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赫停下手中笔,挪步行至她身侧,谨慎从她手上夺过针线。
对上她狐惑且怨怼的明眸,他探臂将她上半身拢向自己。
阮时意靠在他劲瘦的腰上,他的体温明明带着凉意,却醺得她脸颊微热。
“你又借机对我……动手动脚!”
被他衣袍上的沉水气息乱了心神,她稍稍挣开。
徐赫没再勉强她,只是低下头,静静凝望她温婉沉静的面容。
他所在角度,能见着她黑如墨染的青丝,白如冰玉的纤颈,红润亮泽的嘴唇。
黑白红三色相映,如墨画点朱,娇媚动人。
阮时意被他大胆炙烈的眼神一烫,赶忙抓起被他丢弃在旁的衣裳,未料一时不慎,指尖被针扎,缩手之际,免不了“啊”声惊呼。
“疼不?”
徐赫急急抢过她的手,毫不犹豫挪至嘴边,以舌尖轻舐。
阮时意怔然瞪视他这无比流畅的举措,心跳凝滞,指尖的刺痛瞬间被温热濡湿的酸麻所取代。
心底滋生极其微妙的情愫,隐隐酿了蜂蝶无法抗拒的蜜味。
这一刻,他的焦灼关切,比起以往所有的亲吻黏缠,更能令她胸臆间曾无坚不摧的要强,一点一点软绵坍塌。
她甚至忘了把手指抽离,任凭他浅吮安抚。
似仅有半盏茶时分,又如过了漫长半生,夫妻二人一坐一立,以纤指与唇瓣相勾连。
谁也没率先放开彼此。
初夏日影描摹俊美姿容,为这顷刻间的缄默镀上温暖色泽。
直至门口探出两个黑白色的身影,且歪着脑袋打量他们,似在思考,为何男主人要啃女主人的手指头……二人方如梦初醒。
为缓解悠长沉默所致的靡丽颓唐,阮时意悄声愠道:“你定是跟狗混久了,动不动就又咬又舔的……”
徐赫唇畔噙笑:“有吗?不就上次被皇帝气着了……哦!”
他猛地记起前几日活色生香的旖丽画面,笑得意味深长。
“不许再想!快把你脑子污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去掉!”阮时意软糯嗓音既有严厉,亦掺杂了三分气急败坏。
徐赫抿笑不语。
他可以不宣之于口,但绝对已铭记于心。
*****
次日,趁阮时意主仆晾晒被褥,徐赫在阿六的协助下,兴致勃勃按照前朝食谱做面食。
他将阿六剥好的虾仁捣成泥胶状,加上虾汁和面、揉面;以虾壳、虾头、鸡骨熬制高汤,又把鸡肉剁成肉泥,鲜笋切丝;后将醒好的面擀好、切细、煮熟,在汤中加入鸡肉末、笋丝、青菜等。
当腾腾热气挟着鲜美的香味溢满院落时,阮时意好奇步入厨房,驻足于门口,眼里如有期许与唏嘘。
徐赫与阿六以碗逐一装好新鲜出锅的红丝馎饦,分批端出。
加入虾肉的面条呈现淡粉色,饱吸鸡骨虾汤,口感细腻柔滑;面汤清醇味美,温热入腹,也妥帖了阮时意的心。
诚然,从相识之始,到热切爱慕,再到成婚生子,从未有过“她做家务事、他下厨煮面”的平淡日子。
因一场劫难,被迫留守在依山傍水的宅院中度日,他们相互协作,研墨临摹,共同主理家中诸多琐碎事务,乃至同床共枕……宛如世上最寻常的一对小夫妻。
唇齿间萦绕他亲手制作的美味,脑海依稀浮出去年的几句言词。
他说,二人在子孙成人后仍维持年轻容貌,是上苍给他们弥补遗憾的机会。
她宣称自己“日子充实、了无遗憾”,他却语带戏谑说了句,没他陪着,怎能称得上无憾?
先前,她没往心里去;此刻,她忽而明白,她固然觉此生无憾,却未曾奢想,如他在旁,人生或许会有另一种圆满的可能。
正当她于融融温情中品尝面条时,大犬们停下讨吃举动,纷纷警觉竖起耳朵。
有人靠近!
果不其然,没多久,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与车轮声,随即大门被敲响。
在全城戒严、剑拔弩张的形势下,谁会贸然到访?
夫妻二人放下碗筷,领着狗儿快步出迎。
打开院门,出人意料,马车上悠然下来一名通身浅素的女子。
容色姣好,云鬟雾鬓,柳眉如烟,群芳难逐,竟是徐明初。
她静然立于阶前,历来淡漠的神情在目视二人并肩相迎的刹那,逐渐漫过愉悦暖意。
阮时意极为震悚:“王后大驾光临……”
话说到一半,又觉客套话理应由主人家来说,忙用手肘轻碰徐赫。
徐赫为她不自觉端起女主人架势后急忙放下的矛盾情态而窃笑,当下客气招呼徐明初入内,并询问来意。
徐明初笑颜温和:“我此行前来,是给二位送些生活必需品。”
她边说边命下人挑扛几只大箱笼,乍一眼看不出为何物。
徐赫与阮时意面面相觑,均觉“书画先生”与“阮姑娘”的身份,按理说不致让堂堂赤月国王后屈尊降贵至斯。
莫非……是因他俩在地下城一案中起推动作用之故?
“敢问王后,外界情形如何?”阮时意最关注的莫过于时局。
“那帮人狡猾得狠,而且在禁卫军、城防卫队、各处大牢里均有奸细,竟逃脱了不少。被羁押者毫无例外自裁,或因中毒而丧命,背后隐藏的势力,实在不容小觑!”
徐明初随二人入正厅落座,清亮眼眸闪掠忧色。
缓了缓,她又提及,静影已苏醒,基本无恙,受人蛊惑进入地道,极可能中了强烈致幻药物所致;如今由大夫调理,等完全恢复后,再来守护“阮姑娘”。
阮时意沉吟道:“我非众矢之的,倒是……徐二爷身边,理当有高手相护。此外,你们母女,切莫掉以轻心……请务必珍重。”
她无意间泄露惯有的长者口吻,立马以谦逊态度补了半句。
等到赤月国仆从办完箱匣后,对上阮时意好奇的眸光,徐明初莞尔解释:“别无他物,主要为衣裳裙袍、胭脂水粉、山珍干货、书册、画具等,大多是长嫂所备,我不过负责跑腿而已。”
“兴许……我不必等戒严结束,就能回徐府,他们何必……?”
阮时意已猜出长媳心思,暗自微恼,又觉徐明初眼底流露玄之又玄的异样感。
聊完正事,无甚话题的三人相对静坐,半晌无话。
最终,徐明初端量徐赫与阮时意许久,眸色略显寥落,优雅起身,礼貌告辞。
阮时意总为女儿出行安全而忧虑,低声对徐赫道:“篱溪地僻,你去送一送!”
“你独自留下,我岂能安心?要不咱俩一块送?”
“我怕被巡逻卫队逮住……”
“那就到竹林边!”
二人恭送徐明初出厅时,你一言我一语,以几不可闻的话音争论不休,冷不防徐明初停下步伐,对仆从摆了摆手。
众人退至院落外,沉碧与阿六见状,识趣回避。
阮时意只道徐明初另有要事商量,温声道:“王后有何吩咐?”
徐明初眸光盈盈,流连于二人容颜,精致丹唇挑起淡淡苦笑。
“事到如今,您……还是不愿意坦诚相告?”
第80章
那句暗含幽怨哀切的细语, 婉若温风,却如雷电从天而降, 直直击中阮时意心头,生生劈得她神魂俱震。
虽多年不见, 阮时意曾听闻,贵为一国之后的女儿,早练就了得体优雅的言行举止、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从容。
可不论澜园院墙外的乍然相逢、此前以看花车为由小逛花园、抑或今日的登门拜访徐赫的宅子, 女儿皆流露与身份不符的错愕、端量与疑惑。
此时此刻,徐明初在“先生”面前公然改换称呼!
想必, 她连徐赫的身份也猜到七八成!
阮时意下意识睨向徐赫,徐赫的震悚绝不比她少。
徐明初丽容凝悲, 眼眸含雾,泪光泫然, 朱唇轻启之前,两行清泪滑落。
“你们……不认我了?”
阮时意浑身一哆嗦。
她唯一的女儿, 从小到大,素来倔强、孤傲,从不示弱。
岂会在今时今日, 泄露如孩子般的委屈?
阮时意心底流淌惶惑与凄楚,檀唇翕动:“明初,你、你从何得知我俩……?”
时隔十七年, 从她嘴里吐露的“明初”二字, 终于牵连起割裂半世的母女情缘。
徐明初惨然一笑, 回身入厅, 裙裾如云流动。
阮时意与徐赫互望一眼,急忙跟随在后。
徐明初打开她所带来的其中一老匣子,从大批卷轴中挑出一卷最宽的,玉手颤抖,解开绶带,向二人缓缓展开画卷。
画面上以工笔设色描绘了春日花园角落,桃李纷飞下,年轻貌美的小夫妻一坐一立,言笑晏晏。
一对年约两岁的双生子,一人倚在女子怀中,玩弄她腕上的紫花;另一人则拉扯男子的淡青袍角索抱;角落里还有圆乎乎的奶猫追逐蜂蝶,场景和谐美满。
此画色彩典雅,人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三十七年前的徐赫夫妇与双胞胎儿子!
“这……?”阮时意目瞪口呆。
细看画中的徐赫,鼻唇间留着青髭,颇具为人父的沉稳,俨然如前些天被她刮去胡子后重新长出的模样。
徐明初从何处得了这么一幅画?
难怪她在澜园外一见他们二人,立即失态!
他们当时的着装打扮,除去阮时意的发饰,与画上几乎无差别!
徐赫长眸聚拢了震骇之情:“此为空净大师手笔!他老人家……当真画下来了?我、我当年只当他开玩笑!”
空净大师极善山水,也精于人物画,与徐赫亦师亦友,为忘年之交。
其后“探微先生”名声鹊起,拜师学艺者蜂拥而至,他才迁离京城,幽居数十载后,圆寂于老林古寺。
“正是,”徐明初叹息,“他老人家煞费苦心,花上数月精描此作,原是要给两位兄长做生辰贺礼,不巧绘制完毕后,听闻母亲又有孕事,便想着等我出生后,补上婴儿摇篮在侧……
“何曾料想,伴随我坠地啼哭声而来的,竟是我父亲的噩耗……空净大师备受打击,唯恐刺激到徐家人,此事便不了了之。数载过去,他老人家派人送来画作,说明原委,碰巧于嬷嬷生怕好不容易振作的母亲睹画思人,暂且把画作藏于高阁。”
她边说边摊开匣中大大小小的画作,精细描摹的、寥寥数笔勾画的、水墨的、设色的……皆为徐赫亲笔所绘的爱妻。
阮时意细阅画中的自己,能从丈夫勾勒的弧线与转折,读到他不同时刻的心情,有爱慕,有戏谑,有温柔,有甜蜜。
在寡居初始,她不忍回顾,命人数尽收起。
后来只道这批画在某一次搬迁时弄丢了,还惋惜了些时日。
“是我六岁时偷的,”徐明初咬唇,歉然中隐隐藏了三分得意,“长大后,我藏进嫁妆匣子,带至异国他乡。前段时间想过理应物归原主,不远千里带回京城,本欲除孝时烧来祭奠,未料……偶遇二位。
“我承认小时候顽劣,伤透您的心。我甚至觉得,是我的出生自带不详之兆,害死了父亲。见到空净大师所绘的阖家团圆图,我既欣赏父母的不凡容姿,又羡慕能享受父母之爱的两位兄长,更深信……自己是多余的孩子。
“大哥自幼勤勉,您命他专心读书;二哥贪玩到处跑,您嘱咐他多留意市井百态;对我……严厉苛刻,要求我一言一行必须遵守闺秀礼节,及笄后嫁个好夫婿。事实上,我更想学画,也想习武,希望变得与父亲那般出众,才处处与您作对。
“于是,我四处偷偷问过所有认识父亲的长辈们,洪伯父、五舅舅、桐姨、于嬷嬷……连书画圈中的王公子弟也旁敲侧击打听过。
“我寻了个小本子,逐一记录他们记忆中的父亲,从他的言行、习惯、爱好中发觉,父亲不单出身尊贵、能文能武,性情也洒脱自在,我心中崇拜……无以复加。”
在徐赫诧异又赧然的注视下,徐明初首次表达对父亲的崇敬,笑靥潜藏欣慰与欢喜。
她顿了顿,向阮时意续道:“我自问对父亲的认知,远比两位兄长要深刻透彻。偏生,您口中所述的父亲,与我了解到的截然相反。
“有一回,您和桐姨发牢骚,说早把父亲忘在脑后,让她别再多提。我从那时起,执拗认定,母亲是个骗子,明明对父亲无情意,还捏造假象、谎称父亲的完美来哄我们。我一气之下,把这批画全偷了……更偏激地认为,骗子母亲配不上我那位优秀的父亲,因此我一度与兄长支持您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