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夹杂着血腥气瞬间灌了进来。
祁湛缓步走进帐内,未急着脱下身上的铠甲,而是先朝矮榻的方向望了一眼。
漆木屏风后面,只亮了一盏暖橘色的灯,并未听到什么声响,似乎如前几次一般,早早睡下了。
祁湛紧绷的神情松懈了几分,步态也变的有些不稳,随后而来的傅翌忙扶了他一把,道:“属下去请军医过来给王爷瞧瞧吧,虽然已经上了些止血的伤药,可北高人行事狡诈,刀上也不知有没有……”
祁湛瞧了他一眼,傅翌当即便住了嘴。
祁湛轻声道:“请去你帐里罢,我一会儿过去。”
傅翌道了声“是”,也不敢过多耽搁,连忙转身退出了帐子。
祁湛将头盔和铠甲歇下,走到盆架旁边,用手巾擦了把脸,才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他这些日子没给北高任何机会,虽然连打了几场胜仗,却似乎把北高逼的太紧了,北高士兵负隅顽抗之下,祁湛也不可避免的受了些伤。
除却手臂和肩膀的几处刀伤外,还有一处在腹部,即使血已经止住,可他也能感觉得到,这处伤口比别的地方都深,伤的也比平常更重。
他不想让楚妧知道他受伤的消息。
祁湛本想着看楚妧一眼就走的,可当他迈过屏风,看到空无一人的矮榻时,神情不由得一怔,稍一转头,就对上了楚妧的眼。
她坐在椅子上,细软的手臂拽着刘嬷嬷的衣角,怀里抱着两件缝好的小老虎头,黑亮的眼中带着些许质问的神情,眨也不眨的瞧着祁湛。
祁湛的眼中划过一丝错愕,可只是一瞬,他就笑了笑,伸手将楚妧怀里的小布老虎拿了过来,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根根分明的胡须,低声问她:“偷听到什么了?”
楚妧将刘嬷嬷的衣角松开,冷着一张小脸问:“你受伤了?”
祁湛嗓音极轻的“嗯”了一声。
楚妧又问:“你还不想让我知道,还想躲到傅翌帐里去疗伤?”
那语声凶巴巴的,完全没有给祁湛留一点儿面子,也没有给祁湛任何台阶下。
祁湛握着布老虎的手一顿。
刘嬷嬷担心祁湛生气,刚想说上两句缓和一下气氛,可祁湛却轻轻回了一句:“那妧妧现在不是知道了吗?”
刘嬷嬷不由得一愣,抬头悄悄看了祁湛一眼。
祁湛正微垂着眼睫,面色虽然瞧不出太大变化,可那长睫遮掩下的目光却是极为柔和的。
只是神色稍有些被抓包的尴尬罢了。
刘嬷嬷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祁湛,她有些想笑,却又不敢,勉强压下嘴角不断上扬的弧度,半低着头道:“既然王爷已经回来了,老奴……老奴就先退下了。”
祁湛抬眸瞧了楚妧一眼,见楚妧没什么反应,才对刘嬷嬷道:“嗯,你下去罢,记得和傅翌说一声,不用请军医过去了,让他一会儿将伤药直接送过来。”
刘嬷嬷道了声“是”,弯腰退出了帐子。
祁湛坐到了楚妧身旁的椅子上,将手中的布老虎放在了桌上,拿起楚妧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茶,任由楚妧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瞧了一遍。
他里面的衣服未像前几次那样满是血渍,身上也闻不到多少汗味儿,只有袖口处破了几道口子,却被那身玄色的衣裳掩盖了,瞧不出流了多少血。
楚妧抓住他的衣袖,祁湛也不反抗,顺势将胳膊伸了过去,语声淡淡道:“这边伤了两处,肩膀上也有一处,但是不怎么严重,也没有很疼。”
楚妧轻哼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将祁湛的袖口卷起,借着烛光细细查看他的伤势。
伤口周围还残留着些许灰白色的药末,虽是匆匆撒上去的,好在血已经止住,只能看到一道血迹干涸后的痂,带着些许黑红的颜色,看着虽然有些骇人,但也确实如祁湛所说,只是些皮外伤,并不怎么严重。
楚妧紧绷的小脸这才缓和了几分,语气也软了下来,撑着肚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柔声道:“你在这歇着,我去让门口的士兵打盆热水进来,先给你清洗一下,等傅翌将伤药拿过来了再给你包扎。”
祁湛笑了一下,道:“好。”
眼瞧着楚妧绕过了屏风后,他才将身子悄悄往里转了些,像是要将腹部的伤口掩住似的。
可还未等他坐好,就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傅翌拿着药箱急匆匆的从帐外跑了进来,看着刚走到门口的楚妧,问:“王爷腹部的刀伤怎么样了?真的不用找军医瞧瞧吗?”
楚妧的瞳孔瞬间缩紧,转身走到了屏风后。
她的动作比去时快,面色也比刚才冷。
祁湛能清楚的看到她眼中酝酿着的风雨。
祁湛目光不可避免的闪躲了一下,忽然伸手拿起了先前放在桌上的布老虎头,微笑道:“这小老虎很可爱,是给孩子绣的么?”
第118章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 军医就匆匆赶到了祁湛帐里。
祁湛身上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衣服, 正神色淡然的侧躺在矮榻上, 垂眸看着手中的小布老虎, 薄唇微抿, 不大瞧得清神情。
楚妧就坐在祁湛床边, 原本娇俏的小脸绷的紧紧的,黑亮的眸子里颇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意味儿。
而傅翌正站在床尾, 将头埋得很低, 神色闪躲的不敢瞧祁湛。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气氛诡异的宁静。
即使祁湛军帐的门窗都掩的很好, 可军医还是觉得,祁湛帐里似乎比屋外还要冷一些。
他半跪在矮榻前,大气都不敢出,专注的给祁湛处理起伤势来。
祁湛也一动不动的任由他处理, 修长的手指不时触弄一下虎须,面上虽未有什么旁的神情, 可那眼角处偶尔倾泻出的寒光, 却足矣令傅翌胆战心惊。
傅翌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虽然傅翌知道祁湛开始是不想让楚妧知道他受伤的消息的,可后来刘嬷嬷不是告诉他, 王爷说过, 不用请军医了, 让他拿着药箱直接来帐里的么?
既然不用请军医了,那不是就说明祁湛的伤势要由楚妧给他包扎了么?
那楚妧肯定是知道祁湛受了伤的啊!
可祁湛为什么还会这么生气?
傅翌想破头也没想明白其中缘由,一抬眼, 就看到祁湛抚弄着布老虎脖子的指尖,心中不觉一寒,忙又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
祁湛察觉到了傅翌的小动作,低垂的眼睫微扬,冰凌一样的目光直直射向傅翌。
傅翌觉得此刻自己就像那只被扼住喉咙的布老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可只是一瞬,那冰冷的感觉就消失了。
傅翌有些不敢相信,抬头悄悄地看了祁湛一眼。
祁湛没有看他,只是抬眸望着楚妧。
他侧脸的线条在暖橘色的光线下略有些模糊,薄薄的唇轻抿着,眼眸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漆黑的眉微微皱起一点儿,神情似有些无奈,可整个人却是傅翌从未见过的柔和与温暖。
他甚至看到祁湛正悄悄伸出手来,用修长的指尖,轻轻勾了一下楚妧的小指。
整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的,似乎深怕触碰到了什么。
可楚妧却轻轻将手甩开了。
一点儿面子都没给祁湛留。
军医拿着刀的手顿了一下,忙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傅翌也有些尴尬的别过了眼去,不好意思再看。
可祁湛的神情却出奇的自然,锲而不舍的伸出了手,将楚妧整只小手都握在了掌心里。
还轻轻晃了两下。
楚妧纵是铁打的心此刻也不禁柔软了下来,她问一旁的军医:“王爷伤势如何?”
祁湛被楚妧盯着,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可一旁的傅翌却在军医开口前,猛地打了个喷嚏。
军医即刻会意,语声恭敬道:“王爷伤势没有什么大碍,腹部的伤口虽深了些,却未伤及脾胃,只需调养几日就好。”
楚妧这才点了点头:“谢过军医了。”
军医受宠若惊:“王妃哪里的话,这是属下应该做的,属下这就去给王爷抓药。”
祁湛摆了摆手,军医忙俯身退了出去。傅翌也不敢多待,揉了揉鼻子,又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属下……属下昨晚没睡好,今天可能染了些风寒,也……也先退下了……”
祁湛瞧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抬手示意他退下了。
待外人都走后,祁湛才将楚妧拉到了床上,用手揽着她的腰,把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轻声在她耳边道:“我下次有什么事,都第一个告诉妧妧,嗯?”
那嗓音软软的,语声也柔和至极,轻易地就将楚妧心里仅剩的一点点火气吹散了。
楚妧点了点头,看着他胳膊上缠绕的绷带,轻声道:“那你这几日好好在军营里休息,前线的事儿就暂时交给傅翌和二爷吧。”
祁湛眼睫微垂,过了半晌,才斟酌着语句道:“这几日比较关键,二哥他实战经验少,若只是让傅翌和他去的话,我担心他们应付不来。”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要自己去的。
若只是手臂和肩膀上的伤倒还好,但祁湛腹部那条伤口又深又长,她只是看着都觉得疼,又如何忍心让祁湛自己去?
可她毕竟不如祁湛了解战事,若是强加阻拦,导致祁湛兵败,那祁湛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楚妧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担忧和害怕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连带着眼眶都有些红了。
祁湛似乎早就猜到了是这样的结果,微微叹了口气,又将楚妧抱紧了些。
随着楚妧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他也能明显感觉到,楚妧一日比一日敏感的情绪。
有时甚至在梦中都会忽然抱紧他。
所以他才不愿让楚妧知道他受伤的消息。
哪怕楚妧现在忍着没哭,他心里也清楚,只要他一确定自己明日要去,楚妧眼前两条细细的小溪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泛滥的黄河。
祁湛沉默了半晌,也没敢给楚妧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楚妧那边却先绷不住了。
眼尾处的肌肤越来越红,眼里的雾气也越来越重,不一会儿就如祁湛所料的汇聚成了两道连绵不绝的小溪。
连肩膀都开始微微发颤。
她甚至还把祁湛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让他切切实实的感受着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
她没有无理取闹,却比无理取闹更让祁湛难受。
祁湛甚至都有些后悔就这么轻易的饶过傅翌了。
在楚妧的眼泪攻势下,祁湛很快就败下阵来,一边拿着手帕帮楚妧擦眼泪,一边柔声道:“那……那我明天就先让傅翌和二哥去,若是形势不对,我再上阵,妧妧觉得这样如何?”
楚妧这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那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犹带着些许哭腔,听起来还有几丝勉强的意味儿,可眼中的泪到底是止住了。
祁湛松了口气,又用手帕帮她擦了擦脸,才哄着她上了床。
暖橘色的灯火被吹灭,只从帐帘的缝隙中透进了几缕微弱的光线。
他修长的指尖从楚妧微阖的眼睫划过,轻轻将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拭去了。
看着指尖闪烁的晶莹,祁湛唇角微扬。
那是带有几丝甜蜜的束缚感,让他觉得这茫茫尘世中不再只有他一人。
*
祁湛第二天如楚妧所愿的没有去战场。
不但祁湛没有去,连傅翌和祁灏也没有去。
楚妧听士兵们说,昨日祁湛虽然受了伤,却也杀了北高主将,余下二十万士兵群龙无首,只能负隅顽抗。
今日本是一场苦战,可昨天夜里北高失踪数月的六皇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也不知用什么法子,笼络了军心,将二十万士兵全都收入麾下,颇有几分卷土重来的气势。
只是这卷土重来针对的不是祁湛,而是远在北高皇宫的二皇子。
如此一来,北高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骚扰大邺边境了。
祁湛也落得清闲,之后的日子里,就在楚妧的照顾下安心养伤,身体倒也恢复的很快。
这天,祁湛正在帐内看书,傅翌就拿着一封书信匆匆跑了进来,对着祁湛道:“王爷,北高六皇子托人递了封书信过来,说是想请您到十里之外的平坊城外一叙。”
祁湛将手中书卷放下,刚从椅子上站起身子,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被身旁的楚妧抓住了衣角。
他的身形一顿,回头看向楚妧。
楚妧原本舒缓的眉紧拧着,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担忧:“他……他约你到平坊城外做什么?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军营里,他这么叫你去,会不会早就设下埋伏,就等着你上钩了……”
一连串儿问题从楚妧嘴里冒了出来,那双柔软的小手也越攥越紧,连带着他袖口的暗纹都泛起了褶痕,像是深怕祁湛跑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