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无奈地抿抿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回换成沈韶光不说话了。
“阿荠,你对我真的无情?”林晏抬眼看她。
沈韶光对上他的目光,竟然品出些悲伤和委屈来,那个违心的“不”字便憋在了嘴里,尬笑一声,抬手挠挠耳朵。
“或者你顾虑什么?”
“你大概不知道我家的事。家祖母年事已高,最盼望我能早日娶妻,老人家半生荣辱兴衰都经历过,于很多事都看得开,并不是那等顽固之人;且——”林晏停顿一下,“先父先母婚姻不谐,又生出诸多不幸,祖母只盼望我莫要重蹈覆辙,断不会挑剔新妇。在河东家乡还有两户亲近族人,都不是那等虚华爱生事的,故而,你不用担心我家里。”
“至于外人,更无需顾虑,我的新妇,便是我的新妇。”末了一句说得很是从容淡然。
呵,没想到林少尹这样严肃持重的人,还有两分“凤歌笑孔丘”的狂生气。
沈韶光与他相反,表面不羁,内里却是现代人的谨慎理智,甚至带着些冷漠。
一个没落的世家大族的希望,少年及第的进士,二十多岁的绯袍高官,家族、亲人、师友还有他自己,对他的未来有什么样的期望?他以后在仕途会走到哪一步?不说高门联姻,从婚姻中取得好处,但至少婚姻不应该拉后腿。
娶一个罪臣之后,面对把猜忌当职业病的皇帝,应付同侪们的探究和因此可能产生的排挤……沈韶光毫不怀疑他此刻的诚意,甚至不怀疑以他的心性脾气和自己经营生活的能力,两人婚后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但沈韶光不希望因为自己,让他的仕途生出许多坎坷。
他或许会是名垂青史的一代名臣呢,就如姚崇宋璟,如武元衡陆允明一般。
至于妻子,两京有多少闺秀,活泼的,端庄的,有情有趣的,总有一个合他心意的吧?那些闺秀,对林少尹的皮相和脾性,应该会满意的吧?
沈韶光想得都嫉妒起来,娘的,老子五百万,不对,一个亿的彩票,就这么在洗衣机里搅烂了!真是心肝脾肺肾都疼!
心肝脾肺肾都疼的沈韶光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个桃子:“这桃儿也不错,有些关中蜜桃的意思,郎君尝尝吧?再晚,桃子就该过季了。”
林晏看着她,沈韶光泰然地剥桃子皮。
她剥了一半桃子皮,纤手掐着送到口中吃起来。脸颊一鼓一鼓的,唇边沾着汁水,全神贯注地吃,仿佛那桃子极好吃一般。
吃完了,拿帕子擦擦嘴,又抹抹手,抬脸,弯起眉眼,笑了。
看着她这一笑,林晏心里又酸又疼,过了片刻,到底松了神色,接着给她夹菱角,“你也不用买什么膀大腰圆、身高丈二的男仆了,我送你两个吧。”
“不是我客气,”沈韶光赶忙摆手,“是实在不合适。宰相门前七品官,你京兆少尹府的世仆们来小酒肆给我抬桌子端盘子……”沈韶光知道,在这帮子唐代贵人心目中,“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但,仆人们的心理落差,以林少尹的情商应该能理解吧?
况且,我有钱啊!什么样的保镖买不到?沈韶光觉得自己暴发户的壕气直冲斗牛。
林晏绷着嘴角,小娘子有主意固然好,但太有主意……林晏只觉得她比牢里那些人犯还让人伤脑筋些。
沈韶光为安他之心,又与他分析:“经此一事,京兆牢房肯定更加牢固,绑架京兆官员亲朋肯定没什么用的了。”
“至于报复……那些贼人有他们的目的,我之于他们,仅仅是工具,他们怎么会浪费人力、精力来报复我一个工具?”
报复,本身就是一件特别不符合犯罪经济学的事。对于一帮子有明确政治诉求的人来说,报复一个路人NPC,报复一个肯定已经有所准备的路人NPC,高犯罪成本,无收益……可能性太小了。
如果那几个人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反社会人格变态,沈韶光二话不说,早就寻求警力保护了。
林晏看了她半晌,到底无奈地笑了。
林晏站起来,走到侧墙挂的画儿前,浅淡的墨色勾勒的粉墙乌头门,墙里探出一枝胭脂海棠,散下好些落花,角上一个小小的朱红色篆体“留春住”章子,章子上的字秀雅中带着淳劲,是她自己刻的。
后院的海棠……林晏又心疼起来,旧时亭台花木,早已物是人非。
不愿引得她伤感,林晏看着这款识,结合她的小字,再忖度其父诗词文章的格调,含笑问道:“这个章子别致得很……春色灿烂……韶华?”
沈韶光瞪大眼睛,这也能猜中?!
沈韶光摇头,微笑:“不对。”
看她那略显惊讶的神色,林晏便知道,虽不中亦不远矣,“芳华?韶光?”
沈韶光到底没管住自己,轻佻一笑,“你猜?”
第74章 解释旧情史
沈韶光言出必行,趁着歇业这两天,果然去了趟奴市。这么些买卖奴仆,满眼看去都是人,但挑个中意并没那么容易——身高体健,会点儿拳脚功夫,脾性看着靠谱,背景干净利落……
一圈转下来,只买到一个叫张多。
这张多也是奴隶商人从外地贩运过来,二十来岁,虽然不“膀大腰圆、身高丈二”,但看着也颇为强壮,身量似乎比已经挺高林少尹和于三都还要高一些,自言从前是跟着主人行商,会几下子拳脚,因为主人病故,少主年幼,娘子便收了买卖,把多余人都卖了,回乡下守着产业度日——问一句,答一句,是个少言寡语,又不是于三式傲娇,更像是天生口拙。
陪着沈韶光来林家侍从周奎试了两下,对沈韶光叉手行礼,“回小娘子,也算过得去。”
能被林晏派去保护沈韶光,自然是他身边得力人,世家奴仆,跟着京兆少尹日常出入世家奴仆,行事风范自然不同,奴隶商人看小娘子带着这样仆从,觉得她是如何也看不上自己这里“货色”,谁想竟然做成了这笔买卖。
周奎其实不太理解夫人,不对,小娘子,何以不让自己几人保护,非要再买奴仆——大约是女郎矜持?
不知阿郎与小娘子什么时候成亲?有小娘子在,阿郎似乎格外和气好说话……若小娘子掌中馈话,家里吃食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裴斐也有同样疑问,“你既看准了,如何不去提亲呢?”
林晏抿抿嘴,没说什么。
裴斐若有所悟,“不会是你去提亲,小娘子没答应吧?”脸上溢出幸灾乐祸笑。
林晏瞥他一眼。
哈哈哈哈哈……你林安然也有今天!裴斐现在一点都不介意刚才他“显摆”了。
眼看快到中元节了,皇帝出京亲临先帝陵寝祭祀,林晏和裴斐都不曾同去——林晏居京兆要职,不宜出行,裴斐官职不高,不到随行阶品。
送走了皇帝,送行官员返回。裴斐与林晏混在一起,问他中元日是否一起去城外城隍庙祭祀崔公。
林晏却道“那日我另外有约。”
裴斐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就十六日去?”
“我十四日、十六日都要当值。”
裴斐看他,那今年——
“我还是中元节当日去。”
裴斐突然想起去年在城外碰见沈小娘子来,“你不会是陪着——”
林晏微微一笑。
看他那德行,裴斐似是闻到了一股子酸臭味,啧!啧!
这会子知道他求亲铩羽而归,裴斐立刻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又有心情指导他了,“不是我说你,安然,哪有和未婚妻一起去拜前岳父?沈小娘子虽看着是个大度,但你也不能这样心大,尤其——”裴斐挑挑眉,人家如今还不是你未婚妻呢。
林晏微皱眉,“主要是因着前阵子事,她独自出城,我不放心。”皇帝出京,京兆和留京禁军更加收紧,林晏腾挪安排,也只能空出这一日来。
这么不懂女郎们心思,裴斐现在觉得,沈小娘子没答应他,是有道理……
林晏则思索,似乎是应该跟阿荠解释一下崔公和崔宁事。
沈记酒肆面貌一新地又重新开了业,门口牌子上干脆打出廉价优惠来,人气比先前还要足一些似。
去年有人在光明庵见到了沈记专门祭祀供奉用糕果蜜供,今年便有来订,这蜜供买卖虽不如花糕生意那样兴隆,但也让沈韶光又赚了些小钱。
有去年经验在,今年蜜供在形式和口味上又有了些进步,用奶、蜂蜜、鸡蛋、面粉做主料,夹上豆沙、芝麻、枣泥、椒盐各种馅子,或蒸或炸或烤,又做出各种形状、印有各种吉祥花纹,一层层堆垒起来,很是壮观体面。
闻着蜜供传出香甜气,沈韶光觉得,若是果真魂灵能享受这些供品,大概也会是满意吧?毕竟这是吃个樱桃都要浇蔗浆、羊肉饆饠讲究咬一口流油年代啊。
不管魂灵满意不满意,反正客人们都很满意,甚至有人打算冬至和新年元正祭祀也来订一桌,“这个多体面!”
圆觉师太也满意,“去年撤下糕饼,他们在灶上烤了吃,净清觉得有味儿,拿给我一个牛乳蜜饼,我就着清茶吃,格外好!”1
对这位老太太,沈韶光是着实喜欢,品得膏粱玉宴,吃得市井小食,踏遍千山万水,守住方寸心田。要不是自己一身俗骨,总惦记买房置地当地主婆,就给老太太当徒弟算了。每日与老太太参禅说经,烹茶做饼,等年纪再大一些,也出门游历……
林晏还不知道他小娘子竟然冒出出家为尼念头,正在酒肆等着。
沈韶光和拿着托盘、食盒阿圆一回来,便看见窗前独坐林少尹。
“郎君今日莫非衙间清闲?来得这样早。”沈韶光上前打招呼。从出了那谶语案,林少尹下午来时候很少,中间又出了那样事,恍惚已经多日没见他纸窗下悠闲独饮样子了。这是,皇帝老板出京,留守就摸鱼了?应该不会,他管理京兆,应该更忙才对。
林晏微笑,“还好。”
沈韶光点头,你说还好就还好吧,“郎君现在饿吗?吃些正餐还是用些点心小食?”
看她客气样子,林晏抿抿嘴,“阿荠,我有话跟你说。”
前两天他叫“阿荠”,因为后面话更劲爆,沈韶光对这个称呼也就忽略了过去,谁想到,从此便开了头儿,只要没有外人,他便“阿荠”“阿荠”了起来。
若是搁在前世那个开放年代,别说叫阿荠,便是叫“亲”也没什么——也许人家就是喜欢淘宝体呢?但现在,他这样叫小字,却未免太亲近。
沈韶光有一种感觉,似乎林少尹把“求婚”这个过去时,当成了过去完成时,求过婚,就算求婚成功了,林少尹这霸道总裁范儿啊……
沈韶光坐在他对面,抱起卧在脚边儿明奴,一边撸猫,一边听他说话。
“中元日,你出城祭祀吗?我们同去吧?”
沈韶光微皱眉,想起去年遇见裴斐来,莫非当时林少尹也在?便笑道“去岁倒是遇到了裴郎君,裴郎君也同去吗?大家一起就伴儿,倒也好。”
林晏喝口饮子,道“他有事,另寻他日再去。”
沈韶光点点头,对林晏建议,略一想,也就答应了。她自然懂林晏来说一起去意思,但自己与他这样关系,现在又不是特别太平,明明住同坊,还非要撇清分开走,到那儿再遇上……未免太矫情,一起去就一起去吧。
见她答应了,林晏微笑起来,眼角翘成好看形状。
沈韶光这会子觉得,他笑不像春天新碧,倒似秋雨后天色初霁,蓝得不扎眼天,暖而不烈阳光,一点点宜人小风……看他这样笑,沈韶光觉得,刚才答应得很值。
“还有一件事——”林晏有些沉吟,崔宁事,真面对她时候,才发现并不太好出口。
“我去城外,是去祭祀于我有师恩崔公。”
沈韶光明白了,那位崔尚书。想到崔尚书,沈韶光自然也想到崔家小娘子,所以,林少尹这是……
“我与崔公爱女曾有婚约,”林晏抿抿嘴,“但其实——我与崔公及崔家郎君更熟些。”
沈韶光挑眉。
“阿荠,你是我唯一倾心爱恋女子。”林晏神色很是庄重地轻声说道。
沈韶光手下动作一重,怀里明奴颇不满意地给了她一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