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公,去窗边!”几个亲信护在乔亥周围,且战且退。
然而如何走得了?
禁军剑到底架在了他脖子上。乔亥看一看,自己人已经十不留一。
酒肆内尘埃落定。
那指挥人扯了脸上络腮胡须和假眉毛,露出极清隽眉眼,虽他还穿着一身翻毛皮胡服,戴着胡帽,但乔亥也已认出,那分明是京兆少尹林晏!
乔亥惨然一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步了郑二等后尘……
林晏上前,对“皇帝”行礼,“让大王受惊了。”
“林少尹莫要多礼,本王挺长时间没经历这么好玩事了。”
乔亥睁大眼睛,不过想也知道,既然是计,皇帝如何会来冒这个险?而会这么说话,只能是那位不羁河阳王。
河阳王今日颇有些贤王样子。这位大王在京中诸宗室王公中,是个特别存在,比如他身份,他是皇帝现活于世唯一亲兄弟;再比如他性子,荒唐得厉害,一堆男宠,其中最得宠是一个卖胡饼家,故而京中笑谈,“生女可为妃,生男亦不让,轩昂七尺男儿郎,伏于牙床上”;再比如他与皇帝关系,御史们弹劾他奏章垒起来有三尺高,这位大王也一直逍遥着。
河阳王虽有“那样毛病”,对林晏等士大夫却尊重得很,有人是不可亵玩。面前这位,河阳王在心里再添一句,与他若有个什么,只怕自己才是在下面那个……这样人,还是留给阿兄在朝堂上用吧。
侍从把随身携带壶递给河阳王,河阳王皱着眉,把里面鸡血洒在自己胸口一些,歪头看看秦祥,顺手抹了他一脸。
秦祥无奈地笑着任他抹上,“奴婢扶着大王。”
秦祥又慢声细语对林晏道“此处就拜托林少尹了。”
林晏郑重点头,行礼恭送他们。
秦祥本不喜欢这些朝中大臣们,尤其士族出身大臣,透着一股子骨头里傲气儿,在他们眼里,自己这种人,即便再位高权重,怕是连泥土都不算。此时对这位林少尹却有些改观,傲气自然是傲气,但有人气儿,有心,也踏实。
几人不过说了这三两句话,瞬息间工夫,众人还惊魂未定着,那疑似陛下人已经捂着胸口,带着禁军亲卫走了。
乔亥全看在眼里,他知道,那些半路埋伏胡人们恐怕不保了,自己安排在宫禁内,万一皇帝活着回去负责最后截杀人也不保了。对方什么都料到了。乔亥闭上眼,这次真是一败涂地。
林晏缓缓走过去,微笑着问“大德清妙辅元真人师弟乔公?”
乔亥睁大眼睛。
第103章 重启吴王案
禁军围住常乐坊里一座道观。前院,如狼似虎兵士摁住正在诵经几个道士并几个香客,一个道士试图反抗,被压着他兵士用刀背砸晕了过去,香客们则抱着头瑟瑟发抖,后院传来短暂打斗声。
丰乐坊、居德坊、辅兴坊几所民居里也发生着一样事。
附近百姓纷纷走避,又禁不住探看打听,这是怎么了,有人谋反?
同时,城门也关闭起来,大队禁军围住赵王在京府邸,别业、买卖店铺等,其中就包括崇贤坊云来酒肆。
如此大动静,该知道消息都知道了,几位相公,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刑狱相关公卿一方面接着使人探查,一方面急急地穿了官服准备进宫。其余官员也有探问,也有惧怕,也有猜测……
暮鼓已经敲响,今晚长安,注定不会安宁。
大明宫里,皇帝向河阳王问起一些细节。在听了“宫门遇伏”一段后,皇帝面沉如水,“想不到朕这每日都是伴着毒蛇入睡啊。”
河阳王笑嘻嘻,“怪道你前几日总说睡觉凉飕飕……”
皇帝一腔怒气,被他不着调“凉飕飕”浇掉了一半儿。
皇帝抿抿嘴,“你还穿着这衣裳做什么?去,换套我常服去!”
“你衣服我可不能穿——”
皇帝以为他说僭越事,刚要说什么,只听河阳王道“你腰身那么粗,我穿了不好看。”
皇帝“……”
皇帝真是看见这个兄弟就烦,刚想让他回去,到底记挂,“外面不太平,你才替我挡了灾,莫让那些贼子狗急跳墙伤了你。且去明德殿歇着吧,等过两日再走。”
“谢阿兄,只是我美人儿们——”看看皇帝面色,河阳王不敢造次,撇撇嘴,行礼,走了出去。
在殿门前恰遇见禁军统领秦祥和京兆少尹林晏。
三个人也算一个沟儿里趴过“同袍”,看秦祥面色,河阳王挑眉,“怎么?不顺?”
秦祥正要说什么,河阳王已经抬手道“不用跟我说,圣人等着你们呢。”说着负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秦祥确实心里上火,适才来报,竟然没有抓到赵王四子李棫!本来顺遂差事,因此变得不圆满,且是极大不圆满。秦祥虽不算多么有远见人,却也知道抓住李棫在以后对上赵王时非常重要。这帮饭桶!
对上林晏,秦祥又有些讪讪。整个埋伏抓捕都是这位林少尹奏上御前,由禁军协同京兆府共同办理。京兆人有限,追踪暗查又是禁军强项,林少尹便把他们最初追踪到两处地方及脉络消息交给了禁军,禁军又顺着找到了对方另一处暗巢。当时在其中一个暗巢中见过锦衣华服年轻郎君,探查人便以为是李棫,只等最后抓获——谁知,是个替身!那乔亥倒不愧是赵王身边得力谋士。
错过了这最好时机,要想在这样大都城找一个人……
“跑了?”听了秦祥禀报,皇帝皱皱眉,略停顿一下道,“他既来了,便不会躲得远远,事发时必然在京里。城门关闭,他也跑不了,全城搜捕就是了。”
秦祥和林晏都行礼称是。
因禁军抄检赵王府邸和产业事情还在进行,秦祥又存了“万一”捉住李棫心,禀告完抄检进程还有李棫事,秦祥便接着回去督导,剩下林晏御前独自奏对。
对这位年轻京兆少尹,皇帝是很满意,不管是这次救驾埋伏抓捕,还是夏天处理京畿谣言事,或者平日京兆府作为,都透着股子果决整肃,且又颇有策略,不是一味蛮勇。京兆这个地方,贵人多,是非多,京兆府若是软了或犯蠢,京里就该乱了。
近些年,京兆府尹和少尹常常更换,皇帝觉得,这回终于找到一个做长了——或许还是应该动一动,让白老叟去洛阳养老去,他不是一直谋求外任吗?就把林晏提为京兆尹,再给他配个佐官。
看着林晏,皇帝笑一下,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了些……
皇帝在琢磨京兆官员任免调换问题,林晏想却是——重查当年吴王案。
查沈家卷宗,不可避免地涉及吴王案。从卷宗中,从与楚棣等知情人说话中,从另在京兆府和刑部寻到一些边边角角文字中,林晏对吴王案有些推测——吴王案受株连者甚众,其中最有名不是沈公,而是河东节度使霍琛。
然而会不会,其实是吴王受了霍琛牵连呢?吴王毕竟只是一个闲散亲王,而河东节度使,治太原,统辖多个州郡,手下有兵以防范胡人,他位置太重要了。
霍琛出事,受益者是谁?太原府牧赵王受命接管了霍琛兵权,一管就是这许多年……
恰去年夏季时京城谣言四起,那情况与先帝末年时多么相似!阿荠推断更是直指北都太原。那几个贼人身上有腌肉味道,同坊中与北都有关又可能存有大量腌肉,便是云来酒肆——那是赵王产业。
当时林晏曾使人悄悄潜入云来酒肆库房查看,打扫得很干净,并没什么痕迹,然而有时候这太干净本身就是痕迹。
但凭着这些推断,凭靠着从死士们嘴里诈出来一点供词,是没法儿给镇戍一方亲王定罪。
可他们太沉不住气,这个冬春,又开始了,且这次做得更大。关键,他们把作案之地选在了沈记,而那里有个可以去刑部或大理寺做官阿荠……
涉及禁军,涉及胡人,动作仓促而急切,给他们设伏是件太容易事。
想到沈韶光,林晏微笑一下,然后正色从袖中取出对在酒肆捉住诸犯初步突审条陈。时间短,又都是死士,所得结果有限,还是得让刑部和大理寺人去慢慢磨。
林晏同时递上还有自己使人潜去北都及所谓“大德清妙辅元真人”故乡魏州及师门查探情况。
林晏先向皇帝请罪“臣未经陛下允许,便私自调查当年吴王案,请陛下治罪。”
皇帝摆摆手。搁在从前,他如此,皇帝自然是不高兴,但这会儿只觉得他精明强干。
“陛下请看,这是臣在北都查到。”
“先帝山陵崩,那位大德清妙辅元真人飘然而去,其相熟者有说其白日飞升得道成仙了,有说其云游去了,事实上,他去了,或说,回了北都。此处有太原清静观道士证词,赵王府一位‘贵人’每年都要去观里盘桓几日,据云是爱那观后石碑。这‘贵人’前年亡故,便埋在那观后山上,其碑上名字写是‘王清妙’。”
“陛下请看后面魏州部分,这位真人俗姓便是‘王’,无名,乡人只称其排行‘大郎’。清妙真人与我们今日抓到乔亥既是同乡,又是同门,这乔亥原名黑豕,幼时下河摸鱼,让鱼咬了,皮肉溃烂,用刀挖了,留下好大疤——据他们当年玩伴刘姓老叟说,还是那位真人亲自动手。臣已经见过这疤了。”
“陛下再看下面……”
吴王获罪,最开始便是由于那道士“谶言”,后来牵扯越来越广,便有了更多“罪证”,林晏便从这根本着手,那道士根本就是心怀叵测之徒,更遑论什么“谶言”!
在这样证据面前,皇帝实在说不出“只查眼下,当年事就让他过去吧”这样话。
皇帝微笑着看林晏“查得这样全,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安然如何想起查吴王案来?”
“非为吴王,而是为了臣岳父沈公。”林晏平静地道。
皇帝反应了一下,“礼部侍郎沈谦?”
“是。”
皇帝微皱眉,沈谦怒陈道士祸国,为吴王不平,先帝盛怒,量刑颇重,其自身斩,子绞刑,妻女……入掖庭?
“臣未婚妻沈氏是前年春放出宫人。不知陛下是否见过,便是东市沈记之女店主。”
皇帝恍然大悟,他之前只说沈记店主发现端倪,自己只疑心他们是友朋,他便是那个给诗集写序……
皇帝笑问“那诗集上序,可是你写?”
林晏微笑,“是臣所写。”
皇帝笑起来,“我还只当野有遗贤呢,原来已经在朕朝堂上了。”
林晏也笑。
想到沈记那不卖与禁军吃食谨慎,还有锅子,菜谱,诗集,戏弄,沈小娘子倒着实是个——皇帝有点犹豫,说“有才”好像不大对,京中才女也不是这样,说“有趣”,好像也不只……
皇帝意有所指地玩笑道“安然好眼光啊。”
林晏微笑点头“她确实很好。”
皇帝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称赞自家娘子,有点不知作何反应。
“去年夏,谣言案贼人曾妄图挟持她以要挟臣,她临危不惧,以杀鱼之刀授臣,后她又根据那贼人身上气味及吃菜口味推测……”
听他又绕回到赵王,绕回到吴王案,或说沈谦案,皇帝微笑一下,罢了,公道,这东西,该给总是要给。
听皇帝应允,林晏郑重行礼。
看他俨然已经以沈谦半子自居,皇帝突然泛起些酸来,自己后宫佳丽这许多,本来也觉着很好,这会子见他这样,却觉得自己仿佛缺了些什么。
“安然与沈小娘六礼已经走到哪一步了?”
林晏抿抿嘴“还在等沈氏尊长来京主持。”
皇帝酸没了,呵,原来只是自己说得热闹……
第104章 韶光的本事
林晏当晚没能回家。台阁重臣们纷纷冒夜禁入宫,皇帝与诸臣就赵王谋逆案仗下议政,一则是通报情况,一则是商议对策。
北都位于军事要冲,往北临近几个都护府,往东是河朔三镇,赵王久居北都,节度兵权,如今又已知与胡人勾结,若其举兵,战火或许会燃遍半个北国。
但事情也不是坏得一塌糊涂。
赵王年迈,旧年又曾犯了喘疾,其四子,嫡长子意外坠马身亡;次子因“忤逆”被关押;三子懦弱无能,不预军事;四子为其宠妾所出,甚得宠爱便是如今不知道藏在哪里李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