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与赵王一战,也或者与不少士子在沈记酒肆适逢谋刺案及其后“赤心宴”有关,今年新科进士们做诗少了些绮靡香艳气,多了些慷慨悲壮之意。这样词,实在不适合这时候唱,况且能唱得好人寥寥。
妓子笑道“儿这里倒还有段新曲子,说是某北国名姬写与一位世家郎君。”
客人们笑道“公子美人,这个好!就这个!”
妓子又客气,说是还没练熟,请郎君们莫要见笑。
“不笑,不笑,只管唱来!云娘檀口,便是哼哼,也是好听。”一个客人调笑。
妓子笑着轻唾那人一口,调弦,唱了起来。
“梧桐叶落日,当君远游时……”
李棫心头一震。
“……咸阳夜宴晚,画屏春睡迟。臂膀新脂痕,不忆故人痴……”
这明明是当日自己与凤娘离别时样子!凤娘因名凤,故而她院子叫碧桐院,从北都走时,梧桐叶落,秋意正浓。与凤娘缱绻之后,她嘱咐莫要在长安耽于冶游,忘却故人。
李棫紧张得厉害,恐怕这是自己多想了,毕竟秋意梧桐是常常入诗,女子们想着新人故人,也是常有事,但是不是太巧了些?北国名姬……
若就是唱给自己听,幕后之人是谁?自然不是凤娘,会是来接自己家里人吗?家里人最知自己脾气,在这种地方,唱这种香艳调子,最不容易引人怀疑,且词里面满满盼归之意。
但会不会是禁军设圈套?但他们如何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又知道凤娘和碧桐院?
李棫翻来覆去地想这几种可能,心砰砰地跳,想赌一赌,又怕赌输了。
那边几个客人听罢了曲儿,让人上了酒菜,一人搂着一个佐酒娘子,吃起酒来。
“北边打仗,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上这样安乐饭。”
“嗤——瞎操心。”
先前操心“听说那北都兵马壮得很呢。”
“再壮又如何?你莫非没听说赵王病了?他们刺杀圣人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个位子吗?赵王都多老了,如今一病——”
“我怎么不曾听说赵王病了?”
“你光顾着你那新纳如夫人了,如何能知道?”
几个人一片笑闹声。
李棫想了想,不放心,带着两个侍从又换了一家院子,果然又听到了那首“北国名姬”新曲,也再次确定了父亲生病消息。
李棫实在等不得,便单叫了那唱曲儿去屋子里慢慢唱给自己听。
“不知这曲子是谁教与小娘子?唱倒似我一个朋友事。”
“这曲子词是两个郎君教给奴,说是他家女郎思念这郎君思念得很,便让人来京里寻。”妓子笑道。
妓子晓得,所谓“朋友”者,多半便是这郎君自己。看着面前痨病鬼,妓子心里很是失望,还以为是个什么样檀郎呢。可见这文人们诗啊词啊,唱唱就好,不能信。
李棫皱眉,看她,“他们可曾说他们住在哪里?”
“说是在长兴坊青云观。”
李棫点头,一笑,让侍从给了这妓子些银钱,负手走了出去。
妓子掂着银钱,回忆刚才他那一笑,还有身姿步态,倒有几分风流。在这种地方,见惯了奇奇怪怪事、奇奇怪怪人,妓子撇撇嘴,把银钱放在了荷包里,自去接着唱曲儿了。
李棫回到住处时,任奉正着急上火。看他回来了,终于放下心来,正要劝他,却听李棫问“你如何不与我说我父亲病了?”
任奉赔笑“这消息还不确实,告诉了四郎,也是白担心。”
李棫看他那张油滑脸,突然猜测,他会不会是三郎人?只要我滞留于此……随即又劝自己打消这顾虑,乔老叟是一心为了阿耶,三郎与乔亥……不会。
李棫松了面色,与任奉说了今日之事。
任奉皱眉,那他们如何没与自己联络?旋即也想到,原先赵王府地方都被禁军翻找出来了,如今这里是自己私第。禁军固然找不到自己这些人,赵王府人也找不到。
任奉听李棫话,与他一样,既意动,又怀疑。
思索了片刻,任奉与李棫道“四郎莫急,我亲去探一探这道观,再做定夺。”
李棫笑着赞许“如此就有劳任校尉了。”
任奉赔笑,得这位郎君个好脸儿真不容易。
第二日,任奉亲自去探这青云观。
过了大半日,任奉才回来。
“如何?”李棫急忙问。看清任奉面色,李棫心沉下来。
“果然是圈套,那里有易装禁军守着,多亏我见机得快,才得脱身。”
李棫皱眉看他。
“郎君放心,我四处闲逛,又去东市转了一圈,才回来。并没有人跟着。”
李棫放下心来,又失望,又怀疑,自己事,禁军是如何得知?
突然,外面有刀兵响动。屋内诸人大惊,还不及思索,窗户和门已经同时被破开,一群禁军闯进来。
任奉等人还想护着李棫杀出去,然而李棫已经透过破了窗看到外面墙上弓弩手。
李棫摆摆手,罢了……
秦祥走进来,微笑道“四郎,随奴进宫去吧?”
押走了李棫,秦祥松口气,此次固然是京兆林少尹计策好,禁军却也没关键时刻坏事,像这样追踪一个探子大半天,而没跟丢,也没让他看出来,除了禁军,再没有人有这本事。
林晏也这么觉得。他与沈韶光说如何利用从前在北都探得消息和沈韶光那“舒适区”推测在平康坊布下引子,如何在道观“打草惊蛇”以及禁军追捕过程时,称赞道,“禁军追踪术当真是一绝,京兆不能比。”颇有些艳羡样子。
沈韶光给他盛一碗菠菜蛋花汤,似笑非笑地道“京兆也自有好处。比如那曲词,能骗得李棫,想来感人得很吧?”
林晏翘起嘴角。
沈韶光一副等着他解释样子。
林晏舔一下嘴唇,念与她听。
沈韶光面色越发不好了,能写出这种香艳东西来……
看她抿着嘴,杏眼微瞪样子,林晏只觉得可爱至极。
“林少尹——”
林晏抬手摸摸她鬓发,轻声笑道“你还从来没醋过我呢,这滋味儿,好得很……”
沈韶光歪头让开他手,又不解恨,拧了他手臂一把。
林晏越发笑起来,“并不是我写,我哪有工夫写这个?是京兆一个钱录事写。”那位,确实有些个——风流。
沈韶光面色稍霁,警告道“你要记得,与我成亲,什么小妾婢子,什么歌姬舞女,统统不得有。便是出去宴饮,也体统着些,不然——”
沈韶光还在想放什么狠话,林晏已经微笑道“遇见你之前,不曾有人入得我眼;遇见你之后,我眼中再无旁个了。”
林晏神色颇郑重“阿荠,不会有‘不然’。”
沈韶光禁不住眯眼笑起来,又给他添了一勺汤“这菠菜嫩得很,郎君多喝点。”
林晏眉毛跳一下。
沈韶光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挑食啊?我总觉得你似乎对菠菜有偏见。”
第106章 进宫见皇帝
沈韶光进宫觐见皇帝那天,正是三月初九,她上一世生日。
林晏上完朝回来,接着沈韶光,又返回去。
听说皇帝召见自己,沈韶光开始有点惊讶,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沈家冤案唯一幸存者,还碰巧算是救驾有功,再有林晏和李相关系,皇帝表示出个怜悯安抚之意,也正常。
以沈韶光眼光看,今上算不得什么雄才大略,什么睿圣英明,但这位皇帝脸皮有点薄,有那么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奢侈,国库里银钱少,他就一个园子拖拖拉拉地修了好几年;上位后,不好意思狠狠给朝堂、军队大换血,只一点一点地掺水;既收了自己这些人“好处”,就不好意思再压着沈家冤案
脸皮不够厚,心肝不够黑,可能算不得一个多好皇帝,但庶几可以算个好人。
听沈韶光如此评价皇帝,林晏笑起来,他早就发现阿荠对皇家缺些尊重,反而带着点审视,颇有些六朝士族味道。
作为一个士子子弟,一个少年时就颇有才名人,林晏也曾有过轻狂时候,那时候与裴斐一同史,臧否人物,评议古今,凤歌笑孔丘不至于,但是委实薄看过很多皇帝。
林晏颇同意沈韶光话,今上“脸皮薄”“仁厚”固然有时候是不得不如此,但也与他脾性有关,今上在皇帝中,属于很有“人味儿”。
沈韶光“嗤”地笑了,我们林少尹一张嘴原来也可以这么尖利。“人味儿”可不是吗,多少历史上有名皇帝,韬略本事都不缺,就是缺点“人味儿”。
林晏倒不怕在她面前露了“原形”,反而有种畅快感,在心仪人面前,把各方面自己,真真实实地展示给她看,就像洞房之夜林晏咳嗽一声,微笑着对沈韶光道“我们走吧。”
沈韶光狐疑地看看林晏,总觉得他不太自然。
沈韶光与林晏讨论皇帝,皇帝也与秦祥讨论他们。
秦祥是彻彻底底自己人,皇帝不瞒他“等北边战事了了,大封功臣时候,让林晏做京兆尹吧,让白老叟去洛阳养老去,莫要占着窝不下蛋。”
听圣人说出这样俚俗话,秦祥笑起来,嗔道“圣人莫要跟那起子小宦学说这样话。小心在朝上说漏了嘴,让御史说道。”
皇帝笑道“说就说吧,朕还让他们说少吗朕修园子他们管,上朝晚了他们管,连夏天穿个半臂衣服他们也要管,也不缺这一桩了。”
秦祥笑着说回林晏“这林少尹年纪虽轻,倒是个有担当有胆识,难得还不迂腐,我们京兆啊是该有个这样人撑着。”
秦祥鲜少在皇帝面前评价朝中官员。听他如此说,皇帝饶有兴味地看他。
秦祥总结“委实是个能耐人。”
“我还看中他身上那点侠气。”皇帝与秦祥说起他先前为崔伯渊奔走事,“虽面冷,却心热,颇有些先贤之风。用这样人,放心。”
而提起沈韶光,秦祥不由得露出轻松笑来,“委实是个不可多得小娘子,样貌既美,又极聪慧”秦祥停住,可惜没有留在宫里。
两人主仆二十载,听他话音儿,皇帝便知道他如何想。皇帝又想起林晏那看似平实夸耀来,这位小娘子聪慧毋庸置疑,但选妻妾,谁又首重智谋呢又不是选幕僚。
不过想想那酒肆中逗趣戏弄,谈吃诗集,可以看菜谱,还有那号称吃一个月不重样火锅子,这小娘子性子倒也有趣
及至见了这位沈氏,虽是臣子妻,皇帝还是多打量了两眼,不得不承认,就连样貌也是出色。她不是美在鼻嘴五官,而是好看在神气上,那双眼睛,似藏了三月春晖一般。原来自己从前宫里还有这样人
皇帝断没有替自己父亲给臣下赔不是,只是温言抚慰“这些年,女郎受苦了。”
沈韶光微笑,福一福,“民女不敢言苦。”
不敢言苦,非不苦也。秉承臣道,又颇有士人骨气一句话。又不自称“臣女”,而称“民女”,因其父还没平冤狱之过。这位女郎说起话来跟朝中那些臣子真是一模一样,既委婉,又直接,字字含微言大义,句句都有筋有骨。
皇帝适才还觉得林少尹真是找了个有才有貌又知情识趣小娘子,此时却觉得还是自己淑妃庞氏那样好,明净如小溪流,她想什么,一眼便能看出来,即便再委婉,说话也不过拐一个弯儿。
皇帝看看林晏,有些怀疑,你们两口子平时就是这般说话林少尹每日在朝上衙间这般与人议事,去见小娘子,两人也这般,累不累
皇帝清一清嗓子,提起在朝上对臣子们说话时精神来,“吴王案已经着有司重审了,女郎再等些日子。”
沈韶光郑重行礼“是。”
“女郎委实,去年夏捉住北方探子,今年又勘破那李棫、乔亥首尾。”
这是要听细节意思,沈韶光便说起那些细节。夏季时那贼人点北都特色菜品、他们身上气味、他们当时神色至于李棫身上疑点就更多了,说是苏州士子,却爱北人酪浆,明明有女儿酒,却选新丰酒,吃粗犷羊蝎子很顺惯,爱酸、爱辣、爱面食,还有那与胡人一样熏香味儿。
这些事,皇帝已经听林晏禀报过了。林晏禀报,只擢其重,又着眼全局剖解阐发,而此时沈小娘子则就事论事,又是这样条分缕析,颇似刑部呈送那些死刑案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