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浑音终究散去,他手指不轻不重地在琴键上敲下一个尾音。袅袅余音中,他微抬起头,望天空,也不知在望什么,手指缓缓滑落下去。
琴房彻底陷入安静。
苏起轻推开门,探出脑袋,见他扭头看过来了,冲他灿然一笑:“风风。”
李枫然很平静,说:“吃晚饭了?”
“嗯。”苏起跑进去,和以往一样趴在琴边,“你呢?”
“我过会儿去。”他说,目光落在琴键上,双手重新搭上去,要开始练琴了,却又没开始。
他看了眼琴谱,眼神有些空洞,似在看别的地方。
苏起抿抿唇,“咚”一下摁了个琴键,说:“风风——”
“嗯?”他抬眸。
她小声:“你最近是不是很不开心?”
因为家里的事。
李枫然默然半刻,说:“还好。”
苏起说:“你不希望爸爸妈妈离婚吧。”
他说:“正常人都不会希望吧。”
苏起歪头:“我觉得你的爸爸妈妈不会分开,真的,我有感觉。”
“……”李枫然起先没说话,半刻后,微笑了下,说,“你的感觉作数么?”
“当然。我的感觉很灵的。”
李枫然于是看向她的眼睛,目光笔直,直视着她,苏起迎着他清黑的眼珠,莫名被看得有丝心乱:“干嘛这么看我?”
李枫然说:“你的感觉不是很灵。”
苏起纳闷了:“啊?为什么这么说?”
李枫然却不解释了,随手在琴键上弹了几个清脆动听的音符。
苏起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忽说:“风风,我跳个舞给你看吧,好不好?”
这下,李枫然再度抬眸了,眼神带了丝好奇。
“嗯——你弹钢琴,我跳芭蕾好不好?啊,我一年多没跳了,不知道还行不行?”她试着立了下脚尖,少女舒展手臂,立了起来,“哇!还行的!”她双眼放光。
李枫然弯了下唇角,轻拨着音符:“你要跳哪支舞?”
“我只会跳老师教过的。”她想了想,“《水边的阿狄丽娜》,你会弹吗?”
李枫然起身掀开钢琴凳,在里头翻找,找出了别人的练习曲,上边有这首曲子。他飞速看了几眼,说:“能弹。”
“那就这首吧。”苏起在一旁压了下腿,初中毕业时,她已经会劈叉了。现在有些退化,但不算明显。
李枫然把琴谱展开,弹奏起来,轻缓悠扬的语曲调弥漫而出,苏起迎乐而起,立起脚尖,展开手臂跳起了芭蕾。
少女穿着宽松的校服,却不妨碍她脚尖绷直,舞步轻盈,身段舒展,如水边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李枫然抬眸看一眼黑色的钢琴漆面,就见她立着足尖,一条腿高高扬起,一手向前探,似欲飞去。
夕阳从网格的教室窗户外洒进来,金色的粉尘在光线中飞舞。弹到高潮处,她迅速旋转起来,时而舒展手臂,时而抱于前胸,少女的足尖如立于冰面,灵活而轻盈,她的马尾飞扬,在光线和阴暗的边缘时隐时现。
阳光照在她清透细嫩的脸颊上,粉菲菲的。
窗外,经过的学生惊喜地围观。
但谁都打扰不到他们,在那温暖的洒满阳光的琴房里,只有他和她。少年坐在琴边,醉心弹奏着一首曲子;少女辗转流连,忘我地跳着一段舞蹈。
阳光反射在透白的玻璃上,金灿灿晃人眼,将一切光影变得虚幻,竟显得不太真实了。
直到一曲弹毕,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李枫然摁着琴键,一瞬不眨看着黑色漆面上她的影子。
看着她在一束光中,落脚,弯腰,收臂,做了个完美而优雅的收尾动作。
少女再一抬头,又是那张笑盈盈的脸。
李枫然也冲她笑了。
她开心地跑去他身边,脸颊红扑扑的:“风风,你喜欢吗?送给你的。”
他点头,垂了垂眼睫:“喜欢。”
“喜欢就好。”她道,“你要开心哦。”
李枫然轻声:“嗯。”
这一刻,他很开心。
还要再说什么,窗外忽有一群人急速跑过,大喊大叫着:“快找老师!”
“找医生!”
“找教导主任!报警啊!”
两人目光一对,摸不着头脑。
李枫然并没有出去一看究竟的打算,准备继续练琴;苏起拉开门,伸脖子张望,一群男生冲过去,慌慌张张的样子。
苏起认出一个是郑云帆,忙问:“出什么事啦?”
郑云帆见是她,立刻道:“路子灏!他把别人的脑袋打破了!”
第51章 长大=责任(3)
高一教学楼三层走廊上人声鼎沸,学生们叫着喊着,围在(6)班教室门口往里看。
苏起和李枫然挤进人群,就见一个男生倒在地上,人已昏迷,他头上校服上地板上全是血。正是多次取笑过路子灏的董方。
林声拿校服外套堵着董方头上的伤口,喊:“都别围着了,叫医生!”
路子灏瘫坐在地,双目呆滞;梁水蹲在他身边,一手紧握着他,一手保持着护他的姿势。
董方的血仍咕咕外冒,李枫然脱了校服冲上去堵住他伤口,鲜血温热粘稠,渗进他指缝。他和林声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惊慌。
苏起吓得腿都麻了:“这怎么回事啊?”
路子灏脸色惨白,嘴唇直颤:“我就推了他一下。”
讲台一角鲜血淋漓,应是董方摔倒在地,头撞到了水泥尖角。
苏起害怕地抓紧路子灏的手,他手指冰凉,抖得厉害。
几个男生要去拉路子灏,梁水挡他身前,吼:“谁敢动他一下!”
男生嚷:“是他害的,他杀人了!”
梁水冷冷道:“老师警察会调查的,轮不到你们说话!——声声,你摁严实了!”
林声手中全是血,颤抖着直点头:“嗯。”
四周乱成一团之际,救护车鸣笛声响起,梁水抬眸:“苏七七!”
苏起立刻起身,拨开人群冲到走廊上,朝楼下大喊:“这里!!人在这里!!”
医护人员看见她了,抬着担架冲进楼。苏起驱散同学:“别挡住医生,求求你们让条道!”
一些懂事的同学跟着号召大家让道。医护人员顺利上来将昏迷的董方抬上担架送下楼。
救护车飞驰而去,鸣笛声消弭。
路子灏仍呆坐原地,发颤:“水砸,七七,他会死吗?”
谁都不做声,都吓坏了——董方被抬走时,脸色灰白跟死人一样。
路子灏吓得连眼泪都不会流了,只是摇头,喃喃:“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推了他一下。就推了一下。”
话音未落,老师、教导处主任、警察都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教导主任面色铁青,上来就要打路子灏。梁水挡在前头,道:“他是不小心推的,是同学打架,失手而已。”
教导主任斥:“失手?!董方要出了事,路子灏你就背人命了你!”说着看一眼围观的同学,吼道,“看什么看?这就是教训!不引以为戒,都是这种下场。全给我回教室去!”
学生们赶紧散开。
警察想跟路子灏聊聊,但他精神恍惚,答不出任何问题。几个民警在同学间走访一圈,了解了基本情况,考虑到路子灏还未成年,暂时不带他去派出所,借了教导处办公室,又联系了家长过来。
晚自习铃响了,梁水他们没法跟着去教导处。路子灏被警察带着往楼下走,不停回头望梁水李枫然他们,眼眶里泪水直滚。
苏起上前讨好道:“警察叔叔,我们陪他去好不好?”
梁水也央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自己都吓坏了。”
那位民警还算和善,拍拍路子灏的肩膀,说:“别怕,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过来了。我们会调查的,如果只是意外,不会冤枉你。”
但他拒绝了梁水他们陪同前往的请求。
四人只得目送着路子灏被带下楼。
苏起问林声怎么回事,林声说她也不知道,她上楼时听到有人说路子灏和董方在打架,还没靠近呢,两人推搡着,董方摔到地上,脑袋砸在水泥尖角上,瞬间就昏迷了。她吓得要死,怕他会死,赶忙脱了校服堵他伤口。
林声忧心道:“你们说,他不会真的死掉吧?”
伙伴们都不说话,这个可能性叫人极度恐慌。
这种恐慌持续了一整晚。晚自习第一节课,全校都没有上课,各班的班主任都通报了这起恶劣事件,严肃重提了校规校纪。
鲁老师说:“你们谁要是不想读书的,以后就不用来了,别在学校里为非作歹!”
苏起斗着胆子提问:“老师,路子灏会被开除吗?”
“看情况。他这行为很恶劣。”
苏起争辩道:“要是是别人先欺负他呢!”
鲁老师说:“这件事警察和教导主任会调查,你们就别操心了。你们要做的是跟同学和睦相处,不要起冲突动手脚,一个个都是高中生了,还以为这是小学吗!”
苏起不做声了,她担心路子灏的处境,更担心董方的安危。
晚自习一下,四个伙伴蹬着单车飞驰去了医院。一到医院,果然南江巷的爸爸妈妈们都在。陈燕已哭成泪人,几个妈妈正围在她身边宽慰。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董方抢救很久了,至今没出来。
他的父母也在,母亲似乎哭累了,父亲眼眶通红。
几个民警带着路子灏坐在角落。路子灏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燕攥着冯秀英的手不松,哭道:“冯老师,求求你了,李医生一定要把那孩子救活,一定要救回来啊。不然我家子灏就完了,完了啊。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是杀人犯,他真不是故意的冯老师。”
冯秀英拍着陈燕的手背,眼睛也湿了:“燕子你放心啊,李援平他一定会尽力的,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话这么说,可谁都拿不准——人进手术室已三四个小时了。
冯秀英看一眼陈燕,又看一眼不远处的董家父母,难受极了。她做教育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如此危机时刻。她深知这两个孩子、两个家庭的命运都悬在手术室里。
活了,都还有希望;没了,两个孩子、两个家庭就都毁了——不管路子灏是无心还是意外,就都毁了。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家长们以为手术结束,涌上去问结果,但李援平只是出来吩咐家长补签手术同意书。
董家父母拿着笔颤巍巍签字,陈燕比那母亲哭得还厉害:“李医生,你一定要救活这孩子,求求你了。”
沈秀英也急切道:“援平,你一定要救回来——两个家庭啊。”
李援平坚定点头:“你放心。我是医生。”
手术室门再度阖上。
路子灏坐在地上,埋头抱住自己,眼泪直流。他什么也没看,但他听见了陈燕的乞求。
梁水李枫然苏起和林声坐在他旁边,梁水紧搂着他的肩。
那头,父母们也围在陈燕和路耀国身边,紧握着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人们,少年们靠在一起,沉默等待着,期盼着,祈祷着,熬到凌晨一点。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人抢救回来了。他的父母扑上去哭了起来。
陈燕几乎是一瞬跪到李援平腿边,嚎啕痛哭。李援平吓一大跳,慌忙将她扯起来:“燕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陈燕大哭:“你救了子灏的命,你救了他的命呀!”
不远处,路子灏抬起头,后悔,恐惧,悲戚,侥幸,所有情绪糅杂成一团,少年的眼泪疯狂涌出。
梁水用力将他抱在怀里,握紧他的肩。李枫然脸色苍白,紧搂住他俩。林声苏起早已后怕得眼泪直流,扑上去跟他们抱成一团。
民警们也都松了口气,这件事的性质算是转为单纯的校园纠纷了。
……
深夜的医院里,李援平刚换掉手术服,满身的疲惫和汗水。连续手术五六个小时,他几乎要虚脱。
才上走廊,就见路子灏站在墙边等他。
少年神情憔悴,眼眶通红,这一天对他太过惊骇。
他走上前来,深深给他鞠了一躬:“谢谢李叔叔。”
李援平拍拍他的肩,微笑:“跟我客气什么?”他还想说什么,但实在太累,索性挨着墙根一屁股坐地上,他望向少年,拍了拍地板,路子灏跟着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