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的少男猎物》——吕希晨
吕希晨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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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仲云一摇头,全副心力已落在江岩的话上。
“这对我来说是项惩罚啊,仲云。”伸手拨动他微乱的发束,江岩语带叹息地道:“你的一声师父如同荆棘,狠狠地在我身上抽打,时时提醒我的过错,惩罚我的为师不尊,斥责我的背世违伦,这就是我不愿听见你再喊我师父的原因。明知道些都是事实也无法面对,这是我的懦弱,你懂吗?”

“不,才不是!”他并非有意让他这么以为,更不是有心要教他难过。“我只是不知道除了这称呼外还能怎么叫您,所以才……”
“那么开始改口可好?”他当然知道他并非有心,只是这声师父他再也受不起,亦不愿他时时如此生疏地唤他。“也别再以执长之礼对我,可否改以平辈相待?”
“可以吗?”仲云还是不怎么敢确定,一来早已习惯敬他为长,二来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顺利改口。
“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改,不急。”
“您——你说谎。”仲云趁势试着改口,可还是有些拗口,不过他一说话便戳破江岩的罩门,看穿他话里的虚假。“您只是不愿见我勉强自己对吗?”
江岩也不反驳,也不坦诚,同他懂他一般,在仲云的面前他亦是无法顺利地编织谎言诓骗过去。“确实,说不急是假;明知自己千年的时间都盼了,又何必在乎再等一段时间,却还是等不及,我的修为并不如想象中的好。”

仲云因他的话而觉心头酸涩,他没有活过千年,所以不知道盼了千年是怎生的痛苦,可他能从他的话意之中了解那份苦涩,因为那双银眸里的哀伤好沉重,直教看着那双眼的他感到心痛。

深吸几口气,他缓缓开口:“江岩。”
银眸里的哀伤教惊诧取代一空,投注的视线里净是一张羞窘难当的表情,那表情的正主儿却无视自己的困窘,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
“江岩,我这样叫你可好?”
从未有人唤过他的名——见着他的凡人总用恐惧的表情唤他一声“妖狐”,族里的人只会恭恭敬敬喊他一声爷;他有名字,可却从没用过,甚或,从没有人问过。
只有当年一个小娃儿曾瞅着黑亮单纯的大眼问:“师父您有没有名字?叫什么名字?”
还记得刹那间他因为错愕而久久无法回答,连声被难缠的娃儿追问后,才缓缓道出自己的名,当时天真的娃儿并不知道这一声询问对他而言有多大意义。
那是代表有人重视他啊!
即使只是一名小娃,也或许正因为是天真单纯的小娃才显得格外有意义,才让他在往后的岁月里将他视为特别、将他呵护在手掌心上,进而失了防范,任这道身影嵌入自己心版无法剔除。

抿紧的唇漾开笑容,隐了仲云忐忑的心,他一向能从江岩的表情读出他的思绪,也因此更知道他有多开心自己唤他名字。
如果知道这样就能让他如此开心,他早该不顾什么礼仪,甘冒大不韪的罪名唤他名字,而不是师父师父的直称了。
想到这儿,仲云重新倚进江岩怀里,甚感内疚地说:“对不起,让你痛苦了。如果我能早些日子发现自己对你的心意,也就不会让你痛苦,这段时间让你痛苦,我对不起你。”
“你何尝好过!”江岩心疼他的自责。“下山后没有好好吃过睡过吧,你看看你自己,比下山前瘦了一大圈。”他的身形原本就因为食量小而较一般凡人男子瘦削,现下又瘦了一圈。

江岩摇头叹气,伸手抚上他的脸,为他抹去狼狈的泪痕。
“你不也是。”抬手拂去江岩银发上的落叶,黑瞳里净是难过。“明知道是这结果还要逼我下山,这又何苦。”
江岩苦笑,“我只知道自己会如此,怎知你会与我有同样心思。”
仲云伸手按上他唇边的苦涩浅笑,“你常说最懂我的人莫过于你,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却……”
“我没有把握。”在长久以来的倚赖与情爱间他看不出仲云对他是属何者,这也是他一直隐瞒自己心意不愿被看穿的原因,怕被轻瞧,怕再也不被倚赖。
如果不是般若一再相逼,将他逼到无法压抑自己心意的地步,今日他们仍会是师徒,他还会是那个只容许自己以师徒情谊看待仲云的江岩。
“所以……我的下山仍然有其必要。”仲云朝他一笑,带着庆幸意味。“若我不曾下山,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思;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就让你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对你的想法。”江岩毫不迟疑道出一开始早下的决定。
“瞒着我一辈子?”
他点头。“毕竟这并非自然常理,或许不让你察觉才是最好的。”
“那你自己呢?”难道真能就这么委屈自己?
“我只顾得了你。”这是他唯一的答案。
言下之意是——为了顾及他,连自己都不顾。悟出他话中真意的仲云又是一阵错愕。
“你让我更庆幸自己下山走这一趟。”羞涩地躲进他胸口,仲云低声嗫嚅。“若没有这趟下山,恐怕我注定错过你、错过这份情,终生后悔而不自知。”
“何不说错过也好,我,以及这份情——并不值得你赔上一切。”江岩收紧双臂,苦笑他傻气的话语,笑他不知道自己会因此而失去些什么。“你这么做等于放弃这尘世,你当真不留恋?”

“在这尘世我本就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留恋?”仲云抬头,要他看见自己眼里清清楚楚的执着。“我唯有的除了自己,就是栖霞山上的记忆,而那记忆里最多的就是你了,我不愿为这与己无关的尘世放弃你,说什么都不愿。”不自知握住一撮银发的手因为表白而紧张地颤抖着,一举一动全教江岩看在眼里。

大掌裹住胸前颤抖不已的手拉至唇上深深一吻,此举立刻红了仲云的脸。
“呃……”这时候该说什么才好?陷入温柔情境的仲云神智已然涣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仲云。”压贴在他手上的唇瓣突然呼出他的名,再次揪紧他的心之后是一阵迟疑。“你——”
整副心思全落在江岩忽而摆出的为难神色上的仲云也跟着皱眉。“什么事?”
银色的眸光溜过仲云的脸、滑下他的肩,落在他双脚上。
仲云不明就里,顺着他的视线回头——“这……这是有原因的!”仲云急着为自己辩驳,可紧张却坏了他的事,让他一出口就像舌头打结似的。“我……我是因为、因为急着要追上你才会忘记——”

“我知道。”江岩紧抿笑意,额头贴上他的,言语间夹带笑气:“我知道。”
仲云困窘地不时低头,无奈地望向自己那双赤裸的脚。
他……又忘记穿鞋了……
 
“你要走了?”柳明风倏地起身,神色严肃地问着眼前突然来向他告辞的仲云。
“是的。”仲云拱手向他。“多谢柳爷这段时间的帮忙,告辞。”
“慢着。”柳明风拉住他,阻止他离去的脚步,待他回头才问:“为什么?”
“我已有安身之处,自然不克多作打扰。”仲云笑答,顺着拱礼的手势不着痕迹地拨开柳明风失礼的钳制。“告辞。”
“是为了那个银发的妖怪对不?”一句话,硬生生地打断仲云离去的步伐。
仲云一回头,便是凌厉一瞪。“他不是妖怪。”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说江岩的坏话,就算是救过他的柳明风也不行。
柳明风黑眉皱紧。“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不说没这回事?”就算是骗他也好,再怎么样都比说出事实来得好;若是骗他,他会信的,就算昨夜他亲眼看见他和一个拥有诡异银发的妖人在后厢院谈话,甚至——有着暧昧举动,但只要他一句“没这回事”,他会信的!

“放开我。”秀丽容颜淡然得不带一丝表情,轻声启口,也静待柳明风放手。
“我怎么能放!”放他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妖人离开?“不,我做不到!你定是被那妖怪以妖术迷惑才会想要离开,那妖怪到底是……”
“柳明风!”仲云怒喝他姓名,教柳明风大大吃了一惊,紧接在后的是字字清晰可辨、又教人难忘的警告:“休提妖怪两字,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你中妖术太深。”柳明风重新扣上仲云手腕,神色凛然。“我要救你,救你逃开那妖怪的摩掌。”
“得罪了。”仲云一声落下,内力经手腕传至掌,向内一转,立刻将柳明风扣住他的手震开。
“你会武功?”柳明风愕然,没想到外表柔弱似女子的仲云会有一身好功夫。
“他不是妖怪,从不是。”仲云不在乎他的错愕,只在意柳明风嘴上老挂着的“妖怪”两字,他可知道这字眼有多伤人?
“一头银发不是妖怪又是什么?”柳明风眯起眼,摇头暗叹他中妖术魅惑太深。“你清醒点!他不是人,是妖啊!”
“你住口!”仲云气得全身发颤,内力暗运至双掌,若不是理智为首,他早就一掌轰上柳明风颅面。“不准你再提妖怪二字!”
“若不是妖,那一头银发从何而来?”
柳明风吼问,问哑了仲云的口,教他无法回答。
“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他就是妖怪——是镇民口中那个栖霞山上的千年妖狐是不是?”他原先不信栖霞山上有妖,但今天要他不信也难!
“你……”仲云咬牙,决意拂袖离去。
随尘世俗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只要这些话不传进江岩耳里,不至于伤他就好,而这些难听的话等他回栖霞山便不会再听见,此刻,他只有暂且忍耐。
“你这一走就永远无法得知你的身世也无所谓吗?”一句话,结结实实地绊住仲云坚决离去的步伐,教他不回头也难。
“何出此言?”
柳明风唇角扬起邪笑,缓声道:“你我是表兄弟,仲云。”
似春雷平地乍起,瞬间劈乱仲云脑中所有思绪。
 
“在想什么?”关切的询问嗓音为江岩所独有,将倚坐厢房窗旁失神的仲云由九重天外拉回。
“你来了。”仲云有气无力地回首看向朝自己走来的江岩,无精打采地应声。
“等了一天一夜不见你踪影,心想定是有事发生,不放心所以下山看看。”
“我……”仲云伸手牵住江岩,拉他在身边坐定,侧首靠在他肩上。
“怎么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是无亲无戚的孤儿。”谁知道会从柳明风口中得知自己还有亲人,而且这亲人就是口口声声直呼江岩为妖怪的柳明风!
“你不是。”反手圈住他偎向自己,隔着衣衫,他能感觉到他的无措与难过,却不知这一切由何而起,只能安慰道:“你有我。”
“他说他是我的表哥。”
“谁?”江岩皱眉询问。
“柳明风,这宅子的主人,也是救我的人。”
“他是你的亲人。”
仲云幽然垂下俊眸。“倘若他说的是事实。”
据柳明风所言,他们的娘亲是姊妹,柳家之所以迁至燕河镇,为的就是找寻仲云一家的消息;怎料,这一待就是十来年,柳明风的娘亲盼到死都无法盼回自己的胞姊,也就是仲云的亲娘。

柳明风之所以认出仲云,是因为仲云的容貌太像当年柳明风的娘临死前遗留给独子的画轴上头的婉约女子;先前,柳明风不提及是为了再行确定以免错认,而这心思却因为仲云的执意离去不得不贸然道出。

这一说意外解了仲云的身世之谜,却也添了他的负担。
当年他双亲的死是因仇人所为,这仇若是不报,怎能告慰双亲在天之灵?
吞吞吐吐了好半天工夫,仲云总算是一五一十地告诉江岩。
“因为这所,所以我……”他倏然住口,双手环上江岩颈背,整个脸埋进他肩颈。“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他必须为双亲报仇,必须为他们的无辜冤死报仇啊!这是他为人子唯一能尽的孝道。

“为了报仇?”不愧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江岩一语道出让仲云说出回不去这话的原因。
身子僵直了许久,只见仲云缓缓把头点了点。
“你恨吗?”江岩的话教仲云抬起因受这消息打击而显得苍白的脸。
恨?他摇头。“不,我心中无恨,但是若不能为双亲讨回公道,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公平?”江岩淡淡哼出一笑,“仲云,这世上没有公平的事。”瞧见他一脸茫然,他又接续说道:“尘世一切自有其因果,种了因就必有其果,你又怎知当年你双亲冤死一事是因或是果,又怎知今日你的寻仇是因是果;或许当年此事是种了因之后得到的果,若是如此,你今日的报仇会是另一个因,也终将尝到另一个果,而此果——往往不如人意。”

“你不要我为双亲讨回公道?”
“我活了千年啊,仲云。”江岩淡笑道:“千年的时间够看尽尘世历代更迭与人世交替,我见过有人为寻仇终其一生都在复仇里打转,走至终老还念念不忘,但那又如何?一生受仇恨羁绊的下场是孤老终生,我不愿你成为其中一个。”

“我亦不愿,但……”
“那是你私心作祟,想迷惑仲云!”
一声怒喝阻断了仲云的话,比这更早一步的是一道冷光穿透纸窗没入江岩背脊,一枝铁箭从他背后深深刺进皮肉。
“不!”瞧见冷光射入内的仲云本欲纵身向前为江岩挡箭,怎知江岩拉住他,自己硬生生地挨上一箭,滴下斗大的冷汗强忍。“柳明风!”
“放开他!”不理仲云的怒吼,踹门而入的柳明风执着满弓再次对准江岩。“不准你迷惑仲云!”
迷惑?江岩冷冷一笑,笑咳出血,呵……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与常人无异。
“江岩!”仲云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却被他一手挥开。“江岩?”
“你和他串谋好的?”银瞳冷冷瞥视身边因他的排拒而呆茫的人,江岩开启溢血的唇冷冷笑道:“为了捉我这只——妖怪,嗯?”
“不……不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柳明风会埋伏在外啊!“我……不是……唔!”
突地,江岩鲜血满溢的唇封住他的,教他百口莫辩,口中满满的血腥涩味被迫入喉,揪痛他胸口。
“人与妖……终究是无法共容……”虚弱地道完,江岩一挥袖,在柳明风射出另一枝箭之前消失在仲云面前。
“不——”仲云伸手欲抓住他,却捕捉到一团虚有的空气,和强烈得足以噬人心肺的痛楚。
“果然是妖孽作怪。”亲眼瞧见江岩从眼前消失,柳明风吐出此言,却得到仲云狠狠一瞪,满是怒气的黑瞳中净是鲜明的恨意。
“若他真是妖,你早就没命!”恨恨丢下这话,仲云飞身越过他离去。
“恶……”再次呕出一口鲜血,步履蹒跚的江岩终于撑不住,倚树跌坐在地上不停喘息,脑子里满满的净是方才仲云惊愕慌张与忧心交集的表情。
并非故意诬陷啊……他在心里辩驳,银发跟着痛苦蜷曲的身子微颤。
他并非故意诬陷,更清楚仲云不会加害于他;但是他若不这么说,仲云定会跟着他上山,届时必将会瞧见他最不愿被他瞧见的模样。
“唔……”剧痛持续愈演愈烈,痛得他不得不屏息才能忍住,过重的作势让他的身体逐渐起了变化。
“江岩——江岩——”枫林间回荡着呼喊的声音,声声净是他的名字,出自仲云之口。
他追上来了!江岩又慌又急,再强撑起身子,扶倚一株株枫树踉跄急行,尽全力闪躲后头追着他脚步前来的仲云。
原以为他的话会让他失意一段时间才想到要回栖霞山找他,毕竟以往仲云的性子里有着优柔寡断;没想到这回竟是出他意料之外,他竟然连想都不想就跟来。
伤重还得顾及闪躲仲云的找寻,更让江岩体力大失,起了变化的身体有如找到宣泄处,骤变之下,银光自他身体流溢,亮晃着四周景物,即便此时已是夜晚,也如白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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