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宫婢们将大殿上的东西撤的撤、收的收,而娘娘们也都退回各自的寝宫休息后,子鸷要求大内总管将大殿凌乱成这样的理由说出来。
结果,不听还好,一听才知事情闹大了。
「是白酆将军,突然间就像中邪了似的,掀了自己和四周官员的桌子,指着殿下大骂他,于是殿下气得说要砍下他的头,命令禁卫军上前拘捕,结果白酆将军更是发怒,将一连兵众十几人全都摔出大殿外,接着......」
子鸷急急追问:「不要支支吾吾的,接着怎样了?」
总管忐忑地瞄了后方的照王一眼。
「接着,那该死的白酆给了你的主子--我,几巴掌!」恨得牙痒痒的照王,唇角扭曲地说:「这侮辱、这痛楚,我绝对不会善罢千休!我要白酆的人头!魏子,你现在就带兵到他家去,把白家给我抄了!所有的白家人,包含仆役与家奴,一个都不许跑,一起杀了!」
头好痛。子鸷希望这风暴不要越扩越大才好。
「你还愣在那边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不过在那之前,请殿下恩准小的上前。」
以单手支颐的照王,蹙蹙眉头。「上前?你有什么东西要呈上来吗?」
没说不准就是准了。子鸷跨前几步,在近到能碰触到照王的脸颊之处停下,定睛细瞧......白透嫩底的脸皮,明显地印着几道浅红指痕,看得出白酆将军手上的力道不小,虽不致死伤,也够让照王受到惊吓了。
子鸷由怀中取出一瓶随身携带的药膏,以指尖挖一瓢。
「容小的失礼一下,殿下」
「你干什--唔!好痛!」照王闪躲着他沾着厚厚药膏的指头。
子鸷像在对付孩子似的,左手扣住照王的下颚,右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放轻力道,在脸颊上的伤痕处抹匀药膏。
「这是我熟识的名医调配的药膏,具有化瘀消肿的神效,也许涂上去感觉不好,但保证有用,请您忍耐一晚。如果不好好处理,恐怕明儿个会肿得很难看,而且指痕也会更清晰。您不希望早朝上,被众人盯着脸瞧吧?」
「......哼,我不千刀万剐那家伙,怎泄胸口这把火!」语带颤抖,双颊泛出激动的霞红,照王边恼怒地咬着指甲,边道。
平心而论,以白将军多年征战沙场、领兵行军的为人处事作风,子鸷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地当众羞辱照王殿下,但事情发生之际,自己又不在场,不好替白将军说话、辩驳,只好默不作声了。
「我问你,你不会是想为白酆求饶吧?」
照王瞇细眼,揪住子鸷的衣襟,凑近脸道:「孤王告诉你,任何人替他求饶,都与他同罪,连你也不--这什么香味?是女人的水粉味?你说公务未完,宴席才到一半就等不及要离席,扔下孤王一人宴请群臣,结果你却去逛窑子、玩女人了吗?你好大的狗胆,魏子!」
子鸷叹口气。「微臣离开宫中后,确曾转往兵部处理事务。事务结束后,顺路经过花街,与一位朋友小会,喝了几杯而已。殿下不信的话,尽管找兵部大臣过来问话。」
照王霍地起身,子鸷还没看清他以什么东西「咻咻」地挥动了两下,自己的脸庞已有一股热痛炸开,某种尖锐的东西刮出了道伤口,红色的血滴跟着一颗颗玉珠与金锁片掉落到地上。
原来,照王是用系在手腕上的祈神珠链鞭他。
在那当中,串起珠珠、金锁片的脆弱羊肠绳,受不住这般粗暴的力道,断裂开来。
若不是珠链断在先,照王是不可能打了两下就住手的。
铁青着脸,现出前所未有的震怒表情,照王道:「你编派再多借口,都掩藏不了事实!身上沾着外头低贱妓女的味道,也敢踏进宫中,污秽了我的鼻子?告诉你,要将功赎罪,就把白酆的头送上来,否则我连你也不想再见了!给我滚出去!」
子鸷还不及回过神来反应,照王殿下已掉头大步离去。
二、
照王也没想到,闻到魏子身上沾染的女人香味,竟会给自己带来莫大冲击,甚至是失去理智,盲目地鞭打了魏子。
他强迫自己接纳「我会这么火大,还不都是因为他这随从不好好地跟随在主子身边,竟擅自跑去喝花酒!」的说法,而不再细想。
只是,这不代表已经被点燃的怒火,会轻易地熄灭。
天杀的痛,他愤怒到心窝都痛了!
仿佛主人偶然间发现了,养在家中一直安分守己的狗儿,原来会挖地洞跑到外头去,背着自己做了一堆好事,再装作若无其事地返家。
「想要女人,说一声,孤王可以给他安排呀!入得厅堂的大家闺秀,或从我身边挑选宫妾也行,却偏要自己跑到肮脏的花街去,沾惹那些不干不净的......」
想象着魏子搂抱着那些浓妆艳抹的低贱花柳女子,皮肤上就冒出一颗颗难以忍受的鸡皮疙瘩,一波波酸醋更是在胃内发酵、翻搅出一阵阵激动的绞痛,勒得他差点无法吐气,想要满地打滚。
「混帐东西!」
气愤地将寝室内的东西摔烂、扫到地上,大肆破坏着。
可是不管他怎样破坏四周,那一幕幕幻想出来的男女交欢图,硬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地跟着他。
「来人!」
随侍在侧的内侍官迅速出现在门畔。「殿下有何吩咐?」
「随便哪个都行,找个女人过来!」
内侍官战战兢兢地低头说:「是,殿下想召哪位娘娘侍寝是吗?」
「不要浪费孤王的口水,去找来就对了!」
谁都好、谁都行,只要能抹去不知名的女子在魏子身下承欢受潭,娇喘连连的淫亵春画,镇却他体内这把怒欲交织的热火--这把将自己的理智烧得片甲不留,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热火就行!
从地上捡起方才被自己扫到地上的酒壶,也不用杯子,直接就着壶嘴大口大口地灌,连溢出唇角、淌落下颚、沾湿了领口,弄得满身酒味也无所谓。
就在他将喝光的酒壶一抛,想再叫人送酒过来时,内侍官上前禀报说:「淑妃娘娘驾到。」
抬起泛着血丝的眼,照王根本对这个被命为淑妃的女人没印象。
自皇城移居到千阴之后,为了堵住群臣天天嚷着「殿下该负起传宗接代之责」的嘴,他才勉为其难地交代魏子去选秀女、设了九嫔十二淑的后宫嫔妃。
他还开出只要谁怀了第一个带把的男娃儿,谁就能夺得正宫娘娘之位的好条件。但是到目前为止,谁也没怀孕,更别说是生下长子了。这也间接导致了千阴王宫中的「正王妃」一位,始终处于虚悬的状态。
有人臆测,照王是否「无能」、「不举」,否则后宫众多娘娘,不可能连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事实是,照王对于该怎么多赚点银两,比起怎样让女人大肚子更有兴趣。
有时间与力气躺在床上跟女人燕好,他宁可待在书房里,面对杂七杂八需要建设、分配经费的公务,绞尽脑汁地从人民身上榨出更多油水来。
所以,他一个月中有三、五天召来嫔妃侍寝,就算多的了。以这种频率看来,那些渴望能靠生儿育女一步登天的嫔妃,注定只能望天吁叹,叹所嫁非人了。
察觉到今日的照王眼神比过往更狂野,淑妃颤抖地福了福身说:「妾身给您请安,殿下。今......今晚......由小的......」
「不要啰嗦了,过来!」傲慢地伸出一手。
当淑妃走近到他伸手可及之处,照王宛如出柙的猛虎,将她推倒在柔软的床褥上,撕开外袍、亵衣,毫不怜香惜玉地要了她!
大床发出了不堪受折腾的嘎吱嘎吱声。
「啊......啊嗯......啊啊啊......」
过去总是冷冰冰、只求尽义务般速战速决的王,一反常态的粗暴勇猛,不仅没令淑妃抱怨,她反而呻吟扭动得比以往更努力,祈求自己的表现能满足他,一跃为后宫最受宠的嫔妃。
「殿下、殿下......喔......殿下......」
可是听在照王耳中,只觉得刺耳又吵闹。他的身体在本能中追逐快乐,他的心思却越来越阴郁灰暗,纠葛在脑中的黑色漩涡也越旋越大。
撇下我,跑去和女人见面?你好人的胆子,魏子!
女人这种无聊的动物,哪一点吸引了你?
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要求这、要求那的!是这香软的身子,丰满的双乳吗?你就为了「这个」而忘记你的主子吗?
你知道吗?天底下最愚蠢的,就是被女人缠上的家伙!他们看不出女人天生的贪婪,她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要这个、要那个,贪得无厌!
什么温柔可人,还不全是伪装的!只要能得到她们要的,她们连自己的儿子都会利用,没有比女人更自私的动物了!
照王瞪着身下陶醉在忘我快感中的女子脸庞,蓦地好奇了起来。魏子中意的女子长什么德行?一定生了张烟视媚行的狐狸精脸吧!
她也是像眼前的女人这样,嗲声嗲气地向男人撒娇,紧巴着男人不放吗?
「殿下、殿下,妾身不行了......啊嗯、啊嗯......太强了......快、快给妾身您的......您的种子......啊啊啊......」
什么不好提,偏要提起「种子」这两字。剎那间,一盆无形的冷水当头浇下,冷却了他的雄性本能。
我的种?
我的孩子?
另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
他会走着与他父亲别无二致的道路,不是沦为后宫娘娘们(母亲们)争权夺利的斗争工具,便是得在冰冷的宫殿中,面对充斥着谣言、阴谋、暗杀等等各式各样人心最黑暗一面的大杂烩,看是决定被同化,或是做个不知何时会被暗算而死的清流......
顿失兴致的照王,抽身而退。
「殿下,怎么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失言」,已让君王胃口尽失,淑妃娇声问道:「殿下您还没......小的可以助您一臂--」
他一句「烦吶!」,动手推开女子缠绕过来的身躯,她猝不及防地被推滚到床下,发出狼狈的惨叫。但照王未道歉,也没伸手拉她起身,而是完全无视于她,径自走出寝室,冷淡地交代内侍速速「清理」自己的睡铺后,移驾至浴池。
可怜被抛在脑后的淑妃,之后听说为此痛哭了整整三天......
照王出了个棘手难题给他。
--不带回白酆的项上人头,就不许再进宫。
这可能是他魏子鸷追随照王的二十年岁月当中,最难达成的课题。
难处不在于怎么找到白酆的人,亦不在于怎样逮捕武艺高强的他,而是在--你可有泯灭自己的人性与良知的心理准备,去杀害一个你明知具有忠肝义胆、耿直骁勇,曾为千阴征战半生,建立许多彪功伟勋的一代大将。
子鸷率领一小队兵马来到白将军府邸。
乍见门户洞开,处处都留下居住者仓促离开的细小证据,很像是屋主漏夜潜逃的空屋一栋。
「大人,看样子我们晚了一步。白家人可能接获线报,早已脚底抹油地溜了。」副将说道。
不过子鸷挥了挥手,要副将领兵退几步后,单独下马站在大门前,朗声道:「白大将军,我是魏子鸷,不知是否能入内,到府上打扰一下?」
除了远远传来的夜枭啼音,四周静得吓人。
相信子鸷以外的所有人,皆认为子鸷在白费功夫吧?知道自己即将被问斩,谁还会留下来等死?但是子鸷却不动如山地站在门前,再次吸饱一口气,以中气十足的浑厚内力,朗声再问了一次。
「我说不行,你就会离开吗?用不着废话,直接进来吧!我白酆没那么孬,不会躲起来不见客!」
当白将军以数倍于子鸷的如雷洪声回答之际,很多人都吓了一跳。
「晚辈谢过白将军,厚颜打扰了。」
进入空荡荡的屋内,很快地子鸷就见到了席地坐在屋廊下,身着全副甲冑,却披头散发地对月独饮的白大将军。他缓步走向将军。
「我呀,并没有非常讨厌照王殿下。当然,时常会觉得他的人格有问题,但是谁的人格没问题?我这个独裁武夫在领兵行军时,也不时兴君子那一套。君子不可能打赢一场战事的,我是军人,能打赢才是最重要的。」
未等子鸷出声,白酆自己先说了。
「可是邻居在办丧事的时候,你却敲锣打鼓地放鞭炮庆祝,这是不对的。死者为大,人家入土为安之前,就算你不想虚假地哀悼对方,至少也等到人家办完丧事,再开你的庆祝宴会吧?一连数天的宴会不说,宴席上还不停地讲着死者的坏话,我当下实在隐忍不住要跳出来。」说完,白酆悠悠一叹。
英雄惜英雄,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前阵子照王领兵前往弟弟涉王的领国垠淮,进行一场合同练兵。当时身为主帅的白酆,据说被对方的主帅--濮宫瑛好好地「招待」了一顿。
照理说,输在对方手上,白酆应该恨他入骨,结果恰巧相反地,白酆竟在朝堂上公开盛赞对方是个令人不得不慑服的英才,哪怕为此传出了他是因为被濮宫瑛的美貌给勾去了魂魄,「色令智昏」才输的,他也没改口过。
子鸷不得不说,白将军实在太不懂照王的心思了。
照王一心想在皇子竞赛中抢得先机,练兵输了涉王一截,还可说是地形环境不熟悉来掩盖真相,偏偏白酆有口直言的赞美,ι打坏了照王的算盘。子鸷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猜想,色令智昏的传言,恐怕是照王旨意下的产物。
「白将军,我和濮宫公爵有幸交手过,个人也很欣赏他。于私,我了解您在此事上的心情,能体会您看不过去殿下大开流水席庆祝的作风。」子鸷仰头望月,淡淡地说。
「魏大人......」白将军颇感欣慰地转头向他。
「但是容我替殿下说句话。不要忘记,以一个敌人来说,濮宫公爵是非常顽强难缠的狠角色。如今能靠老天爷的帮忙,先除去心头之患,照王殿下怎能不高兴?身为照王的臣子,主君有喜与大家同享,您该同欢才是,又怎能将敌人的心情摆在前,而对主君苛责,甚而动粗呢?试问白将军,这就是您的君臣伦理吗?」
白酆低头不语。
子鸷也不催他回答,静静地望着院子。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白酆突如其来地爆出一声令人魂飞魄散的洪钟怒吼。「他熊××的!魏子鸷你这家伙--怎么不早点来骂我呢?!」
「将军不愧是将军,胸襟宽广,能接受小弟无礼一言,小弟甚感敬佩。」
缓了缓神色,子鸷很高兴将军的反应给彼此都留了条后路。方才的这个赌注,倘若将军震怒地斥责,或强硬的不认为自己有错,就代表将军的心已不在照王、不在千阴国身上。考虑大局,最后子鸷势必得为了保护照王而除去将军。
「来吧,我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当,今天不走,就是为了等你。我知道处处依赖你的照王殿下,一定是派你来。我很高兴猜对了,你也没辜负我的期望,让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蠢死的。现在我终于可以心服口服地踏上黄泉略了。」
撩开自己的乱发,白将军将自己脖子准备好,道:「你就给我一个爽快,一刀子从这儿切下。麻烦你带着我的脑袋交给照王时,帮我告诉他,我很抱歉。请殿下不要再追究我家人的责任,我已经和他们都断了缘分,赶他们离开了。」
「将军,您将这重责大任托付给我,是否意味您愿意给我一点信任呢?」
「魏大人,我头都给你砍了,还有什么不能给的?我当然信任你。」
「那么,您能再多信任我几个时辰吗?」
「你这话是......」
「我想再糟糕也不会比此刻的情况更糟,所以我们就试试看吧,看我能否为您保住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