你瞧瞧,脸都红了,不是闹闺怨是什么?”
“我没有!”
……
姐妹俩围着寿阳公主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琥珀侍立在旁,欣慰地摁了摁眼角。
驸马爷常驻北境,一年到头和也公主见不了几面。公主刚诞下孩子,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一个闹不好出人命也有可能。眼下也就只有太子殿下,和顾家两位姑娘,能让公主由衷而笑。
三人闹得正欢,奶娘抱着璎玑郡主过来。
小璎玑今年刚满四岁,是寿阳公主的长女,生得粉雕玉琢。适才歇午晌时,她叫噩梦魇住,醒来便哭着喊着要找娘亲。可小家伙进门瞧见顾慈,便立马不要娘亲,只牛皮糖似的黏在顾慈身上,非要拉顾慈出去玩躲猫猫。
顾慈歉然看向寿阳公主。
她和顾蘅长得一样,顾蘅和璎玑差这么多岁,还是能一见面就掐,只有她招孩子喜欢,也不知是为什么。这样瞧着,倒像是她在小郡主面前抢了公主的宠,怕公主不高兴。
可寿阳公主不仅没有不高兴,还乐开了花。她巴不得这小祖宗赶紧从眼皮底下消失,自己好美美地睡个午觉,当下便挥手帮顾慈答应了。
顾慈有种被卖了的感觉,这难道也是公主对她的敲打?
山庄后花园姹紫嫣红开遍,大日头照下来,花木好似都抹了层油蜡。
璎玑睡饱后,精神头十足,竟主动要求扮鬼,顶着冲天鬏满园跑。
顾慈蹲在一株矮木下,既能藏身,又能纳荫,另外几个陪玩的丫鬟也都各自寻好地方。怕璎玑会出事,她们都不敢离太远。
璎玑方向感不好,蒙上眼睛就更辨不出东南西北。丫鬟们出声引逗,等她真转过身来时,又赶紧闭嘴。璎玑要么抱到树,要么摸上石头,惹得大家咯咯笑。她听见了也不恼,跟着一块笑。
忽然,众人齐齐敛声屏气,盯着一个地方,面白如纸。顾慈纳罕,拨开枝叶看去,心头猛地一跳。
一行身着官服之人正从南边走来。
当中的男子面颜俊朗,身量颀长挺拔,似一柄永不弯折的长|枪。盛夏日头毒辣,景物在金芒中渐失轮廓。他自光晕深处走来,玄衣流动着薄金,更衬两肩蟠龙昭彰,气吞万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