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登时崩溃,脑子一热,脱口道:“殿下误会了!她、她是我妹妹!”
齐王奇道:“你妹妹不是已嫁入靖国公府?这位显然是……”
“额……反正,不是未婚妻!”
徐晟斩钉截铁,恨不能把心剖出,以表清白。
齐王若有所思,待部下给商贩们赔偿了损失,诸事安定,向徐家人致歉致谢,礼貌作别。
阮时意恭送齐王离去,以手肘碰了碰徐晟,娇声笑得狡黠。
“哥哥,咱们回家去呗!”
徐晟鸡皮疙瘩掉一地,苦着脸:“您别再向父亲告状了!不然我……”
“不然怎样?”阮时意挑眉。
——把她和“书画先生”幽会密探的细节供出去?
徐晟忿然磨牙,收敛要挟语气,伸手摇晃她的袖口,瘪嘴:“不然,我就、就哭给您看!哇……”
正好秋澄从铺子行出,双手抱着大包小包桃干杏脯,见徐晟仪表堂堂,竟对一娇柔女子撒娇,白眼快翻上了天。
她径直从二人身边走过,精致唇角挑起无甚欢愉的淡笑。
“能把大表哥治得如此服贴!这位小姐姐……手段真高明!”
“……!?”
祖孙俩大眼瞪小眼,真不知该给她什么表情。
第29章
奢贵之物因守孝而收纳在库房中,偌大的徐府显得空荡且单调。
徐明礼夫妇、秋澄、徐晟、阮时意依次落座, 面对“家徒四壁”的偏厅, 场面一度尴尬。
秋澄仍旧穿着那身素净的白色男袍, 驭马时蹭了灰和血迹, 稍显狼狈。
她手捧杯盏, 只顾与大舅、舅母闲谈,对于徐晟和阮时意这对“小情侣”,表现出疏离而不失礼貌的客气。
方才还在“称兄道妹”的祖孙二人, 均自心塞。
实际上, 阮时意今日没去东苑,精心装扮得素雅温婉, 为的是回徐府等待,给外孙女一个“初次见面”的良好印象。
何曾料想, 提前相遇,反倒莫名其妙招外孙女所厌?
闲话家常完毕, 阮时意说起兴丰饼铺那位老大娘的遭遇,并提出助老人一臂之力的想法。
徐明礼未发表意见, 秋澄已一蹦三尺高,怒目圆睁。
“什么玩意!天子眼皮底下竟还有这等腌臜事!在哪儿!我去把他给端了!”
阮时意素知外孙女爱憎分明, 嫉恶如仇, 自恃身手敏捷,又是公主身份, 没少管过闲事。
但大宣的京城严守法理, 终究不比多族联合而成的赤月国自由奔放。
她急忙向长媳使了个眼色。
周氏会意, 笑而安抚:“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脏了咱们小公主的手?”
秋澄嘟嘴:“我又不用手揍人,我都是拿鞭子抽的!”
“噗。”徐晟没忍住,笑了。
“笑什么呀!”秋澄秀眉一扬,“皮痒了?咱俩今年还没比试过呢!”
她每年来京,除了陪伴外祖母,闲来没事便与大表哥切磋。
徐晟比她年长了整整四岁,又是男子汉,更在内卫府受训数载,武艺本就比她高出一大截。
奈何小妮子缠斗,他碍于情面,每回放水不露痕迹,好让双方看起来势均力敌。
年岁渐长,他已担任内廷卫,若被人取笑说和小丫头不相上下,哪有脸面在京城混?
可对方约战,他若拒绝,倒显得畏战,太不英雄了……
阮时意知长孙的心思,不便出言相劝,当即用眼神示意徐明礼劝阻。
徐明礼清咳两声:“都别胡闹了!目下尚在孝期,尤其是晟儿,理当谨言慎行。”
徐晟因父亲被夺情、自身担任武职而提前起复,实则仍未出孝。
秋澄一向对首辅舅舅尊重有加,此刻闻言却“嘿嘿”冷笑两声,蔑视眼光在阮时意与徐晟身上转了一圈,嘴里不无讽刺。
“嗯,尤其是大表哥,理当谨言慎行!”
“……”
如此明示,教余下四人哭笑不得。
阮时意倒吸了口凉气,以遏制试图对秋澄坦白的冲动。
她的死而复生、返老还嫩,涉及雁族、冰莲等危险之秘,越少人知晓,越稳妥。
雁族远在西北,国力兵力虽不能与大宣、北冽、南国比肩,但胜在行事奇诡、玄妙难测。
秘密一旦泄露,遭遇危难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整个徐家,乃至躲藏在暗处的徐赫,势必受牵连。
她不能为这点小委屈,将苦心守护多年的家业毁于一旦。
气氛有短暂微凝,徐明礼岔开话题,提及阮思彦已抵达饶州阮家,还飞鸽传书汇报,南国已受邀参与来年在京的绘画交流盛事,阮氏家族的长辈将派遣代表进京。
信中说到,阮思彦尚有多地要务需处理,估计年底才能归京,故而让徐家人替他稍作准备云云。
阮时意听闻堂弟迟归,第一反应是,赶紧寻出另外两幅晴岚图,否则等他回京后奉命向臣民征讨,麻烦可就大了!
陷入沉思之际,忽听徐明礼对秋澄谈及“阮姑娘已在书画院学习一段时间,二人可作个伴儿。
阮时意收起疑虑状,报以舒颜微笑。
秋澄淡淡浅笑,不置可否,让她那颗外祖母的心瞬间一揪。
*****
两日后,阮时意姗姗抵至东苑。
古朴垂花门外,大片苔藓与杂草已被金黄色银杏叶覆盖,青灰卵石甬道的尽头,立着一位苗条少女,淡青裙裳,外披书画院的罩袍,正是换回了女装的秋澄。
假山旁的银杏树顶漏落一道明亮光影,而她恰好站在那道光芒之下。
真正朝气蓬勃的娇俏面容,意气风发的骄纵神态,使得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目睹此情此景,阮时意心念一动,更深刻明白,自己何以偏爱外孙女。
不单单是其容姿不凡,也不仅为弥补母女情谊的缺失,更多缘于,秋澄本身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轻狂。
这恰恰是阮时意从小到大被剥夺、被抹杀的天性。
生于书画世家,阮时意的言行举止乃至观念,皆受教育教养所束缚,全在规矩之内,不容逾矩。
与徐赫偷偷相恋、婚后的旖旎,已是她胆大妄为的极限了。
教导女儿徐明初时,她全然受不了其行事乖张、顽劣跋扈,一再施加重压,导致适得其反。
直至看到在无拘无束中成长的外孙女,有着她艳羡的活泼灵动,她才晓得,当年以自身经验刻意扭转徐明初个性的行为,兴许是个严重错误。
可惜,割裂的母女情缘,终究随“天人永隔”而无法弥补。
阮时意后来方知,徐明初听说她的死讯,当场昏倒;醒后,哭着连夜动身,未料刚离开赤月国都城,悲痛难耐,染上急病。
因病耽搁一事,绝非托词。
据说,秋澄曾想过撇下母亲,单人匹马赶来京城,想于大殓前见上外祖母最后一面。
但徐明初糊里糊涂,喃喃自语,秋澄生怕自己一离开,连母亲也……
前些时日,阮时意曾听徐赫提过,他于她“七七”当日上山祭奠,看到容颜酷似她的女儿跪在坟前垂泪,容色清减,如被抽了魂。
由此可见,徐明初并非真痛恨她这个母亲。
正如无论再怎么闹,阮时意心里依旧牵挂女儿。
遗憾,她知道得太晚,直至女儿伤痛离京,亦未见上一面。
西风抖落片片落叶,如带纷纷扬扬的回忆,盘旋落在阮时意与秋澄之间。
对上阮时意温婉、慈爱、感伤的眸光,秋澄容色透露的不屑隐隐淡了些。
她挪动步子,主动打招呼:“来了?”
“见过小公……”
话未说完,秋澄人已如风般掠至她跟前,一手捂住她的嘴,“嘘!别声张!我隐藏身份来的!”
阮时意被温柔小手一摁,没来由觉得好笑——这是怎么了?徐赫连续捂住她两回,而今这小妮子也效仿外祖父了?
或许有了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秋澄忽然不好意思。
她讪讪缩手,悄声道:“你得叫我秋澄!我、我就叫你……阮姐姐吧!”
“欸……”阮时意小声回应,禁不住抿唇而笑。
这一笑,如同初春花开,灿然生光,晃得秋澄失神。
良久,小妮子讷讷地道:“你笑的时候,像极了我娘年轻时……”
天晓得阮时意要多坚强,方能忍住,不致在外孙女面前失态。
她眨去泪意,笑眯眯引秋澄到周边小逛,逐一介绍书画院的设置、制度和场所,知无不言。
秋澄原本暗含针锋相对的微妙的态度,因她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逐渐缓和。
一日下来,阮时意不时协助秋澄,指导技法要领,同时也从黄瑾口中得悉,南苑那位“徐先生”请了长假,短期内将不回来授课。
阮时意暗觉奇怪,又因自身和“徐先生”传出古怪传闻,不宜多问。
难道……那家伙找他那位“天字第二号崇拜者”去了?
想起衔云郡主夏纤络狂肆风流的情态,阮时意无端脸颊发烫。
此前,她该换新身份,自诩即将过上“貌美、多金、死相公”的逍遥日子。
可事实上,她忙生意、忙作画、忙讨晴岚图、忙处理徐府事务……忙着应付徐赫,哪里有半分衔云郡主的肆意潇洒?
衔云郡主时年二十八,是当今皇帝的堂妹,受皇帝影响,也酷爱收藏书画。
她尤喜“探微先生”之作,不惜重金买下徐赫的几幅旧作,更以此为傲。
五年前,她因夫婿拈花惹草恢复自由身,此后四处游山玩水、纵情酒色,成为皇族中最独树一帜的贵女。
阮时意自从怀疑衔均云郡主持有其中一幅晴岚图后,一直暗地里打听对方的动向,得悉她近期在外游历,只等归来便伺机接近。
莫非……徐赫等不及,出门远行,主动与之会面?
*****
申时刚过,秋澄已坐不住,绕着画室,到处与人聊天。
阮时意因长兴楼的雨季初盏官燕和岩耳出了点问题,约好回澜园前亲自跑一趟,见秋澄没了耐性,遂提议一起走走。
秋澄对“阮姑娘”的抗拒,源于相识前。
她于守孝时被告知,外祖母不知何时偷偷收养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内心早就为有人占据了外祖母的宠爱而微感不悦。
加上前日初见,“阮姑娘”虽未施脂粉,却生得千娇百媚,招蜂引蝶,更与徐晟亲热互动,没半点守孝该有的仪容行止。
但舅舅舅母分别说了不少“阮姑娘”的好话,外加这大半日的接触,秋澄亦觉阮时意好相处,算是接受了这位“未来大表嫂”。
当下,二人收拾画具,换下罩衣,步出东苑与仆侍汇合,往城西进发。
阮时意的本意是先处理正经事,再陪秋澄逛夜市。
但她万万没想到,秋澄登上长兴楼二楼时,竟如钉子般杵在壁上山水画前。
那幅由“神秘落魄青年”所绘的磅礴山水,曾引起巨大轰动与热议,历经三月有余,热度方散。
茶余饭后,食客们和书画界的画师画匠免不了对画者身份做了诸多猜测。
但徐赫作画时形容枯槁、满脸胡茬,与现身于人前的俊采丰神有着天壤之别,兼之他生怕被人认出笔法,在书画院时只展露过花鸟画,是以无人将他与这幅备受瞩目的山水画联系在一起。
阮时意起初命店小二密切留意“神秘落魄青年”的行踪,确认他是去而复返的“亡夫”,自然吩咐掌柜无需再寻,让此事作罢。
此际见秋澄身影凝然,全神贯注盯着画作,水眸泛泪,阮时意心中震惊,关切询问:“怎么了?”
秋澄毛手毛脚地以袖口蹭去眼角泪花,哑声道:“我总觉……这画中意境好孤单,处处弥漫悲伤,那种空寂无奈,让我……想起刚得悉外祖母离世时的痛苦。”
阮时意眼眶微湿,低低叹了一声:“别想太多,‘她老人家’……会时时刻刻守护着你。”
“此图布景、笔墨,与外祖父所绘的雄峻石壁、秀美奇峰相类……层峦叠嶂,溪涧流润,纵横有序,错综多姿……阮姐姐,你可知是何人所作?”
阮时意岂能如实告知?
只得推托说,是一位潦倒的旅人酒后挥洒之作,随后已远离京城,踪迹难寻。
秋澄倍感失落,怔怔站了许久,始终不愿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