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岩反手解开他的手,裹在掌心间,银眸凌厉地扫过他惊恐失措的神色,了然于胸。“你今生寿命终了之日便是我消逝之时。”
“江岩?”仲云傻笑。原以为能瞒住他的怎么又——“我不愿在轮回道里一次又一次等待你的转世,不愿一次又一次尝尽得到你、又再失去你的痛苦,我只要今世,你的魂、你的人,我都要。”一字字、一句句犹如立誓般,他道:“生不能同时,死但求同日。仲云,我的生命看似无尽,却也有终了之时,无你亦无我,你懂吗?”
他摇头,宁可不懂啊!“不要因为我而放弃你的命,我不值……”
“你值得。”空出一手捂住他的嘴,江岩说得轻松自若:“若没有你,长生不老又有何用。”能一丝丝渗入他心扉的人只有他一人,无数的来生都不会再有,若不是这样的灵魂与这样的人相契合,他不会恋上他。所以,灵魂转世对于他无义,他要的是现在这样的灵魂契和、这样的仲云。
其他的,他全不要!
“怎么可以为了我一个凡人而舍去你无止境的本命,你……”禁不住刺激地落下泪;他这才懂,为什么般若恨他如斯。
般若知道他终会夺走江岩的命啊!
“仲云、仲云……”频频唤他的名,将他小心翼翼地搂入怀里,江岩叹道:“长生不老又如何?我情愿同凡人一样,与你携手终老。”
“你……怎会这么痴、这么傻……”
江岩无语,只能收紧双臂,以自己的胸口承受他倘下的热泪。
“爷、爷!求您快开开门啊!爷!”尚未完全化为人形还带有两只狐狸耳朵的年轻妖狐敲着门板,不知道自己坏了房里的气氛,又是哭叫又是呐喊。“爷!求您开开门啊!”
门扉一开,露出江岩惯穿的黑袍衣摆。“琥珀?”
“爷!”名唤琥珀的皮轻妖狐跪地哭叫着:“求爷救救我们!救救般若姐姐!救救大家啊!”
“到底发生什么事?”江岩扶起他,凝眉沉问,银眸眺向某处,警觉到今夜栖霞山中充斥不寻常的气息。
“山下的凡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全拥上山来,人人拿着火炬弓箭,看到动物就杀,看到林木就烧,口口声声喊着除妖——爷!他们要除掉我们啊!就连那些普通的小动物都不放过啊!”
“般若人呢?”
“般若奶奶她领着长老们和凡人对阵,现在情况如何我也不清楚,我——爷!求求您救救我们大家啊!”
“江岩?”闻声整好衣冠跟上前的仲云疑惑地看着他,扫过的视线映入一处明显火光。“你看北方。”
“愚蠢!”江岩恼怒一喝,立刻下了命令:“回去通知族人,立刻迁向望月崖,至于族中长老我会前去搭救,教他们别担心,更别插手,听懂没有!”
“是!”事情紧迫,年轻的妖狐一得令便立刻往回奔,道行尚浅的年轻妖狐是没有能力施法凭空来去的。
“在这里等我,我必须去救般若他们和——那些愚蠢至极的凡人。”不等仲云回应,江岩立刻施法消失。
“江岩!”来不及说出想跟着一起去的仲云,眼见此状,只能依火光的方向以轻功奔去。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般若他们千万别出事啊!朝火光纷乱处疾奔时他暗暗祈祷。
到底是谁?无端火袭栖霞山,杀害无辜动物?怎能如此残忍!
**********
火炬如猛兽利爪般,随意滑过一株绿木便能教它化作焦黑枯木,甚至引燃熊熊大火,连累两旁林木,不消一会儿,栖霞山北端已被大火团团环绕,如同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非凡人的哀号声出自平日可见的动物,因火光受到惊吓而在空中四处纷飞盘旋的鸟儿,声声尖啼似惊慌失措的妇人;眼前所见净是弓箭无端袭身的走兽、哀鸣如被酷刑凌虐的无辜平民。
它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素来相安无事的凡人会这样对待它们?
“杀光这些该死的凡夫俗子!杀光他们!”般若声声凌厉的喝杀声在剥剥火声中格外突出,更加沸腾林间已然满布的杀气。
弓箭如雨般落下,能闪过的都闪过,不能闪过的只能以哀叫代替,或以生命终止作为回应。
该死的凡人!他们都该死!杀得兴起,般若双手所沾的血腥愈来愈浓,目光也似染血般的泛红着。
“杀啊——杀光这山上的妖怪保我们镇上安全,大家上前!杀啊——”吆喝声亦由燕河镇镇民口中喊出,助长两方对阵的杀气腾腾。
柳明风在这之间不断找寻银色的身影;他要的,是杀了那妖怪,找回他唯一的亲人。
“都给我住手!”一声震动天地的怒吼,有如地牢翻身般骇人,镇民们听得心惊,却让般若等人心喜。
“爷!”
火光四起中,一道突兀的银色光芒忽然从天而降,落入两方阵地中央,一方欢欣鼓舞,一方是惊慌失措。
“银色妖怪,银色的妖怪啊!”镇民中不少人如是喊道。
不理会那些愚民,江岩怒意满布的银眸立刻锁住带头上栖霞山闹事的人。“柳明风,你不该怂恿这些镇民扰我栖霞山。”
“只要你把仲云交还给我,还有立刻带这批妖怪离开栖霞山滚到天边去,我立刻住手。”柳明风一样强硬不让人。
“休想!”银眸怒意更炽。“你们这些人难道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爷,别说这么多,一举杀了他们以绝后患。”到他身旁的般若怒瞪着令她憎恶的凡人。
江岩起身挡住又将冲进敌阵的她,回眸看着柳明风。“该死的!今夜起栖霞山风向将由北转南,你在北处放火只会害死自己,这场火将会反扑燕河镇,你难道不知?”为什么会如此愚蠢?害人害己?
“怎么可能……”禁不起江岩的告诫,镇民私下起了骚动。“怎么可能……”
然,风势逐渐在转,由北方吹来的风不知何时已逐渐改向东,亦渐渐转向来自南方,由火势方向来看便一清二楚。
“啊……那妖怪说得没错,真的转南风了!”骚动更盛,强到柳明风扯着嗓子都压不住。
“爷!您要救他们?”般若不可置信的大喊:“他们无端上山闹事,放火、杀害山上万物,您竟然要救他们!”他将他们族人和栖霞山无辜枉死的万物置于何地?
“我也要救你们。”江岩回头,朝她一笑。“别造杀孽,徒然毁了你们的修为,跟其他族人到望月崖,这里有我。”
“爷……”
“快去!”江岩一喝,教般若及族中长老不得不依令退。
“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江岩拂袖挥开迎面袭来的火星,转眼间,已身陷反噬的火海之中,耳边充斥着镇民惊慌失措的呼声。
“火……火烧过来了!救、救命!”“救命啊!柳爷!”
柳明风恍若未闻,一双眼忿忿然怒瞪他。
“害人害己,你这又何若?”江岩仍不死心地劝说:“带你的镇民下山,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休想!”弓箭在手,连连射出数箭皆被江岩一手化去,他气得拔刀相向。“我定要杀了你这个妖怪!”
“比起我这个妖怪,你这个凡人的心又光明圣洁到哪里去!”多说无益,江岩只好出手挡开他每一步致命剑招。
少了带头者指挥,镇民们犹如热锅蚂蚁团团转,四处慌乱奔逃,有的一不慎便全身惨遭火吻丧命。
“柳明风!”向后空翻躲过一击,江岩再试着开口:“此刻最要紧的是带你镇民安然离开,你……”一招刺剑袭来,阻断他的规劝。
被怒气激失了神智的柳明风,哪听得见这些话,镇民的哀号声于他,如今只像是风声。
火舌无情燃烧,渐形强烈,招招拆击的时间里,火舌已将两人包围在中央自成一界。
“柳明风。”江岩两指夹住他剑身,苦口婆心地劝道:“再执迷不悟,连你都逃不开了。”
“就算死,我也要杀了你。”柳明风弃剑不用,回身一记飞踢引开江岩的注意力,抢下不远处被镇民丢弃在地上的弓箭。“我要杀了你!”
“你……”
“不!”一道人影冲入火场,只身挡在江岩跟前。“柳明风!我不准你伤他!”仲云情急喝道。
“你怎么来了”江岩叹道:“多事。”
“我不放心你。”仲云没有回头,身子微向后倾低语:“柳明风!求你带着你的镇民离开,不要再伤害无辜,就算是人,也不该滥杀无辜,走!”
“我要你跟我走。”柳明风举起弓箭,拉满弓,对准江岩。“否则我杀了他!”
“你要杀他就先杀我。”仲云向前一步,无惧地道:“他不会伤我,也从不伤我;但你呢?名为亲人,实则如何?你竟以我为名义,上山惊扰无辜万物,焚烧栖霞山上一草一木,我不原谅你,我……我无法视你为亲人!”
“你……”最后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喝阻柳明风拉满弓的手,垂在身侧。“你……不把我当亲人?”
“我的亲人只有他!不是你!”
“是吗?哈哈……是这样吗?”宁可视一个妖怪为亲人,也不愿和他这个真正的亲人下山?
“哈哈……这就是你的答案?枉费我柳家为了你一家子迁来燕河镇,枉费我柳明风用尽心思找你一家,更枉费我娘亲临死前重托我务必找到你,结果你——哈!哈哈哈哈哈……”他这样做竟得到这样的回报,他真的是枉做小人,真的是枉做小人啊!
柳明风转身背对着江岩与仲云两人,就在他们以为他已经放弃打算离去而松下戒心时,孰料他竟会回头,以极快的速度拉满弓,朝江岩笔直射去!
“江岩!”仲云回身挡在江岩身前,但一道身影比他更快,甚而是挡在他们俩身前,比他们早一步用身体接住利箭。
火红水袖在火光中更显红艳,犹如绽放天际的烟火,终将落地般向后不支倾倒,这一箭,稳稳刺进红袖主人的心口。
“般……般若!”仲云急呼,飞身上前抱住她,呼声悲愤。
“柳明风!”同样的悲愤之于江岩,纵身冲向柳明风,一掌击入他胸口,紧钳在手。“你竟敢……”
“呵、呵呵……”口溢鲜血的柳明风惨烈笑道:“你到底还是个会杀人的妖怪,还是……妖怪!”
“你——”江岩一怒,用尽力道将他丢向远处,火舌如感应到他愤怒般,吐出烈焰将被抛飞在空中的柳明风一举吞下,任火焰噬去他可笑又可悲的偏执。
“般若!”江岩来到仲云跟前蹲下,内疚自责地看着般若逐渐苍白的容颜。“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不在望月崖和其他人——“正中心窝,就算他们能长生不老也会死啊!
“爷……我爱您啊……”是不是只有到了这种时候她才能说出自己的心意?可笑,她数百年的情只能在这一刻表露,多么短暂又可悲的一刻。“数百年来……只爱您一个……我……”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我——”
“您没有错……是我、是我看不开……”般若咳了咳,咳出一口鲜血,染上仲云衣襟。“是我看不开……看不开……”
般若回头,从怀里取出装丹药用的瓷瓶。“这是我的元神,你……吃了它便可以……长生不老,可以陪……陪爷……”
“我不要!”仲云落泪,摇头拒绝。“我要你好好活着,继续讨厌我也好,继续恨我也罢!我要你活着!般若,我要你活着!”
“我……还是恨你……”般若苦苦笑道:“我恨你……所以才要你吃、要你长生不老……这样……在往后元穷尽的时间里……你和爷都会记得我,都会记得……你们能永远相守是因为有我……有我般若……”凄凄苦苦的笑无力地扬起,等着亲眼见仲云服下瓶中她的元神。
“不……我不要……”他怎能?怎能看她爱得这么痴傻、爱得这般凄苦,还夺走她元神。“我不要!”
“你……”般若颤着手取出红色丹药似的元神,抿入口,用尽全身所剩无多的气力拉下仲云,吻进他的唇,将元神送入他口中,走到确定他咽下后才放开。“呵……你输了……从今以后……你和爷、都会记得我……永远……记得我……永远……”螓首垂下,滴落最后一颗泪珠。这……便是她的终了呵……
“不——”抱紧红光消失后回复火红色狐狸原形的般若,仲云心痛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狐狸,埋首啜泣。
江岩一语不发,呆茫的银眸直盯着地上火红衣饰,这衣的主人……
末了,他终于开口:“如果这是你要的,我照做。般若,如果你要用这方式介入我和仲云,我……我照做。”
仲云怀中的火红狐狸像是有所感应似的,遗下一抹残笑。
银眸重新映上火光。不救了,不救无端伤他族人、酿起此憾的元凶,不救那山下镇里的无辜百姓,生或死都与他无关,无关!
“我……我们走。”被搀扶才站得起来的仲云裹着怀中逐渐冰冷的狐狸,火场的炽热与他无关,此时此刻,他只觉全身寒冷得直发抖。“我们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好。”江岩颔首。“这栖霞山就让它去烧吧,是活是死各凭天命,与我们无关,再也无关。”
仲云颔首,任凭怎般良善的心境也无法为镇上任何人请命,若不是他们,今日这痛苦不会有,这牺牲、这浩劫似的炼狱不会有,不会!
他救不了他们,也不想救他们!
红艳的火光中,两道人影逐渐消失,不理会周遭受祝融纹身哀叫的凡人,俗世既与他们无关,那凡夫俗子的死活又与他们何干。
栖霞山终也就此——灰、飞、烟、灭!
“然后呢?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被大批专注听故事的村民团团围住的说书人眯着眼说:“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故事还没结束吧!“怎么会不知道呢?”
“栖霞山灭了,这山下的镇民据说因为灭不了大火,泰半人死在这场火里,逃出来的也散了,没人知道这燕河镇镇民如今在何方。”
“那栖霞山上的妖——我是说那些狐狸呢?”
“谁知道呢?”面纱之后,说书人的唇扬起笑道:“也许找到另一座栖霞山居住吧。”
“他们好可怜哦……”天真的孩童噘嘴抱不平:“他们什么都没做,又没害人,还会救在山上迷路的旅客,那些人怎会这么过分?放火烧他们的家,太过分了!”
“是啊。”说书人伸手摸抚孩童的头,问:“你们不怕吗?”
“怕什么啊!”一个大婶拍桌子、扯开尖嗓子道:“可怕的是那些个好死不死的人啊!要我们村旁有座栖霞山,山上也有这群邻居,才不会这么做哩!”
“就是说嘛,安安分分、各过各的日子有啥不好的,有事没事还能互相帮忙是不。”
“就是说嘛……”一票三姑六婆就此打开话匣子,又是个没完没了。
“那——”孩子们扯扯说书人的衣摆,仰起小脸。“那两个人到底怎么了?”
“你希望他们怎么样?嗯?”
“唔……希望他们一辈子都这么好,像我爹娘一样。”
说书人的眼讶然睁大。“我说过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哦。”
“那又怎样?”小孩天真地反问:“我也喜欢隔壁的阿强,他跟我一样是男的啊。”
“是吗?”说书人俯视孩童的眼放柔了许多,抱起他,逗得他咯咯直笑。
“你做什么?”一名头戴黑纱帽的男子走出店家,低沉的嗓子有如深幽洞穴内阵阵强风呼啸而过的回音般,悠悠远远的。
“这孩子很善良。”说书人侧首向这男子坦言。“东西都买齐了吗?”
“嗯,应该够了。”男子道,颇吃味地看着被说书人抱在怀里的孩童。“还不放下他。”
“好。”说书人顺从地将孩童放下,便被男子拉着走。
“江爷!”店家老板从后头追了上来。“等一等啊!您给太多银两,我要退还您啊!”走得这么快,追得他喘都喘死了。“我要还您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