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没有任何牵挂,也没有执着。
那时的修行之门,对他而言,就如同其他的地方一样,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
可是他和濮阳少仲相识了。
于是修行之门对他而言不同了,修行之门里,没有濮阳少仲。
他以为他可以忘却,他以为他可以忍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陷得这样深!
白天或黑夜,他不断的想起少仲,每一个眼神、每l个笑容,每一句话!过去他以为他可以放下的一切,此刻都像锐利的针尖一样扎刺着他的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他觉得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
他曾经发狂的朝着某个方向奔走,希望能够奔出这个没有少仲的地方,但是直到他脱力倒下,他仍然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他又到处去打听离开修行之门的方法,人们告诉他,只要成为长老或护法就可以。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即使他成为长老,也是一千年以后的事了。
所以,他再也见不到少仲了。
他终于体认到这个事实。这个事实使他的生命变成一种痛苦的折磨。
他开始喝酒,想把自己灌醉,可惜他是个千锤百链的杀手,即使身体醉成了一滩烂泥,他的神智仍然有一部分保持着清醒。
清醒着思念濮阳少仲。
他无法忍受。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可笑又可悲的人,直到无可挽回,才体认到他所做的一切,他的人生,竟是为了替别人实行愿望,而不是为了自己。
他开始痛恨起那个如师如父的长辈。
他根本没有办法成为长老,像他这样的人怎能成为长老?他甚至连好好的活着都办不到!
所以当饿狼开始到处抓人的时候,他正喝得烂醉,一点也没有反抗。
他被带进饿狼的改造营,喝下了会使人变成饿狼的药物,他感到剧痛,他那早已阻窒的筋脉竞渐渐开展、早已萎缩的肌肉竟渐渐恢复活力。
和他一起被抓进去的人,有的死了,有的已经彻底变成了饿狼,只有他,外观上看去毫无变化。于是他被带到郑越的面前,据说是药的调制者的男人。
郑越把他留下来,留在营帐中,当做试药的工具。
他在那时见到了紫少君。
郑越在他的面前用各种方法折磨紫少君,想听紫少君哀哀的哭泣,想要紫少君卑微的跪下来求饶。
紫少君只是个没受过任何训练的少年,忍受不了痛苦时也会流泪,可是紫少君从来不曾屈服,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从来没有畏却。
紫少君对郑越说:「我是要成为长老的!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折辱我?」
他立刻深深的爱上了那个不屈的眼神。
他突然拥有了强烈的执着,他绝不能让那样的一双眼睛痛苦的哭泣!
饿狼的药物在他体内的作用立刻迅速了几倍,他的筋骨伸展,肌肉强健,体内真气开始恢复流动。
郑越是个有缺陷的男人。
郑越给他药物,打开束缚住他手脚的铁链,要他强暴紫少君。他一剑刺入郑越的左胸,立刻带着紫少君逃走了。
最后,他被龙城收留,却再也找不着紫少君。
但他已不愿再放弃。
他成为龙城对付饿狼的名将,声名远播。他想,这样一来紫少君可以很容易的找到他,如果紫少君还活着的话......
「醒了吗?」夏勒雁轻声的间道。他听见末鬼不太平稳的呼吸声。
但是末鬼没有回答,眼皮也没有要睁开的迹象,额头却渗出了不少冷汗。
也许是做恶梦了。夏勒雁想着,一边轻轻地用手背拭去那绵密的汗水。
末鬼好像在发抖,于是夏勒雁用双手环抱住他,脸颊靠着他的脸颊,轻轻的摇晃他。
「易读说杀手不能真正入睡,因为要永远保持警戒,刚听见时我非常非常的生气,几乎和他大吵一架,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训练你的。」夏勒雁极轻极轻的说道。
「不过你不用担心,现在有我在这里,你可以好好的睡一觉。我会在这里保护你,而且,以后,我一定会变得更强,让你睡觉时不用再担心,想睡就能睡,爱睡多久就睡多久。」
末鬼知道有人正拥抱着他,在他耳边说话。
他知道那是夏勒雁。他又想起夏勒雁的眼睛。
很像少仲的那双眼睛。
他听不清楚夏勒雁说的是什么,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从前,少仲正在和他说话。
大言不惭的说着要保护他的话。
末鬼不禁微微的笑了。他的呼吸又渐渐变得平稳。
他睡着了。
末鬼张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隔天的中午。天色有点阴阴的,似乎还会下雨。
夏勒雁坐在他的身旁,靠近洞口的那一边。洞里升着火,火上有一只烤香的兔子。
香味弥漫,末鬼立刻感到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
「饿了吗?马上就能吃了。」夏勒雁一边招呼他,一边忙着翻动架上的那只兔子。
末鬼看着夏勒雁,心里又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不是夏勒雁第一次给他这样的感觉了。
他应该会下意识的抗拒任何人接近他,下意识的保持对任何人的警戒。但昨晚他竟然熟睡了,在夏勒雁的面前,他竟连最基本的警戒都放下。好像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需要防备夏勒雁似的......
这实在太奇怪了,他和夏勒雁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他连夏勒雁为何要选择帮助他都还不知道。
末鬼想坐起身来,却觉得全身虚软无力。克制体内饿狼兽性的爆发,竟比经历一场大战还累。
夏勒雁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才想着要去扶他,末鬼却已若无其事的坐起身来了。
末鬼身上原来盖着一件衣服,他一坐起来衣服便滑了下去。末鬼就那样任衣服滑下来,只遮住了最重要的地方。
夏勒雁脸一红,连忙转过头去。
末鬼四处一望,发现触手可及处,有一大片被圈成碗状的大草叶,上头盛着水。
「马都跑了,水袋也没了,渴了的话,就先喝那个吧。」夏勒雁两只眼睛盯着兔子说道:「那是昨天的雨水。」
末鬼点点头,捧起来喝了下去。
他的衣服被摊开在一旁,看来是昨天被雨打湿了,夏勒雁替他脱下来烤干的。
他伸手触摸了一下,还没有全干。
「沾了血,所以后来我又拿去洗了一下。」夏勒雁还是看着兔子,一边解释道。
「谢谢你。」末鬼说。
「没什么。」夏勒雁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喜欢吃烤得焦一点的肉吗?」末鬼突然问道。
「什么?」夏勒雁愣了一下。
「兔子快焦了哦。」末鬼说道。
「哇!」夏勒雁立刻手忙脚乱的把兔子从烤架上拿下来,太烫了拿不稳,又差点掉到地上去。
末鬼伸手接住了。
「很烫!」夏勒雁急道。
「不要紧。」末鬼在笑。
那样轻松的笑,让夏勒雁忍不住着迷的看他,却又恨不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我不是不会,只是比较少烤兔子......」夏勒雁胡乱的解释道。
「嗯。」末鬼随意的点点头,熟练的撕下一条兔腿给他,「比较不烫了。」
夏勒雁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接了过来。
末鬼突然觉得夏勒雁很可爱。
夏勒雁咬了几口,又敛起了笑容,「昨天伤了你的人,不简单啊。」
末鬼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夏勒雁指的是他腿上的伤。
「我没有见到有人离开,你已经杀了那人了吗?」
末鬼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夏勒雁也没有再问,他早巳习惯末鬼这种有问不答的木头个性,这是他所熟悉的末鬼。
「怎么不吃?」夏勒雁抬起头来,发现末鬼正在看他。
夏勒雁赤着上身,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刀伤剑伤箭伤,还有一些像是经过拷打的伤。
末鬼突然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极淡的伤疤。像是鞭伤,由左胸横到右腹。
伤痕已经很淡了,可是当初受伤的时候,一定痛彻心肺。
末鬼感到自己的心像要跳出来了一样,他看着那道伤,无法移开视线。
他想那一定是巧合,世上总有许多巧合的事......
夏勒雁发现末鬼正看着自己,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一堆纵横交错的伤痕,实在说不上好看。可是他的衣服现在在末鬼身上,也不能去抢了来啊!
「欸,我身上不大好看。」夏勒雁小心的说道,但愿末鬼不会觉得他这样很难看......
「你接受过拷打的训练?」末鬼问道。
「是,」夏勒雁答。
「为什么?」末鬼忍不住追问。
夏勒雁不禁好笑,「当然是为了要成为杀手啊,你不也接受过这种训练?」
「我身上背负着极重的血仇,经常要进行极机密的行动,一个人泄密会影响全体,所以必须要有一死也不能泄露秘密的觉悟。」末鬼又说:「若不是背负着极大的仇恨,极深的缘由,很少有人能撑下去。」
夏勒雁听的很用心,有想了想,才问道:「你跟我说这些,难道是觉得我没有成为杀手的必要?」
「为什么想成为杀手?」末鬼反问。
夏勒雁愣了一下。他想成为杀手,是因为他想追上末鬼的脚步,希望末鬼能够认同他,也希望自己有能力保护末鬼。
但这些话现在都还不能说,他还没有向末鬼证明自己的能力,而且,他也不能确定,当末鬼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觉得高兴、麻烦、还是无所谓?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末鬼还会接受他吗?还会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夏勒雁一顿,说道:「你是天下第一杀手,我想要胜过你。」
末鬼静静的瞧着他,好一会才道:「你想胜过我?」
「对。」夏勒雁不甘示弱地直勾勾望着他,「而且,我会证明给你看。」
末鬼垂下了眼帘,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好一会,他抬起头来说道:「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手?」夏勒雁觉得有些奇怪,但仍然把右手伸到末鬼眼前。
末鬼用左手四指托在他的右手掌下,大拇指则轻轻抚摸着他的掌心。
夏勒雁立刻感到脸上一片发热,还好他经过易容,脸色的变化看不出来。
末鬼的手指渐次向下,突然扣住了夏勒雁的脉门。
夏勒雁立时全身发软,「你......」
末鬼立刻放开他的手。
「如果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末鬼淡淡道:「你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
「那是因为我没有提防你!」夏勒雁不服气的说道。
「杀手没有胜与败,只有生与死。」末鬼说道,「不管任何时候,不管对任何人,都不能失去警戒。」
「可是总有些人是可以信任的啊!难道你从来也没有信任过别人?」夏勒雁提高了声音。
「你信任我?」末鬼间。
「是,我信任你。」夏勒雁毫不迟疑的说道:「你也可以信任我。」
夏勒雁的眼神里透出一种渴求认同的倔强。
末鬼又想起濮阳少仲,那种一厢情愿的天真和执着,以及几乎毫无道理的信任。
少仲......
末鬼闭上了眼睛一会儿,他不想伤害夏勒雁。
「你知道昆仑将军吗?」末鬼淡淡的说道,「他信任我,而我杀了他。」
「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夏勒雁说道。
末鬼张开眼睛来,灰色的眼瞳里显出一种冷酷,「你走吧,夏勒雁,我不想有一天,和误杀昆仑一样误杀了你。」
夏勒雁抿着唇,不发一语。
「你还不走?」末鬼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可怕的寒芒。
夏勒雁忍不住怒道:「人家都说你温和亲切,为什么对我就这样不近情理?我救你是做错了什么?你竟然威胁要杀我!还说什么误杀!快戳瞎我的时候都能收手,你根本不可能误杀任何人!」
末鬼反而愣住了。
「你在顾虑什么,大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啊!」夏勒雁余怒未消的吼道:「不要随便用两句话来打发我!」
末鬼终于知道为什么夏勒雁会给他这样强烈的熟悉感了,夏勒雁和濮阳少仲太像了!像得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去揭开夏勒雁脸上那层掩住真实面容的化妆!
不、不可能。
少仲不会来,在他那样狠狠的践踏了少仲的信任之后,每次少仲想起他,都必定是满怀仇恨的!又怎么可能进修行之门来找他?就是来了也该是找他报仇......不,不可能。就是报仇也不可能,濮阳柔羽会阻止他的,他的父亲也不可能放任他......
可是那凌乱的伤痕......那从左胸横至右腹的鞭伤......
怎么、可能......
「总有一天,我会保护你的!」他突然想起这句话,想起说着这句话的濮阳少仲。
「为什么、你要来?」末鬼喃喃的问道,「为什么要成为杀手?」
「就说了要超越你这个天下第一杀手啊!」夏勒雁倔强地说道:「就算你不承认,我也会证明给你看的。」
末鬼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心脏像被狠狠的揉烂了。
为了他而忍受无尽痛苦的折磨,终于成为杀手的夏勒雁......为了保护他而来到修行之门的夏勒雁......
他要用力的咬住嘴唇才能避免自己疯狂的大叫!
「末鬼?你怎么了?」夏勒雁生不出气来了,末鬼好像在发抖,他连忙趋前去查看,「伤口在作痛吗?要不要我拆开来重新上药?」
末鬼突然双手一伸,紧紧的抱住他,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紧紧的抱着他。
夏勒雁吃了一惊,想推开末鬼,却突然愣住了。
他听到末鬼发出了一声很低很低的呜咽,像是拚命想要压抑在喉头、却又压抑不住的痛苦低鸣。
有一种温热的液体,落在夏勒雁光裸的背上,一点一点,众成了小流。
第五章
「末鬼?」夏勒雁吃了一惊,背上那温热的感觉使他的胸口一阵一阵的疼痛,他有些发慌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好想你。」末鬼微微侧着头,强抑哽咽的声音在他的耳畔轻轻地说道:「我好想你。」
夏勒雁浑身一颤,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末鬼慢慢松开了他,静静地注视着他,像要望进他心底最深的地方那样,深深地看着他。
夏勒雁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不受拘束的野马一样狂跳了起来。
末鬼又渐渐的靠近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鼻尖,看着他的唇,而后微微地侧下头去,鼻尖轻轻地蹭过他的鼻尖。
「末鬼......」夏勒雁几乎要呻吟了。他们已经靠得太近,近到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那是他所爱的人,他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他......夏勒雁几乎要不顾一切了!
可是......怎么可能?
他们已经分开了那么久,重新再会却只有很短的时间,他的脸是易容过的,连声音都已改变......他不知道末鬼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夏勒雁僵硬地别过脸去,闪开了那个吻。
末鬼愣了一下,立时坐直了身体,拉开彼此的距离。
「抱歉。」末鬼说。
夏勒雁不知道该说什么。
洞外落雷巨大的声浪,震撼在耳膜和心上。
末鬼站起身来,夏勒雁不安地抬头看他。
「是我鲁莽,没事的,不用担心。」末鬼对夏勒雁笑了一下,走了出去。
末鬼在雨里慢慢地走着。
近几年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他有事情要想,需要彻底冷静一下的时候,他就会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偏僻荒野,一个人慢慢的边走边想。