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援平眼里全是红血丝,目光却很温和,说:“子灏啊,你倒是让我意外了。怎么会跟人打架呢?”
路子灏眼睛一红,哽咽道:“他总是取笑我,说我像女的。”
“所以就打架了?”
“他也推我了啊,只不过我撞到墙上。他撞到了水泥尖尖。”路子灏委屈地哭起来。
明明大家做了一样的事,为什么结果大相径庭。他成了施暴者,董方却成了受害者。
李援平耐心等他哭完,才慢慢说:“子灏啊,我知道你委屈,但这世上很多事情,它的结果不是平均分配的。你可以说自己运气不好,你倒霉。但不管运气好不好,你引发的结果,都要自己承担。”
他口干舌燥,舔舔嘴唇,继续道:“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可以不懂分寸,但大人不行。你跟人争吵,就该料到会起冲突;你跟人冲突,就该料到会起伤害。这次幸好他没事,幸好啊。当然,真出了事,还有父母为你担责。因为你还是孩子。就像现在,他的医疗赔偿都有你父母承担。但将来一天,你会长大,这种免死金牌,下次就用不了了。下次,你就得自己扛责任了。这种责任,有时候是承担,有时候是惩罚。你要记住,人可以犯错,可有些错是万万不能犯的。”
路子灏眼泪再度涌出。他什么也不说了,所谓的委屈所谓的辩解都不说了,只是含着泪用力点头。
“好了。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要重新振作起来。未来还很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李援平摸摸他脑袋,“早点回去休息,安慰安慰你妈妈,她今天被吓坏了。”
路子灏点头,又闷声说了声谢谢,跑开了。
李援平疲惫地扶着墙,捂着酸痛的膝盖站起来,就见冯秀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她脸色不太好,过来扶了他一把,说:“臭死了,今天别住医院了,回去洗个澡睡觉。”
李援平被她挽着手臂,有些受宠若惊:“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他忽挣她手臂,“我不回去,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说离婚。”
冯秀英把他手臂扯回来挽着,没好气道:“离你个头!你要不回去我就跟你离!”
李援平一愣,转圜过来,忙乖乖道:“回回回,现在就回。”
“对别人这么耐心,也没见你分一半给自己家里。”冯秀英嘴上还不饶人,忿忿嘀咕着,搀扶着他,走过那深夜长长的走廊。
待绕过拐角,女人絮叨的声音便渐渐消弭了。
……
经民警协调,路耀国夫妇在支付伤者医疗费用后,给了九万多后续赔偿款。双方就此达成了和解。
学校原本给了路子灏一个月的停课处分,但陈燕不接受。她跑到教导处理论,承认路子灏有错,他们家也承担了相应的责任;但董方长期欺辱路子灏,也有错,不能因为他受了伤,他的错就一笔勾销。
学校坚持要停课,可陈燕脾气更硬,坚决不接受停课处分,甚至说如果停课,她要上书教育局,告一中的老师没能处理好学生矛盾,导致事件恶化差点儿引发大案。
考虑到警方的调查走访笔录里,确实有董方长期欺辱路子灏的记录;且案发当天,两人也的确是互相殴打。学校最终没给路子灏停课,但通报批评是最后的底线,坚决不能让步。
伙伴们得知教导主任会在全校师生面前对路子灏进行批评,有些忧心忡忡。
路子灏却安慰伙伴们说他没事,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况且比起这个,更叫他难受的是,班上同学对他更疏远了。
苏起很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帮他。现在这种局面,简直比坐牢还可怕。
星期一早上如约到来。随着进行曲响起,全校师生在大操场上集合,举行升旗仪式。
高一至高三共四十几个班,学生们整齐列队,在国歌声中注视着国旗缓缓升起。
礼毕之后,是校长讲话。无非是无聊冗长的校风校纪问题,和往常一样重复着老掉牙的一套。各班同学早就无心听讲,纷纷讲起了小话。
校长许是习惯了,也没在意。之后轮到教导主任,主任讲话到一半,忽然停了发言,操场上全是学生们窃窃的聊天声。
主任有十几秒钟不讲话,聊天声便慢慢消下去,渐渐,鸦雀无声。
“你们还是一中的学生吗?!有没有规矩!!!”教导主任突然呵斥,那严厉的声音仿佛能把广播喇叭给炸了。
操场上静悄悄的。
“上周发生在高一(6)班的恶性事件!就是因为某些学生顽劣不堪不守规矩!现在这里,对高一(6)班的路子灏进行全校通报批评!”教导主任语气尖锐,滔滔不绝地抨击痛斥着路子灏的恶劣行径。
苏起听得面红耳赤,脸如针扎,不敢想象此刻路子灏的心情。
他有错,可董方也有错啊!但主任通篇只骂路子灏一人,仿佛这样就能撇清某种关系似的。
她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教导主任痛斥了十几分钟,终于发言完毕。可那激烈的言语仿佛还在大家脑门上震荡。
十几秒的缓和之后,台下的学生们才松散下去,各队伍末端的人再度低声讲起了小话。
主任发言完毕,是学生代表发言。那是最无聊的“尊师重道爱学习”环节,所有人都不在意,讲小话的声音更大了。
这时,苏起看见梁水上了主席台。这周是(10)班出学生代表,但不知为何临时换成了梁水。
梁水并没有拿演讲稿,他走到台子中央,将话筒拉高了一点,用力太猛,话筒发出刺耳的声响。
操场上安静了一瞬,又旧态复萌。
梁水调整好话筒了,说:“大家好,我是高一(10)班的梁水,我今天要演讲的题目是——给我闭嘴。”
这下子,操场上安静了,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身上。
等等,你让谁闭嘴?校长?教导主任?我们?
下一秒,他清沉的声线顺着广播传遍整个操场:“昨天我听有同学在背后说,我跟人出去开房了,我不知道说这话的人,你是眼瞎还是嘴痒。我虽然长得好看,但嫉妒人不是这种嫉妒法,对不对?”
这一番言论听得全校师生目瞪口呆。
有人传过他梁水跟人开房吗?没有吧?
等等,这是升旗发言的内容吗?!不是啊!
他在说什么?!这是升旗仪式啊!
可苏起忽然懂了,她一下子激动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脏狂跳。
“上周我听人在背后说,我太胖了,吃得太多,跟头猪一样;请问,我吃多吃少,关你屁事?”
完了,众人更是一头雾水了。
他梁水那么瘦?哪里有人说过他胖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
教导主任要疯了,在一旁低喊:“梁水你在上头讲些什么?!”
所有人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之际,又听他淡淡道:“上个月我们班同学当面跟我开玩笑,说我很袖珍,很矮,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毕竟,你也没有多高,你还是个塌鼻子。满脸青春痘,
说我长得丑的那个同学,他成绩排倒数;
说我成绩差的那个同学,他打球迟钝得像只王八;
说我长得像女生的那个同学,他长得实在太丑了。”
忽然,有人懂了。
渐渐,大家都懂了。
“有人说我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女人;说我肯定喜欢男人;
有人说我一点都不淑女,像个男人;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我喜欢男的女的,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屁事,老子又不喜欢你。”
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少年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苏起站在同学们中间,激越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热泪盈眶。
教导主任低声呵斥:“梁水你给我下来!”
梁水微低着头,语气很凉:“对不起,我没有要攻击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们可不可以给我闭嘴。那些在背后说人闲话,挖人隐私,当面开一些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玩笑的人,你们可不可以给我闭嘴。如果你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如果你也有缺点,如果你也有秘密,那么,你他妈的就给我闭嘴。”
他语气极淡,几乎没有用力,但这话却如一击击重拳般锤在每一个人心上,
“说人闲话,言语伤害同学,算不上任何本事。高中三年,你可以好好学习,可以玩玩闹闹,可以拼搏,可以交朋友,可以享受自由,但自由不是你们伤害别人的理由。记住,言语也是伤害,伤害就是暴力。我鄙视、看不起一切对同学施加暴力的行为。在这里,我想对所有言语欺凌校园暴力的人说,给我闭嘴!”
一番讲话完毕,全场鸦雀无声。
四五十个班级,上千名学生,没有一丝声音。
梁水转身走下主席台,教导主任气得面红耳赤:“马上跟我去教导处!”
这时,苏起用尽全力喊出一声:“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女孩的声音划破天空。
一时间,接二连三有同学喊起来:“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骤然间,如一道声音穿透重重迷雾,终于抵达空荡幽深的山谷,引发巨大回响。整个操场都喊了起来:“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教导主任控不住场,迅速解散集合。梁水被叫去教导处。不到十分钟,广播里传来对梁水的通报批评:“高一(10)班梁水,在升旗仪式上言行不端,口出狂言,蔑视师长,违反校纪校规——”
可没人听这番通报,学生们的喊声此起彼伏:
林声把她所有速写本纸撕下来,拿胶带沾成一张巨大的白纸,写上“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一行大字,挂在教学楼栏杆外。
此举一出,其他班纷纷效仿,写大字报,贴满教室窗户和栏杆。高二高三也声援起来,他们教学楼上还出现了“加油啊高一的!我们支持你们!”“高一的你们有些拽哦!”“反对校园暴力!”等一系列标语。
李枫然飞速写了封给校长的信,控诉学校和稀泥的处事态度,不问缘由,非黑即白;抨击老师对学生间摩擦的轻视,以及治标不治本的愚蠢行为。他将那封信贴在学校公告栏上,引得同学们全跑去围观传播。
至此,整个学校的学生都造反了,他们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抗运动。
第一节上课铃响,没有一个班乖乖上课,学生们全坐在教室里,敲桌子跺地板,喊着:“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
三栋教学楼里的喊声此起彼伏,能掀翻楼顶。他们气势汹汹,连校外的街道上都有人听见,不知一中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起班上第一节是班主任的物理课。
她原以为鲁老师会狠狠训斥他们,可鲁老师只是笑了笑,任由他们喊。苏起这才发现,鲁老师似乎是支持他们的。
这让她感动极了。
可没过一会儿,隔壁班的班主任出现在门口,朝鲁老师招手。
鲁老师出去之后,很快不见了。
班长程勇跑去打听一番,回来报告战况:“好多老师去教导处商量对策去了!”
团支书问:“那他们到底是支持我们,还是要压制我们呀?”
这话一出,同学们都有些心慌。他们的运动可不能输掉啊!
“言语也是暴力!我反对校园暴力!”后排的男生更大声地吼了起来。
苏起一边跟着喊,一边也忐忑了。如果他们最终失败,梁水因带头而受到的处罚会更重,恐怕林声李枫然都无法幸免。
如果是那样,苏起发着抖,心想,她一定要和他们共进退!
还想着,教室里的广播忽然开了,里头传来校长温和的声音:“同学们,请都安静一下。你们的声音我都听到了。你们的控诉书,我也看见了。”
这话一出,校园里的喊声消退不少,大家都静静听着结果,
“对于在管理过程中出现的失误,我们深表遗憾。我承诺,一定会努力,为大家重建一个良好友爱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希望同学们耐心等待。我也很感谢一些同学把心里真实的想法勇敢地表达出来。最后,关于梁水同学的处分,予以撤销。”
话音一落,全校沸腾。
刘维维尖叫着扑上来抱紧苏起,她其实没那么深的感触,纯属被环境感染。但苏起不同,她已激动得眼泪直下。
一下课苏起就往梁水教室跑,可他不在,李枫然也不在,据说他俩在教导处和校长教导主任交涉,一直没回来。
苏起在走廊上听到无数人对他的夸赞,说他勇敢,正直,大义,说他敢于挑战权威,为朋友两肋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