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静影自幼失去家人,落难后得徐家老小照料,徐府早在不经意间成了她的家。
她确实不讨厌徐晟,甚至忍不住关心他伤愈后的肩膀,自始至终小心翼翼。
午夜梦回,她曾梦见与他的温存时刻,醒时倍觉羞赧……但并无多少抗拒之情。
乃至酝酿出暗戳戳的雀跃兴奋。
她终归是个年轻女子,有些事,尝过了,
之所以不愿维持中蛊毒时的婚姻,归根究柢在于……她怕被徐家庞大的家世束缚,对于成为“徐少夫人”一事由衷感到恐慌。
这份恐慌,遮掩了徐家老小对她的呵护备至。
就连徐晟温润和煦的目光,也难彻底暖化她的心。
她反复告诫自己,吸引徐晟的,不过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傻丫头静影。
他们那些尊贵的公子哥儿,就好那一口。
一旦她恢复本来面目,他将渐生退意。
三日休沐结束,徐晟早早入宫当值;静影一大清早辞别长辈,独自骑马返回内卫府处所。
讲学前,她顺手取出装糖的小竹筒,意外发觉,里头被人塞得满满的。
无须多问,已明了是何人所为。
“也不怕把人吃胖!”
她自言自语啐了一句,耐不住诱惑,悄悄往嘴里放上一颗。
这一回的桂花饴子似与先前不同,多了隐约的薄荷味儿,甜中带凉,舒心畅爽。
因年少拥有强大内力,且十五六岁已担任要职,作为天生容貌显嫩的程指挥使,自少女时代起逼迫自己褪去所有玩心、任性,以求早日成材。
久而久之,她认定自身是个不苟言笑、雷厉风行之人,全然忘记,她才十几二十岁,本该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此番细想,或许蛊毒并非将她变成另一个人。
而是去除她思想上的枷锁,让她暴露潜在的另一面罢了。
那个傻乎乎的静影,也是她。
褪去全部思考和伪装的她,无所顾虑、充满热情的她,正直忠诚、勇敢无畏的她……
徐晟……定然更喜欢那样的静影吧?
【八】
冬去春来,日子如旧。
除去节假回徐府,静影多半留在内卫府勤练,用心研究如何教授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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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常和后辈们相伴,她的话逐渐多了,笑容不再罕见。
徐晟仍然时不时跑来,远远看静影带队锻炼,在她空闲之际陪她赏雪观冰,送上日常必需品、新做的糖、现炖的汤,从未懈怠。
外人眼中,他们各忙各活,相敬如宾,甘愿牺牲恩爱缠绵为社稷作贡献,是年轻官员的表率。
唯有当时人知晓,实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静影认为,在未正式和离前,徐晟的关照出于礼貌和友谊。
而徐晟则趁尚有对她好的机会,尽己所能付出,不留遗憾。
曾经朝夕相对、行坐不离的痴醉相缠,宛若春雪融化,无声消亡。
二月,内卫府组织学员春日野练,抽签分组进行隐藏和搜捕,以拿下对手腰牌作为胜利标志。
对于在学的小少年而言,意在活动筋骨。除了护甲、头盔是真,其余的刀剑箭等全是未开刃或钝物,上涂红漆,以便作击中对手后留标记。
静影和同僚事前清理闲杂人,设下警戒标记,防止误伤路人。
而学员们一个个严阵以待,为甲衣、头盔等物遮挡反光、增加树枝装饰。
比赛开始,接到隐匿任务的一队提前半柱香出发,负责搜寻的则摩拳擦掌,屏息以待。
静影飞身跃至树顶,居高临下,监督控制全场;其余副手分别守在各角落,以防万一。
野练进行得如火如荼,搜寻小队分散,凭借蛛丝马迹追踪躲藏的对手;隐匿小队则相互配合,暗中打击,正酣畅淋漓。
静影从上方俯瞰,见他们稚嫩且认真,不由得想起年少往事,莞尔而笑。
她历来是最出类拔萃的,现今虽不能亲身作侦查逮捕任务,能把经验传授下去,教导更优秀的人才,倒也不至于浪费多年所学。
一不留神,她思绪飘远,回神时隐觉东北边太过安静。
春林树叶稀疏,嫩绿满眼,躲藏者不难被发现。
可一路循迹前行的搜寻分队,毫无动静。
静影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遂施展轻功,飞掠而去。
她身姿前倾,双臂展开,如青鸟般穿林,抵达该处时,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山壁边上,不知何时多了十余名蒙面人,正手持利刃,将四名学员团团围住!
哪来的匪徒?静影当机立断,摸出一把银针,素手猛力一抖,银光闪烁如满天花雨手,直往那伙人洒去。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其中五人被射中要穴,瘫软在地。
她乘乱闯入人圈,连拉带拽,强行把孩子们拖里兵刃覆盖的范围。
“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挟持我内卫府学员!”
她厉声呵斥,并拿起悬挂于脖子的哨子,连吹三下,以示突发状况。
对方倒下数人,阵脚微乱。
静影料想这伙人应是误入阵地,被学员发现,正踌躇如何不动声色灭口。
她暗自庆幸来的及时,不致酿成大祸。
位于数十丈外的一名同僚闻哨子声飞奔而至,蒙面那伙人见有帮手,似在踌躇该进攻或撤离。
确认来路无敌人,她低声吩咐同僚:“带孩子们速回符教头处,暂停野练!”
这帮孩子尚不可上阵杀敌,在身边反倒成顾虑。
见眼前这身量纤细的黛衣女子居然调离同伴,孤身留下,蒙面人退意骤减,互使眼色,挥刀围上,意欲拿下她作要挟。
静影问不出来历,但未知幕后主使,她不好贸然下杀手,只能以拍晕、点穴、撂下敌方武器的方式,迫使他们束手就擒。
数招一过,蒙面人方知这年轻女子非但轻功出众、暗器精准,手上硬功夫也超群绝伦,别说拿下,多逗留也只怕会死在她手下。
为首者立时叫道:“扯呼!”
静影却听出不远处有大批人马急赶而近,敌我难辨,决意拿下匪首。
那人虽试图撤离,却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
其弯刀以精钢锻造,锋利得出奇。
静影佩刀与之相交,当即卷了边儿。
五招刚过,胜负未分,另有七八人狂奔至此。
他们脚力甚佳,当中三人形容落魄憔悴,衣裳破旧褴褛,显然和蒙面人为一伙。
“还磨蹭?既是朝廷鹰犬,杀了便是!”一名须眉俱白的老者夺过随行者的长剑,挺剑疾刺向静影。
静影大致猜出,两拨人约定在这一带汇合,蒙面人似乎是来接应的,不慎露了行踪,才被迫开战。
这老者招招稳健,气势刚猛,明显是位武林高手。
静影猛然记起,她和祝内卫之所以在刺探任务中失手,源于江湖帮派与地下城勾连,暗里偷袭。
而去年铲除地下城余孽时,朝廷曾动用精锐,几经周折,逮捕了数名要犯。
瞧这几人武功高强,行迹可疑……她推断与逃狱、劫狱之事相关,更不敢怠慢。
一人单挑十多名身怀绝技的男子,静影左支右绌,独力难撑。
正自苦思该往哪方脱身,前方另有人声渐近。
眼看这帮人不敢恋战,撇下她离开,她心知是朝廷的追兵到了,干脆以快刀缠住那老者,拖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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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随而来者有两队人马,当先者为大理寺卿及夫人蓝曦芸,印证了静影的猜想。
随即策马追来的则是洪轩和徐晟,及手下一队内廷卫的手足。
“你怎么在这儿?”
徐晟乍见静影,顾不上别的,立即从马背上飞身跃起,拔刀挥向那老者。
“今儿野练……”
静影只需说半句,徐晟已然明悉:“我带人去拦截!你……小心点!”
他的职责是协助追击逃犯,她的任务为保护学员,两者皆不容有失。
未料敌方见老者落单,有三人窜回围攻徐晟和静影。
“这儿交给我!你们速去追截,莫伤了孩子!”静影袍袖一扬,指向西南方。
洪轩与刘寺卿对望一眼,已有计较,各自领人往南包抄。
老者和那三人唯恐同伙无人相护,连下狠招攻向徐晟,意图先伤他,再联手解决静影。
幸而徐晟与静影过去一年来常互相喂招,颇有默契,攻守间浑然一体。
当静影以暴烈之势削去两名夹击者的刀剑,老者大喝一声,身法疾如闪电,手腕一翻,长剑直捣她心窝!
静影灵活之极,一个闪身,避其锐气,于千钧一发间回刀环绞,硬生生劈断对方的剑!
老者自诩在武林中立足数十载,被她这一二十出头的女娃子占尽上风,登时恼羞成怒。
趁她忙着抵挡余人,他以断剑掷向徐晟,又猛力挥掌拍向她背心。
徐晟见状大惊,钢刀旋挑剑柄,企图为静影挡这一击。
老者反应神速,以一招“蟹钳手”牢牢抓住他的刀背,右掌不依不饶直拍静影。
“嘭”一声闷响,正正击中挪步挡于妻子身前的徐晟!
静影回身欲救不及,索性反手以掌心覆在徐晟背上。
老者本欲抽手,奈何手掌竟粘附在徐晟心口,无法抽离,瞬时脸色大变。
“你!你竟习得这邪门功夫!”
静影神色凝重,一手隔着徐晟的身躯与老者对抗,一手舞刀,奋力伤余下三人的臂膀。
老者面如死灰,身子晃了晃,惊得同伙手足无措。
徐晟只觉老者掌中传来源源不断的内力,受内息流转周身,令他头晕眼花,张口欲吐。
目睹对方不停发抖,摔倒在地,他深感强大热流冲进他的四肢百骸,犹似烈火焚烧,撞得他人快炸开。
周遭的春林无休止旋转。
他两眼发黑,手脚疲软,跌进一温软怀抱中,知觉渐失。
【九】
午时过后,洪轩、刘寺卿等人已将逃犯及余党全数拿下。
静影再三核实内卫府的学员们未曾受伤,心下稍安。
谢绝众人护送回首辅府,她执意将徐晟背至内卫府的居所。
一则怕惊扰首辅夫妇,二则……某些事,人越少知道,越好。
如她所料,被关押者从两处牢狱逃跑,因而出动了内廷司和大理寺。
徐晟为护她,不惜以血肉之躯拼死相抵;而她在电光石火间,终于使出隐藏多年“归宗引”。
此法是她程家门的不传之秘,能将他人真气存于丹田气海中。
但因不同门派的内力差异甚大,如吸入后无法被运用,极容易遭反噬。
修此功者,需由一亲近之人在旁助力,尤其需平衡阴阳,方可免入岔道。
静影于危急关头,未及细想,硬是将老者的浑厚内力吸进徐晟体内。
此举护住了徐晟的心脉,但也为他招致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必须寻一处安静无人扰的地方,助他一点点将老者的修为,融为他可用之力。
众目睽睽下扛了个大男人回住处,她难免心虚耳热,只得自我安慰,反正满京城的人皆知他们为夫妻,有什么干不出来?
锁上院门,关闭房门,她红着脸扒了徐晟那身内卫服,尽褪中衣中裤,便于适时散热。
成夫妻后,他周身的每分每寸,她早看惯索遍。
更甚者,尝过。
然则时隔多日,她仍不淡定。
他黝肤泛红,气息因内力冲击而微促。
静影不忍多看,双指运劲,从头顶至足底,牵引其凌乱无序的内息,如此周转六个小周天,才勉强压制下来。
确定他脉象平稳,才出门打来一盆水,给他上上下下擦了遍。
她秀额盈汗,倦极欲睡,草草洗了把脸。
饿得发昏,又无力做饭,她随意含了颗糖,钻入房中唯一的床榻,朝内而眠。
闭上双眼,脑海中闪过无数零碎片段。
如他在内卫府受训时的执拗,初出任务时的冒失,后来……她为阮时意之仆,他常变着花样给她买零食。
地下城内,她受人蛊惑,是他奋不顾身与祖父亲来相救,据说还惊动了镇国大将军、蓝家府兵,由此掀开地下城一案。
细细回想,即便她提出婚后一年和离,他对她的态度未有丝毫改变。
看来,不论她是哪个静影,他都放心上了。
念及此处,她谨慎转回他的方向。
他呼吸沉稳,容色已无异常,想必由她再引转十天半月,即可将内力留为己用。
窗外天色已黑,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阮时意不久前说的一番话。
——起初,我们是想着,让你和祝内卫凑对,两双得益。是晟儿不顾全家反对,跪在长辈前恳求,承认真心爱慕你,希望由他守着你。他受保护宠溺长大,仍一心想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若你不弃,请给他多一点时间和机会证明。
那时的静影未曾答话。
这一刻,在无人窥见床榻之上,她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